第17章

这个情开初的那一段,凤九是晓得的,其时与姬蘅也还没有什么干系。

三百多年前那一日,当葳蕤仙光破开符禹之巅,东华施施然自十恶莲花境中出来时,做的第一桩事并不是去教训燕池悟,而是揣着她先回了一趟太晨宫。茫茫十三天,桫椤倾城之下,几十个仙伯自太晨宫一路直跪到一十三天门,为护锁魂玉不周而前来请罪。东华踩着茫茫青云、阵阵佛音,目不斜视地直入宫门。众仙伯自感罪责深重,恨不得以头撞地。其中有许多都是洪荒战史中赫赫有名的战将,她念学时从图册上看到过一些。

东华特地点了整个太晨宫最细心的掌案仙官重霖来照看她,但她不想被重霖照看,她觉得东华给她换换药洗洗澡顺顺毛就挺好,于是小爪子抓住他的衣襟不准他走。东华伸手将她拎得一臂远,她的爪子短,在半空中扑腾许久也够不着他,眼神中流露出沮丧。胆大点儿的两个仙婢在一旁哧哧地笑,她觉得自尊受到伤害,愤怒地瞪了她们一眼。东华淡漠的眼底也难得泛出点儿笑意,将她放在软榻上,摸了摸她的头,她认为这是觉得她可爱的意思,眼瞅着这个空当,打算再无耻地蹿上他的胸口。他却已经在她身周画了个圈,结起一道禁住她的结界,吩咐静立的几个奴仆:“小狐狸十分活泼,好好照看,别让它乱跑,免得爪子上的伤更严重。”

她还是想跟着他,使出撒手锏来嘤嘤嘤地假哭,还抬起爪子假模假式地擦眼泪。大约哭得不够真诚,抬眼瞟他时被抓个正着,她厚颜地揉着眼睛继续哭,他靠在窗边打量她:“我最喜欢把别人弄哭了,你再哭大声点。”她的哭声顿时哑在喉咙口。见她不哭了,他才踱步过来,伸手又顺了顺她头上的绒毛:“听重霖的话,过几天正事办完,我再到他手里来领你。”她仰头望着他,良久,屈服地、不情不愿地点了个头。

凤九记得,那时东华俯身看着她的表情十分柔和。其实如今想来,同她姑姑看戏本子或者司命看命格簿子也没有什么两样,那确然是…瞧着宠物的神情。

凤九叹了口气。都是些历历在目的往事,遥记这一别后,足有三四天东华都未出现,最后是她等得不耐烦,骗重霖解开了结界,待她偷溜出去寻找东华时,半道在南天门遇到了他。此前她并不觉得这三四天里能发生什么大事,若干年后的此时听燕池悟眉飞色舞一番言说,才晓得这几天里的事竞件件惊心动魄。

这是她、东华、姬蘅三个人的故事中,她不晓得的那后半截。

东华失踪的那几日,毫无悬念是去找小燕壮士单挑了,且毫无悬念地挑赢了。关于这一段,小燕壮士只是含糊地、有选择地略提了提,末了揉着鼻子嘁声道:“其实,按理说和老子打完了,他就该打哪来滚哪去老子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晃去白水山。”

凤九顶着一片从山石旁采下来的半大树叶,聊胜于无地遮挡头顶毒辣的日头,接口道:“大约打完架他觉得还有空,就顺便去白水山一寻传说中的那一对龙脑树和青…”

这个说法刺痛了小燕壮士一颗敏感且不服输的心,他用忧郁而愤怒的眼神,将凤九口中最后的那个“莲”字生生逼退:“老子这么个强健的体魄,在你眼中竟是个弱不禁风的对手吗?他和老子打完架,竟还能悠闲地去游游山玩玩水赏赏花看看树吗?”

凤九默默无言地瞧他片刻,面无表情地正了正头顶的树叶:“当然不是,我是说,”她顿了顿,“他也许是去白水山找点儿草药来给自己疗伤。”

小燕壮士显然比较欣赏这个说法,颔首语重心长道:“你说得对,冰块脸为了给自己找一些疗伤的草药,于是,他瞎晃到了白水山。”他继续讲这个故事,“要不怎么说老天不长眼,偏偏这个时候,姬蘅也跑去了白水山…”

诚如凤九所言,东华转去白水山,的确是为寻传说中的那两件调香圣品。白潭中长了万来年的青莲和依青莲而生的龙脑树,是白水山的一道奇景。因两件香植相依相傍而生,令莲中生木香、木中藏花息,万年来不知招了多少调香师前仆后继。

这个仆字,乃因白水山本身就很险峻,加之白潭中宿着一条猛蛟,稍没些斤两的调香师前来,一概葬身潭中,成了猛蛟的一顿饱餐。凤九小的时候一直很想收服一条猛蛟当宠物,对这条名蛟有所耳闻,是以当东华回到太晨宫,漫不经心地从袖子里取出一包烘干的青莲蕊和几段龙脑树脂时,她就晓得她曾经很中意的那条白水山的名蛟,怕是倒霉了。

而姬蘅前去白水山这件事,涉及赤之魔族他们一家子的一桩隐秘。

姬蘅还很小的时候,她的哥哥赤之魔君煦旸就给她配了一个侍卫专门照看她。这个侍卫虽然出身不怎么好,但从小就是一副聪明伶俐的长相,在叔伯姨婶一辈中十分吃得开,最得寡居深宫的王太后的喜爱。以至于当煦旸察觉到配给姬蘅这么个漂亮小童不大妥当,打算另给她择个丑点儿的时候,首先遭到了他们老娘的激烈反对。王太后一哭二闹三上吊,还不大懂事的姬蘅也在一旁揉着眼睛瞎起哄,叫做闵酥的小侍卫一脸天真地拽着他的袖子摇:“君上,你把太后弄哭了,快去哄哄她呀。”煦旸一个头两个大。煦旸败了。煦旸从了。

后来小侍卫闽酥逐渐长开,越发出落得一表人才,煦旸看在眼中,越发觉得不妥。闽酥同他们一道用饭,没动富含营养的芹菜和茄子,煦旸皱着眉,觉得不妥。闽酥穿了件月白袍子,水灵得跟段葱似的,姬蘅赞赏地挨着他多说了两句话,煦旸皱着眉,觉得不妥。闽酥半夜在小花园练剑,练剑就罢了,也不晓得在一旁备块帕子揩揩汗,受了寒如何能照顾好姬蘅,煦旸皱着眉,觉得不妥。闽酥的马近日病了,出行不便,若姬蘅交给他一个长路的差使,如何能利索地办好,煦旸皱着眉,觉得不妥。于是煦旸下了一道旨,大意分为四点:第一,每

个人每顿必须吃芹菜和茄子;第二,宫中不准拿月白的缎料做衣裳鞋袜;第三,出门练剑要准备一块帕子揩汗,没准备的将重罚;第四,宫中建一个官用马匹库,谁的坐骑病了,可以打张条子借来用。果然,这个官用马匹库建好,刚把收来的马放进去,闽酥就喜滋滋地跑来领了一匹走,且近日他因坚持吃芹菜和茄子,纤细的身子骨看来壮实了许多。煦旸一边觉得欣慰,一边告诉自己,这都是为了姬蘅。他感觉自己用心良苦。

身为魔族的七君之一,煦旸的宫务向来多且杂,每日却仍分神来留心他的妹妹和这个一表人才的小侍卫。今日闽酥同姬蘅说了几句话?是不是比昨天多说了两句?闽酥挨姬蘅最近时隔了几寸?是不是比昨天又挨近了一寸?一件一件,他都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忧心着。且只要闽酥在场,他的眼神总要不由自主地朝他扫过去,瞧瞧他身上有没有对姬蘅有非分之想的端倪。但是,直到同天族议完姬蘅的婚事,定下来要将她嫁进东华帝君的太晨宫了,他想象中的他们俩有私情的苗头也没有出现。他心中不知为何,略有一丝淡淡的失望,但多年来倒是头一回觉得闽酥妥当了,觉得他这个伶俐的模样低眉顺眼起来还是有几分惹人怜爱的,慢慢地,同他说话的声调儿不由自主地比往常柔和了几分。

不知怎的,自打这之后,煦旸就瞧见闽酥时常一个人坐在小花园中默默地发呆。煦旸施施然地走到他面前,他也难得能发现煦旸几次,倘回过神来发现了煦旸,不待煦旸说上一两句话,他像兔子一样蹭地一溜烟就跑了。有一回煦旸实在好奇,待他又想遁时,一把拎住了他的后衣领,谁想他竟连金蝉脱壳这一招都用上了,硬生生从煦旸手底下挣脱逃开,徒留一件衣裳空荡荡在他手里,轻飘飘荡在风中。煦旸握着这件衣裳,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觉得有点儿奇怪。后头好几天,煦旸都没有再见过闽酥,或者远远瞧见一个衣角像是他的,定睛一看又没了,煦旸疑心自己的眼睛最近是不是不大好使。

煦旸从小其实很注意养生,一向有用过午饭去花园里走一走的习惯。这一日,煦旸走到池边,远远瞧见荷塘边伏着一个人,像是几日不见的闽酥。煦旸收声走过去,发现果然是他,穿着一袭湖青衫子,跟条丝瓜似的正提笔趴在石案上涂写什么,神情专注又虔诚。煦旸晓得闽酥自小不爱舞文弄墨,长到这么大能认得的字不过几百个,这样的他能写出什么来,煦旸的心中着实有点儿好奇,沉吟半晌,隐身到闽酥身后随意站定。

池畔荷风微凉,软宣上歪七竖八地已经躺了半篇或图或字,连起来有几句竟难得的颇具文采,像什么“夜来风色好,思君到天明”,就很有意境。煦旸这么多年虽一直不解风情,但也看出来,这是篇情诗,开篇没有写要赠给谁,不大好说到底是写给谁的。

煦旸手一抬,将那半篇情信从石案上利落地抽了起来。闽酥正咬着笔头苦苦沉思下一句,一抬头瞧见是他,脸腾地飞红,本能地劈手去抢,没有抢到。

和风将纸边吹得微微卷起,煦旸一个字一个字连蒙带猜地费力扫完,沉吟念了两句:“床前月光白,辗转不得眠。”停下来问他,“写给谁的?”

平时活泼得堪比一只野猴子的闽酥垂着头,耳根飞红,却没有答他这个话。

煦旸了然:“写给姬蘅的?”

闽酥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

煦旸在他面前继续站了一站,瞧着他这个神似默认的姿态,慢慢地怒了。这个小侍卫居然还是喜欢上了他的妹妹,从前竟然没有什么苗头。他思忖着,难道是因过去没有遇到什么波折来激一激他?而此回自己给姬蘅定下四海八荒一等一的好亲事,倒将他深埋多年未曾察觉的一腔情激了出来?瞧这个模样,他一定是已经不能压抑对姬蘅的情了吧,才为她写出这么一封情信来。当然,姬蘅是多么惹人喜爱的一个孩子,无论如何是当得起这封情信的…煦旸烦乱地想了一阵,面上倒是没有动什么声色,良久,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两天后,燕池悟于符禹之巅同东华单挑的消息在空寂了很多年的南荒传开,一来二去传到了姬蘅耳朵里。姬蘅心中顿生愧疚,在一个茫茫的雨夜不辞而别,独自跑去符禹山劝架了。姬蘅离家的后半夜,几个侍卫闯进闽酥房中,将和衣躺在床上发呆的他三下五除二捆绑起来,抬着出了宫门。

煦旸在水镜这头自己同自己开了一盘棋,一面琢磨着棋路,一面心不在焉地关注镜中的动向。他瞧见闽酥起初并未那么呆傻地立着任侍卫们来拘,而是伶俐地一把取过床头剑挡在身前同众人拉开阵势,待侍卫长一脸难色地道出“是君上下令将你拿往白水山思过”这句话时,他手中的宝剑才掉落在地,哐当一声,令站着的侍卫们得着时机,蜂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在闽酥束手就擒的过程中,煦旸听见他落寞地问侍卫长:“我晓得我犯了错,但…君上他有没有可能说的不是白水山?”侍卫长叹了一口气:“君上吩咐的确然是白水山。”听到这个确认'闽酥垂着头不再说话。煦旸从各个角度打量水镜,也打量不出他此刻的表情。只是在被押出姬蘅的寝宫时,煦旸瞧见他突然抬头朝他平曰议政的赤宏殿望了一望,一张脸白皙得难见人色,眼神倒是很平淡。

将闽酥暂且关起来,且关在白水山,作出这个决定,煦旸也是费了一番思量。说起来,四海八荒之间,最为广袤的土地就是魔族统领的南荒,次广袤的乃鬼族统领的西荒。像九尾白狐族统领的青丘之国,下辖的以东荒为首的东南、东北、西南、西北五荒,总起来也不过就是一个南荒那么大。天族占的地盘要多一些,天上的三十六天、地上的东西南北四海并北荒大士也都受他们辖制,不过天族的人口的确要多一些,且年年四海八荒神仙世界以外的凡世修仙,修得仙身之后皆是纳入天族,他们的担子也要沉一些。然而,虽然魔族承祖宗的德,占据了四海八荒最为广袤的一片大陆,方便统辖,但这块大陆上穷山恶水也着实不少,白水山就是其中最为险恶的一处。来了就跑不脱的一座山,是附近的村落对这座山的定位。此山山形之陡峻,可说壁立千仞、四面斗绝,山中长年毒瘴缭绕,所生草木差不多件件含毒,长在其间的兽类因长年混迹于如此恶劣的自然环境中,脾性也变得十分暴躁凶残。谁一旦进了这座山,不愁找不到一项适合自己的死法,实乃一片自杀的圣地。是以闽酥听说煦旸要将他拘往白水山,脸色灰败成那个模样,也不是没有原因。

其实思过这等事,在哪里不是个思,煦旸千挑万选出白水山,一来是将闽酥同姬蘅分开,他觉得倘若闽酥胆敢同姬蘅表这个白,姬蘅是个那么纯洁又善良的好孩子,指不定就应了他,成为一桩王族丑闻。

二来将闽酥发往白水山,就算姬蘅从符禹山回来晓得他被罚了,本着从小一起长到大的交情要去救一救他,也没有什么门路,大约会到自己面前来闹一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之事,他本着一个拖字诀拖到她同东华大婚了再将闽酥放出来,这个做法很稳妥。再则闽酥自小的本领中最惹眼的就是天生百毒不侵,虽然白水山中猛兽挺多,但他身为公主的贴身侍卫,连几头猛兽都降伏不了,也不配当公主的侍卫。怀着这个打算,煦旸轻飘飘一纸令下,将闽酥逐出了官。闽酥隔着水镜最后望过来那一眼,望得煦旸手中的棋子滑了一滑,沿着桌沿一路滚下地,煦旸看出来他那双平淡的眼睛里其实有一些茫然。煦旸捡起滑落的棋子想,他自小没有出过丹泠宫,将他丢进白水山历练历练,也不是什么坏事。万一闽酥回不来怎么办,他倒是没有想过。

姬蘅从符禹山回来那一夜,南荒正下着滂沱大雨,闽酥被罚思过之事自然传到了她的耳中。煦旸边煮茶边端坐在赤宏殿中等着她来兴师问罪,连茶沫子都饮尽了,却一直未见到她的人影。直至第二天一大早,服侍姬蘅的侍女提着裙子跌跌撞撞一路踉跄地跑到他的寝殿门口。他才晓得,姬蘅失踪了。当然,他也猜出来她是去白水山搭救闽酥了。他觉得此前的思量,倒是低估了他这个妹妹的义气。

而这峰回路转的一段,正是姬蘅在白潭中碰到东华帝君的真正前因。

那几日雨一直没有停过,似天河被打翻,滚滚无根水直下南荒,令人备感压抑。所幸丹泠宫中四处栽种的红莲饱食甘霖,开出一些红灯笼一样的花盏来,瞧着喜庆些。侍卫派出去一拨又一拨,连深宫中的王太后都被惊动了,却始终没有传回来关于姬蘅的消息。王太后虽然上了年纪,哭功却不减当年,每顿饭都准时到煦旸跟前来哭一场,哭得他脑门一阵阵地疼。

就在整个王宫都为姬蘅公主的失踪急得团团转,甚至煦旸已将他的坐骑单翼雪狮提出来,准备亲自往白水山走一趟时,这一日午后,一身紫裳的东华帝君抱着昏迷的姬蘅出现在丹泠官的大门口。

许多魔族小弟其实这辈子也没想过他们能窥见传说里曾经的天地共主,所以,那一幕他们至今都还记得很深。雾霭沉沉的虚空处,无根水纷纷退去,仅留一些线丝小雨,宫门前十里红莲铺成一匹红毯,紫光明明处,俊美威仪的银发青年御风而下。红莲魔性重,受不住他磅礴仙泽的威压,紧紧收起盛开的花盏,裸出一条宽宽的青草地直通官门,供他仙足履地。而姬蘅披散着长发,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地躺在东华的怀中。她的模样十分孱弱,双手牢牢圈住他的脖子,身上似裹着他的外袍,露出一双纤细幼白的脚踝,足踝上还挂着几滴妖异鲜红的血珠。

白水山中这一日两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世上除了东华和姬蘅,顶多再算上白潭中那只倒霉的猛蛟,大约再没有人晓得。所知只是东华在丹泠宫中又待了一日,直等到姬蘅从伤中醒来,顺带供更多的魔族小弟瞻仰他难得一见的仙容。姬蘅醒来后,如恋母的初生雏鸟,对东华很是亲厚,却半个字没再提闽酥,煦旸看在眼里,喜在心中,还觉得闽酥被关在白水山无什么大碍,自己关他虽令姬蘅无故赴险,却能催生出姬蘅同东华的情,这一步棋走得很妙。第三日东华离开丹泠宫时,煦旸请他去偏厅吃茶议事,一盏茶吃过,煦旸趁热打铁,提议三月后的吉日便将姬蘅嫁入太晨宫,永结两族之好,东华应了。

燕池悟将故事讲到此处,欷歔地叹了两口气,又絮叨地嘀咕了两句。凤九听得真切,他大意是在嘀咕若那时他伤得不是那么重,晓得姬蘅失踪去了白水山,一定半道上截住她,如此一来必定没有东华什么事,该是他同姬蘅的佳缘一桩,老天爷一时瞎了眼,如何如何。

凤九顶在头上的树叶被烈阳烤得半焦,她在叶子底下蔫耷耷地问燕池悟:“你怎么晓得东华一定就喜欢上了姬蘅?说不定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小燕将拳头捏得嘎吱响,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两个字气愤道:“他敢!”更加气愤地道,“姬蘅多么冰清玉洁蕙质兰心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美不胜收啊,一个男人,喜欢上姬蘅这样的美人居然还能说是难言之隐,”他露出森森的白牙,“他就不配被称为一个男人!”

燕池悟一介粗人,居然能一口气连说出五个文雅的成语,凤九感到十分惊诧,考虑到姬蘅在他心中举世无双的地位,她原本要再张口,半道又将话拉了回来,默默把头上顶的半焦树叶扶了扶,又扶了扶。

瞧着她这个欲言又止的模样,燕池悟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口气:“老子其实晓得你是怎么想的,你们妇道人家看上一个男人,一向觉得只有自己才最适合这个男人,其他人都是浮云。”他诚心诚意地道,“你觉得冰块脸看不上姬蘅,老子也是可以理解,想当年老子也曾经觉得姬蘅看不上冰块脸的。”他惨然地叹一口长气,“可他们独处了一天两夜,设身处地一想,唉,老子其实不愿意想的,多少怨偶就是要么掉进悬崖要么流落荒岛日久独处生情的。”他颓然地又叹一口气,“退一万步,冰块脸要是果真对姬蘅没意思,何必娶她,你们天族还有哪个有能耐拿这个婚事逼他不成?”这一席话,将凤九伤得落寞垂了眼,回头来微一揣摩整套话的含义,自己也伤得不轻,哑口无言地忍着袭上心头的阵阵痛楚,怅然若失地坐在地上。

凤九觉得小燕一席话说得有道理,她落寞地扶着叶子沉吟片刻,想起一事来,又偏头去问燕池悟:“可我晓得,”她咳了一声,“我听说,那回他们一同被困在那个什么莲花境,分手时姬蘅问东华讨要一只两人同觅得的小灵狐来养,他不是没有应她吗?若他果真很看重姬蘅,就不该这么小气,这桩事有些…”

燕池悟打断她的话:“你懂什么,这是一种计策!”又循循善诱地向她道,“就好比你中意冰块脸,一定设法和他有所交集,那我问你,最自然的办法是什么?”不等她回答,已斩钉截铁地自问自答,“是借书!你借他的书看一看可见他一面,还他的书又可见一面,有借有还一来二往就慢慢熟了,一旦熟了什么事不好办?东华他不将你说的那只灵狐让给姬蘅养,也是这个道理。依你的形容,姬蘅既然这样喜爱那只灵狐,以后为了探看她必然常去他的太晨宫,这样,不就给了他很多机会?”他皱着眉真心实意地一阵惆怅,又一阵叹息,“冰块脸这个人,机心很重啊!”

凤九往深处一想,恍然又一次觉得燕池悟说得很对。细一回忆,当时虽然不觉得,其实姬蘅进太晨宫后,东华对她着实很不同。她那时是不晓得他二人还有白水山共患难一事,记忆仍停留在符禹山头东华直拒姬蘅一事,是以平日相处中,并未仔细留心二人之间有什么非同寻常之处。如今想来,原来是她没有看出深处的道理。

三百年前,太晨宫中的姬蘅是一个十分上进的少女,凤九记得,当她伴在东华脚边随他在芬陀利池旁钓鱼养神时,时常会遇到姬蘅捏着一本泛黄的古书跑来请教,此处该做何解,有什么典故,东华也愿意指点她一二。以她看来,彼时二人并没有什么逾矩之处,但姬蘅的上进着实激励了她,东华偶尔会将自己刚校注完没来得及派人送去西天还给佛祖的一些佛经借给姬蘅看。东华很优待她。

七月夏日虚闲,这一天,元极宫的连宋君拿了个小卷轴施施然来找东华帝君,顾左右而言他,半晌,才迂回道出近日成玉元君做生辰,欣闻近日她爱上收集短刀,自己就绘了个图,来托东华给他做个格外与众不同的。

这个与众不同,须这把短刀在近身搏斗时是把短刀,远距离搏斗时又是把长剑,实力较对方悬殊太大时能生出暗器打出一些银针之类致人立倒,打猎时又能将它简单组合成一张铁弓,除此以外,进厨房切菜时还能将它改造成一把菜刀。连宋君风度翩翩地摇着扇子,其实打的是这样的算盘:如此,成玉带着它一件就相当于带了短刀长剑暗器铁弓菜刀五件,且什么时候都能派上用场,有这样的好处,她自然要将它日日贴身带在身边。并且,连宋还细心地考虑到,这个东西绝不能使上法术来造,必须用一种自然的奇工做成才显得新奇,送给成玉,才能代表他连三殿下绝世无双的心意。连三殿下的问题在于,他虽然常做神器,一向擅长的却是以法力打造钟鼎一类的伏妖大器,打一把如此精巧的小短刀就有些犯愁。他想来想去,觉得要徒手做出这种变态的东西只能找东华。

凤九从东华怀中跳上摊开图卷的书桌,蹑手蹑脚转了一圈,发现这个图设计得固然精妙,有几个地方却显得略粗糙,拆组后可能留下一些痕迹,巧夺天工四个字必然被连累少一笔。连宋虽在四海八荒一向以风流善哄女人著称,但难以细致到这个程度。凤九觉得心中怦怦直跳,今日正是苍天开眼,叫她逮着一个可以显摆自己才能的时机。她觉得,她将这个图改一改,东华一定觉得她才气纵横不输姬蘅,她想到这个前景顿时激动且开心,一边默默地用爪子小心翼翼挡住图卷上两个衔接不当之处,唯恐连宋说是他自己发现的。

她纯粹多虑,连宋此时正力图说动东华帮他这个忙:“你一向对烧制陶瓷有几分兴趣,前几曰我在北荒玄冥的地盘探到一处盛产瓷土之地,集结了四海八荒最好的土,却被玄冥那老小子保护得极严密。你帮我打造这把短刀,我将这块地的位置画给你,你找玄冥要,他不敢不给你。”

东华抬手慢悠悠地倒茶:“不如我也将打这把刀的材料找给你,你自己来打?”

连宋叹气道:“你也不是不晓得我同玄冥的过节,那年去他府上吃小宴,他的小夫人不幸瞧上我天天给我写情诗,他对这件事一直郁在心头。”

东华漫不经心搁了茶壶:“我这个人一向不大欠他人的情,也不喜欢用威逼迫人,”一只手给凤九顺了顺毛,对连宋道,“你近日将府中瓷器一一换成金银玉器,再漏些口风出去,说自己碰了瓷土瓷器全身过敏,越是上好的瓷你过敏得越厉害。今年你做生辰,玄冥他应该会上供不少他那处的上好瓷土给你。你再转给我。”

连宋看他半晌。

东华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抬眼看他:“有问题吗?”

连三殿下干笑着摇头:“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连宋心情复杂地收起扇子离开时,已是近午,东华重拿了一个杯子倒上半杯茶,放到凤九嘴边。她听话地低头啜了两口,感到的确是好茶,东华总是好吃好喝地养她,若她果真是个宠物,他倒是难得的一位好主人。东华见她仍一动不动地蹲在摊开的画卷上,道:“我去选打短刀的材料,你去吗?”见她很坚定地摇了摇头,还趁机歪下去故作假寐,东华拍了拍她的头,独自走了。

东华前脚刚出门,凤九后脚一骨碌爬起来,她已渐渐掌握用狐形完成一些高难度动作的要领,头和爪子并用将图卷费力地重新卷起来,嘴一叼甩到背上,一路偷偷摸摸地跑出太晨宫,避开窝在花丛边踢毽子的几个小仙童,跑到了司命星君的府上。

她同司命不愧从小过命的交情,几个简单的爪势,他就晓得她要干什么。他将图册从她背上摘下来,依照她爪子指点的那两处,拿过写命格的笔修饰了一番。修缮完毕正欲将画册卷起来,传说中的成玉元君溜来司命府上小坐,探头兴致勃勃一瞧,顿时无限感叹:“什么样的神经病才能设计出这么变态的玩意儿啊!”凤九慈悲地看了远方一眼,很同情连宋。

待顶着画轴气喘吁吁地重新回到书房,东华还没有回来。凤九抱着桌子腿爬上书桌,抖抖身子将画轴抖下来摊开铺匀,刚在心中想好怎么用爪子同东华表示,这画她央朋友照她的意思修了一修,不知合不合东华的意。此时,响起两声敲门声。顿了一顿,吱呀一声门开了,探入姬蘅的半颗脑袋。姬蘅看见她蹲在桌子上,似乎很欣喜,三步并作两步到书桌前。凤九眼尖,瞧得姬蘅的手中又拿了一册页面泛黄的古佛经。这么喜爱读佛经的魔族少女,她还是头一回见到。

姬蘅前后找了一圈,回来摸摸她的额头,笑眯眯地问她:“帝君不在?”

她将头偏开不想让她摸,纵身一跃到桌旁的花梨木椅子上。姬蘅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倒是没怎么和她计较,边哼着一首轻快小曲,边从笔筒里找出一支毛笔来,瞧着凤九像是同她商量:“今日有一段经尤其难解,帝君又总是行踪不定,你看我给他留个字条儿可好?”凤九将头偏向一边。

姬蘅方提笔蘸了墨,羊亳的墨汁儿还未落到她找出的那张小纸头上,门吱呀一声又开了。此回逆光站在门口的是书房的正主东华帝君。帝君手中把玩着一块银光闪闪的天然玄铁,边低头行路边推开了书房门,旁若无人地走到书桌旁,微垂眼瞧了瞧握着一支笔的姬蘅和她身边连宋送来的画卷。

半晌,东华干脆将画卷拿起来打量,凤九一颗心纠在喉咙口。果然听到东华对姬蘅道:“这两处是你添的?添得不错。”寡淡的语气中难得带了两分欣赏,“我还以为你只会读书,想不到也会这个。”因难得碰上这方面的人才,还是个女子,又多夸了两句,“能将连宋这幅图看明白已不易,还能准确找出这两处地方润笔,你哥哥说你涉猎广泛,果然不虚。”姬蘅仍是提着毛笔,表情有些茫然,但是被夸奖了,本能地露出些开心的神色,挨到东华身旁探身查看那幅画轴。

凤九愣愣地看她靠得极近,东华却没避开的意思,无所谓地将画轴信手交给她:“你既然会这个,又感兴趣,明日起我开炉锻刀,你跟着我打下手吧。”姬蘅一向勤学上进,虽然前头几句东华说的她半明不白,后头这一句倒是听懂了,开心地道:“能给帝君打打下手,学一些新的东西,是奴的福分。”又有些担忧,“但奴手脚笨,很惶恐会不会拖帝君的后腿。”东华看了眼递给她的那幅画轴,语声中仍残存着几分欣赏:“脑子不笨一切好说。”

凤九心情复杂且悲愤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没有克制住自己,扑过去嗷地咬了一口姬蘅。姬蘅惊讶地痛呼一声,东华一把捞住发怒的凤九,看她龇着牙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皱眉沉声道:“怎么随便咬人?还是你的恩人?”她想说不是她的错,姬蘅是个说谎精,那幅画是她改的,不是姬蘅改的。但她说不出。她被东华提在手中面目相对,他提着她其实分明就是提一只宠物,他们从来就不曾真正对等过。她突然觉得十分难过,使劲挣脱他的手,横冲直撞地跑出书房,爪子跨出房门的一刻,眼泪吧嗒就掉了下来。一个不留神后腿被门槛绊了绊,她摔在地上,痛得呜咽了一声,回头时朦胧的眼睛里只见到东华低头查看姬蘅手臂上被她咬过的伤口,他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留给负气跑出来的她这只小狐狸。她其实并没有咬得那么深,她就算生气,也做不到真的对人那么坏,也许是姬蘅分外怕疼,如果她早知道说不定会咬得轻一点儿。她忍着眼泪跑开,气过了之后又觉得分外难过,一只狐狸的伤心就不能算是伤心吗?

其实,凤九被玄之魔君聂初寅诓走本形,困顿在这张没什么特点的红狐狸皮中不好脱身,且在这样的困境中还肩负着追求东华的人生重任,着实很不易。她也明白,处于如此险境中凡事了不得要有一些忍让,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然,此次被姬蘅掺和的这桩乌龙着实过分,激发了她难得发作的小姐脾气。

她觉得东华那个举动明显是在护着姬蘅,她和姬蘅发生冲突,东华选择帮姬蘅不帮她,反而不分青红皂白地先将她训斥一顿,她觉得很委屈,落寞地耷拉着脑袋蜷在花丛中。

她本来打算蜷得远一些,但又抱着一线希望觉得东华那么聪明,入夜后说不定就会想起白日冤枉了她,要来寻她道歉?届时万一找不到她怎么办?那么她还是蜷得近一些吧。她落寞地迈着步子在整个太晨宫内逡巡一番,落寞地选定蜷在东华寝殿门口的俱苏摩花丛中。为了蜷得舒适一些,她又落寞地去附近的小花溪捡了些蓬松的吉祥草,落寞地给自己在花丛里头搭了一个窝。因为过于伤心,又费神又费力,她趴在窝中颓废地打了几个哈欠,上下眼皮象征性地挣扎一番,渐渐地合在一起了。

凤九醒过来的时候,正有一股小风吹过,将她头顶的俱苏摩花带得沙沙响。她迷糊地探出脑袋,只见璀璨的星辉洒满天际,明亮得近旁浮云中的微尘都能看清,不远处的菩提往生在幽静的夜色里发出点点脆弱蓝光,像陡然长大好几倍的萤火虫无声无息地栖在宫墙上。她蹑手蹑脚地跑出去,想瞧瞧东华回来没有,抬头一望,果然看见数步之外的寝殿中已亮起烛火。但东华到底有没有找过她,她感到很惆怅。她噌噌噌爬上殿前的阶梯,踮起前爪抱住高高的门槛,顺着虚掩的殿门往殿中眺望,想看出一些端倪。仅那一眼,就像是被钉在门槛上。

方才仰望星空,主生的南斗星已进入二十四天,据她那一点儿微末的星象知识,晓得这是亥时已过了。这个时辰,东华了无睡意地在他自己的寝殿中提支笔描个屏风之类无甚可说,可姬蘅为什么也在他的房中,凤九陵睁地贴着门槛,许久,没有明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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