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子嘴里塞满了萝卜糕,含糊的赞叹道:“嗤,滑得好远!”
连宋:“…”
凤九:“…”
醉里仙大赛的第二日,凤九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豁出全副身家请东华一顿豪宴,最后却落个被禁足的下场。其时,她一大早匀了粉面整了妆容,沿着同往常一般的院内小道一路行至门口打算出门赴宗学,悠悠然刚他出去一条腿,砰,瞬间被强大的镜墙及弹回去。
凤九从小跟着她的姑姑白浅长大,白浅对她十分纵容,所以她自还是只小狐狸时就不晓得听话两个字该这么写,有几回她阿爹被她气得发狠,关她的禁闭,皆被她要么砸开门要么砸开窗溜了出去。她小的时候,在这种事情上着实很有气魄,也很有经验。但这一回从前的指挥全不顶用,东华的无耻在于,将整座疾风院都纳入了他设下的结界中。她的修为远不能破开帝君造出的结界,长这么大,她终于成功的被关了一回禁闭。她怒从心底起,恶从胆边生,怒冲冲径直奔往东华的寝屋兴师问罪。帝君正起床抬手系外袍,目光对上她怒火中烧的一双眼,一副懒洋洋还没睡醒的模样道:“我似乎听说你对那个什么比赛的频婆果很有兴趣。”
凤九表示不解。
帝君淡淡道:“既然是用我的名义将你推进决赛册子,你若输了,我不是会很没有面子?”
凤九心中一面奇怪这么多年听说面子对于帝君一向是多浮云,什么时候他也开始在一起面子了?一面仍然不解的道:“但这同你将我关起来有什么干系?”
帝君垂眼看着她,系好衣带,缓缓道:“关起来亲自教你。”
其实,窗外正好一树新雪压断枯枝,惊起二三冬鸟,飞得丈高到穹顶的镜墙又摔下来。东华帝君自碧海苍灵化生万万年,从没有听说他收什么徒弟,谁能得他的教导更是天方夜谭,虽然姬蘅叫他师父,她也不信东华真点拨了姬蘅什么。这样一位尊神,今次竟浮出这种闲情逸致想要亲自教一教她,凤九感到很稀奇。但她一向定为自己是个识大体懂抬举的仙,要是能闭关受东华几日教导,学得几式精妙的巧招,竞技场上力拙群雄摘得频婆果岂不若探囊取物?她一扫片刻前的怒容,欢欣鼓舞的从了。
她从得这样痛苦,其实,还有一门更深层的愿意,她分外看中的竞技决赛就排在十日后。自顾来所谓竞技无外乎舞枪弄棒,两日前她听说此回赛场圈在王城外,按梵音谷的规矩,王城之外施展不出术法来,决赛会否由此而改成比赛削梨或嗑瓜子之类她不擅长的偏门,也说不准。幸亏萌少捎来消息,此次并没有翻出太大的花样,中规中矩,乃比剑,但因决赛之地禁了术法,所以评比中更重剑意与剑术。
比剑嘛,凤九觉得这个简单,她从小就是陶铸剑长大的。但当萌少拂袖将决赛地星在半空中指给她看时,望着光秃秃的山坳中星阵陈列排开的尖锐雪桩,她蒙了。待听说届时参赛的二人皆是立在冰桩上持剑比试,谁线掉下去谁就算输时,她更蒙了。他们青丘没有这样的玩儿法,她一大早赶去宗学,原本正式揣着求救萌少之意,托他教一教冰桩子上持剑砍人的绝招。不料被结界挡了回来,东华像是吃错了药,竟要亲自教她。
凤九在被大运砸中头的惊喜中晕乎了一阵,回神时正掰着豆角在厨房中帮东华预备早膳,掰着掰着灵台上的清明寸寸回归,她心中突然一沉;帝君将她禁在此处,果真是如他所说要教她如何在竞技中取胜吗?他是这样好心的人吗?或许他真是吃错了药,不过帝君他,就算吃错了药,也不会这样好心吧?
凤九心事重重地伺候帝君用过凿山,其间似乎自己也吃了几口,究竟吃的什么她没有太注意,收拾杯盘时,隐约听见东华提起这十日禁闭的安排,头三日好像是在什么地方练习如何自如走路之类。她觉得,东华果然是在耍她,但在连日的血泪中她逐渐明白,即便晓得帝君要耍自己也不能同他硬碰硬,须先看看他的路线,将脚底的油水抹得多些,随时寻找合适的时机悄悄地开溜方为上策。
辰时末刻,凤九磨磨蹭蹭地挨到通过东华约定的后院,方入月亮门,眼睛蓦然瞪大。院中原本的开阔之地倒满了萌少曾在半空中浮映给她看过的雪桩子,桩有两人高,横排竖到阡陌纵横,痛记忆力决赛地中冰桩的陈列竟没有什么区别。院中除那一处处,常日里积雪覆盖之地新芽吐绿,一派春和景象,几棵枯老杏树繁花缀枝似烟霞,结界的上空洒下零碎日光,树下一张长椅,帝君正枕在长椅上小憩。凤九觉得,帝君为了在冰天雪地中悠闲地晒个太阳,真舍得下血本。
摸不着头脑的凤九,目光再向冰桩子飘荡而去时,突然感到身形一轻,立定后一阵雪风刮脸而来,垂眼一望已孤孤单单立在一根雪桩的顶上。不知什么时候从长椅上起身的帝君今日一身白衣,格外清俊,长身玉立在雪林的外头,抄着手抬头研究了她好一阵,徐徐道:“先拿一天来联系如何在上头如履平地,明后日试试蒙了研究也能在冰桩上来去自如的话,三天后差不多可以开始提剑习剑剑道剑术了。”又看了她一阵,“禁了你的仙术还能立在上头这么久,资质不错。”
凤九强撑着身子不敢懂,没骨气的声音打颤抖:“我,我又没有跟你说过,没了法术相依我恐高,哇——帝君救命——”
话方脱口,脚下一滑,缺没有想象中坠地的疼痛。凤九眨巴着眼睛望向挼住自己的东华,半响,道:”喂, 你是不是故意把我弃上去,想着我会掉下来,然后趁机占我的便宜?”
帝君的手仍然握在她的腰间,闻言一愣,道:“你在说梦话吗?”
凤九垂着眼理直气壮道:“那你怎么还抱着我?看,你的手还搭在我的腰上。”
帝君果然认真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了然道:“这么说,你站得稳了?”不及她回神已然从容抽手,原本凤九仰靠在他的身上就没什么支力,随他放手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幸而林中的空地积满了白雪,栽下去并不这么疼痛,凤九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凤九很是火大,别开脸哼了一声,推开他自己爬起来,抖着身上的碎雪愤愤道:“同你开个玩笑,至于这样小七嘛?”又想起什么似的继续愤愤道,“其实你就是在耍我,怎么可能一天内闭着眼睛在那种冰阵上来去自如。有绝招却不愿意教给我,太小七,幸好你从不收徒,做你的徒弟料想也就是被你横着耍竖着耍罢了,仙寿要折一半夜学不了什么。”
她摇头晃脑地说得高兴,带着鬓便本就插得不大稳当的白簪花摇摇欲坠,待最后一个字落地,簪花终不负众望的飞离发梢,被等待良久的东华伸手险险捞住。帝君垂眼瞧了会儿手中丝绢攒成的簪花,目中露出回忆神色道:“我听说,年轻时遇到一个能耍人的师傅,其实是一件终身受益的事。”
凤九无言地道:“你不要以为我没有读过书,书上明明说的是严厉的师傅,不是能耍人的师傅。”
帝君面上浮出一丝惊讶道:“哦,原来是这么说的?我忘了,不过都差不多把。”近两步将簪花端正的别在她的鬓边,一边端详一边漫不经心道:“你既然想到频婆果,照我说的做自然没有错。虽然这种赛做个假让你胜出并不难,但不巧这一回他们请我评审,你觉得我像是个容得下他人作假的人吗?”
这种话从帝君口里说出实在稀奇,凤九伸手合上掉了一半的下巴:“此种事情你从前做的不要太多…”
帝君对她鬓便的那支簪花似乎并不是特别满意,取下来覆平手变作一朵水粉色,便重插入她发中边道:“那么就当做我最近为人突然恭谨吧。”
虽然东华这么说,但凤九脑子略一转,亦明白过来,他如此循序渐进教导她,其实是万无一失的正道,她身份殊异,传说决赛时比翼鸟的女君亦将莅临,若是作假被瞧出来,再牵连上自己的身世,小事亦可化大,势必使青丘和梵音谷的梁子再结深一层。帝君没有耍她,帝君此举考虑得很周全,她心中略畅意。
但,帝君没有明说,她也不好如此善解人意,掩饰得摸了摸鬓便重新查好的在那花,唉了一声道:“这么说还要多谢你,承蒙你看得起我,肯这么下力气来折腾栽培我。”话罢惊觉既然悟出东华的初衷,这句话委实有点儿不知好歹,正惭愧地想补救一两句,帝君已谦谨且从容地回道:“不可以,不过是一向难得遇到资质愚弩到你这个程度的。”
“想挑战一下罢了。”凤九无言地收回方才胸中飘荡的一点点愧意,恶声恶气道:“我不信我的资质如知鹤更加弩钝,你还不是照样教了她!”
她气急的模样似乎颇让东华感到有趣,欣赏了好一会儿,才道:“知鹤?很多年前,我的确因任务在身教过她一阵,不过她的师傅不是我,跟着我学不下去后,拜了都拇元君为师。”又道,“这个事情,你很在意吗?”
凤九被任务在身四个字吸引了全副注意力,后头他说的什么全没听进去,也忘了此时是在生气,下意识将四字重复了一次:“任务在身?”方才雪风一刮,眼中竟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东华怔了一怔,良久,回道:“我小时候无父无母,刚化生时灵气微弱,差点儿被虎狼兮食。知鹤的双亲看我可怜,将我领回去抚养,对我有施饭之恩,他们九万年前临羽化时才剩下知鹤,将她托给我照顾,我自然要照顾,救了她大约…”估摸年过久远实在不容易想起,淡淡道,“不过她跟着我似乎没有学到什么,听重霖说,是以为有我在就什么都不用学。”东华近年来虽然看上去一副不恩进取的样子,但皆是因为没有再进取的空间,远古至今,他本人一向不喜不思进取之人这一点一直挺有名,从这番话中听出,对知鹤的不以为也是意料中的事。
但,凤九自问也不是个什么进取之人,听闻这番话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伤,哑了哑道:“其实,如果我是知鹤,我也会觉得有你在,什么都不用学。”
遥远处杏花扬起,随着雪风三两瓣拂到凤九的头顶,她抬手遮住而被风吹乱的额发,恍然听见东华的声音缓缓道:“你嘛,你不一样,小白。”凤九讶然抬头,目光正痛帝君在半空中相会。帝君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聊了这么久有些口渴,我去泡茶, 你先练着。”凤九:“…”东华:“你要一杯吗?”凤九:“…”
禁中第一日,日光浮萍,略有小风,凤九沿着雪桩子来回数百趟,初始心中忧惧不已,摔了两次发现落地根本不痛,渐放宽心。一日统共摔下去十七八次,但是然如东华锁言,日落西山时,她一个恐高之人竟已然在雪桩上来去自如,东华沏了一壶茶坐在雪林外头,自己跟自己下了一天的棋。
第二日天色比前一日好,雪风也刮得浅些,帝君果然依言,拆了匹指宽的白绫将她双眼覆结实,把她扔在雪林中,依照忙中雪阵的排列来练习步法。
她跌跌撞撞地练到一半,突然感到一阵地动山摇,以为是东华临时增高的考验,慌忙中伸手扒住一个东西将身子停稳安。未料及身后一根雪桩突然断裂,扒住的这个东西及揽了她往一旁带过,惊乱中脚不知在何处一蹬跌倒子阿迪,嘴唇碰到一个柔软的物事。
她试着咬了一口,伸手不见五指中听见帝君一声闷哼,她一个激灵,赶紧扒开缚眼的白绫,入眼的竟是帝君近在咫尺的脸,下唇下赫然一排牙印。凤九的脸刷的一白,又一红。
半空中,连三殿下打着扇子笑吟吟道:“阿离吵着要找他姐姐,我瞧你们这一处布着结界,只好强行将它打开,多有打扰,得罪得罪。”
团子果然立在半空中瞧着他们,一双眼睛睁得溜圆,嘴里能塞下两个鸡蛋,震惊道:“凤九姐姐刚才是不是亲了东华哥哥一口?”纠结地道:“我是不是要有小侄子了?”惶恐地道,“怎么办?我还没有作好心理准备--”话罢腾起一朵小云彩噌噌噌先跑了,连宋君怕团子闯祸,垂目瞥了仍在地上困化一团的他二人两眼,无奈地亦紧随团子后,临别的目光中颇有点儿好戏看得意犹未尽的感慨。
凤九沉默地从东华身上爬起来,默默无言地转身重踏进雪林中。
步子迈出去刚二步,听见帝君在身后正儿八经的问:“小白,你是不是至少该说一声咬了你不好意思?”这听似正直的噪音入耳却明摆暗含着调笑,调笑人也能这么理直气壮,的确是帝君的风格,凤九没回头,干巴巴的道:“咬了你不好意思。”东华静了一阵,突然柔和地道:“真的不好意思了?”凤九跌了一下,回头狠狠道:“骗你我图什么?”东华沉思了一会儿,疑惑地道:“骗人还需要图什么?不就是图自己心情愉快吗?”凤九:“。。。。。我输了。”
第三日,经前两日的辛苦锤炼,凤九对“如何闭着眼睛在雪桩子上行走自如”已基本掌握要诀,熏熏和风下认认真真的向着健步如飞这一层攀登。好歹念过几天书,凤九依稀记得哪本典籍上记载过一句“心所到处,是为空,是为诸相,是以诸相乃空,悟此境界,道大成。”她将这句佛语套过来,觉得此时些境所谓诸相就是雪桩了,能睁着眼睛在雪林上大开杀戒却不为雪桩所困才算好汉,她今日须练的该是如何视万物如无物。她向东华表达了这个想法,帝君颇赞许,允她将白绫摘下来,去了白绫在雪桩上来去转了几圈,她感到颇顺。
成片的杏花若一团白色烟云,想是帝君连续两昌自己同自己下棋下烦了,今日不知躲哪个犄角旮旯儿搞来好几方好瓷土,在雪林外头兴致盎然地倒饬陶件,因帝君从前制陶的模样如何凤九也看过,向来是专注中瞧不也什么情绪,今日做这个小陶件神色却练习中忍不住好奇地朝那处望了一回,两回、三回、望到第四回时,一不留神就从最高的那根桩子上栽了下来,但好歹她看清了帝君似乎在做一个瓷偶。
这一日她只栽下这么一次,比前两日大有进步,晚饭时帝君多往她的饭碗里夹了两筷子清蒸鲜鱼以资奖励。她原本想趁吃鱼的空当,装作不经意问一问帝君白日里制的到底是个什么瓷偶,奈何想着心事吃鱼,一不小心截鱼刺就卡到了喉咙,被帝君捏着鼻子灌下去半瓶老陈醋才勉强将鱼刺吞下去,缓过来后却失了再提这个问题的时机。
帝君到底在做什么瓷偶,临睡前她仍在介意地思索这个问题,据她所知,东华新手鼓捣的陶器颇多,但从未见他做过瓷偶,白日里她因偷望东华面栽下去闹出颇大的动静,东华察觉后先是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阵,而后干脆施然换个方向背对着她,她不晓得他到底在做什么,但是,越是不晓得,越是想要晓得,那么,要不要干脆半夜趁东华熟睡时,偷价摸进他房中瞧一瞧呢?虽然说她一介寡妇半夜进陌生男子的寝房于礼不合,不过东华嘛,他的寝房她已逛了不知多少次,连他的床她都幸福地沾了两回,简直已经像她家的后花园了,那么大半夜再去一次应该也没有什么。
半扇月光照进轩窗,凤九腰酸骨头痛地一边寻思着这个主意一边酝酿惬意,本打算小睐一会儿就悄悄地潜进东华房中,但因白日累极,一沾床就分外是瞌睡,迷迷糊糊地竟坠入沉沉的梦乡。
不过终归心中记着事,比之前两夜睡得更要警醒些,夜过半时,耳中隐约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徐徐而来,少顷,推门声幽然响起,踱步声到了床边,这种无论何时都透出一种威仪和沉静的脚步声,记忆中在太晨宫听到了不知有多少次,凤九朦胧中试图睁眼,睡意却沉甸甸压住眼皮,像被梦魔缚住了。
房中静了一阵,凤九茫昧地觉得大约是在做梦吧,睡前一直想着半夜潜入东华的寝居,难怪做这样的梦,翻了个身将被子往胳膊下一压,继续呼呼大睡,恍惚间又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响动,再次进入沉睡之际,鼻间忽然飘入一阵宁神助眠的安息香气息,香入肺腑之中,原本就六七分模糊的灵台糊涂到底。唯有一丝清朗回想起方才那阵细微响动,莫不是帝君在取香炉焚香呢?明日早起记得瞧一瞧香炉中是否真有安息香的香丸,大约就能晓得帝君是否真的睡不着,半夜过来照顾过她一二了。
神思正在暗夜中浮游,床榻突然一沉,这张床有些年成,喑哑地吱了一声,在这暗哑一吱中,凤九感到有一只凉沁沁的手擦上了自己的额头,沿着额头轻抚了一下,白日里额头上摔出一口气,胡乱梦呓了一两句什么翻了个身,那只手收了回去,片刻有一股木芙蓉花的淡雅香味越过安息香悠悠然飘到鼻尖,她打了个喷嚏,又絮絮叨叨地翻回来。方才那只手沾了什么药膏之类往自己碰出包的额角上来回涂抹,她觉得手指配合药膏轻缓地揉着额头上这个肿包还挺舒服,这原本是个美梦,睡意不梦更深一层。
哦,是木芙蓉花膏,她想起来了。
木芙蓉花膏是一味通经散淤舒络止痛的良药,凤九再清楚不过,从前她在太晨宫做小狐狸时,和风暖日里常一个人跑去小园林中收木芙蓉花,那时园中靠着爬满菩提往生的墙角散种了几株以用作观景,但花瓣生得文弱,遇风一吹落满遍地。她将落在地上的花瓣用爪子刨进重霖送给她的一只绢袋,花瓣积得足够了就用牙齿咬着袋口的绳子系紧,欢欢喜喜地跑去附近的溪流中将花瓣泡成花泥,颠颠地送去给东华敷伤口用。那时不晓得为什么,东华的手上常因各种莫名其妙的原因豁出口子来,她将泡好的花泥送给东华,东华摸一摸她的耳朵,她就觉得很开心,一向不学无术的她还做出过一句文艺的小诗来纪念这种心情,“花开花谢药花化泥,长顺长安长相依。”她将这句诗用爪子写给司命看时,被司命嘲笑酸倒的一排后槽牙,她哼哼两声用爪子写一句“酸倒你的又没有酸倒我的”,不在意在甜蜜又欢快地摇着尾巴跑了,想想她此生其实只做过这么一句情诗,来不及念给想念的那个人听,她在梦中突然感到一阵悲凉和难过。
冷不防胳膊被抬起来,贴身的绸衣衣袖直被挽及肩,心中的悲凉一下子凉到手指,男女授受不亲的大妨,凤九身为一个神女虽然不如受理学所制的凡人计较,但授受到这一步委实有些过,待对方微凉的手指袭上肩头,携着花膏将白日里磋得淤青的肩头一一抚过时,凤九感到自己打了个冷战,这个梦有点真。灵台上的含糊在这个冷战中退了几分,再次睁开眼睛时仍有迷茫,她觉得被睡意压着似乎并没有能够睁开眼,但视线中逐渐出现一丝亮光,这种感知更像是入梦。
视线中渐渐清晰的人影果然是帝君。微俯身手指还搭在自己的肩头,银色的长发似月光垂落锦被上,额发微显凌乱,衬得烛光下清俊的脸略显慵懒,就那么懒洋洋的看着她。
帝君有个习惯,一旦入睡无论过程中睡姿多么的端正严明,总能将一头飘飘银发睡着乱七八糟,凤九从前觉得她这一点倒是挺可爱的,此时心道若当真是个梦,这个梦真到这个地步也十分难得,但,就算是个梦也该有一分因果。
她待问东华,半夜来访有何贵干,心中却自答道,应是帮自己敷白天的淤伤,又待问,为什么非要这个时候来,心中自答,因木芙蓉疗伤正是半夜全身松驰时最有效用,再待问为何要解开自己的衣裳,难道不晓得有男女授受不亲这个礼教。心中叹着气自答,他的确不大在意这些东西,自己主动说起来估摸还显得矫情。但除了这些,又没有什么可再问了。
按常理,她应该突然惊叫失声退后数步,并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个蛹,做神圣不可侵犯状怒视帝君,这个念头她也不是没有动过,但这样一定显得更加矫情且遭人耻笑吧?
凡事遇到帝君就不能以常理操制,要淡定,要从容,要顾及气量和风度。
凤九僵着身子任帝君的右手仍放在自己有些肿起来的肩头,将气量风度四字在心中嚼了七遍,木着声音道:“我醒了。”
烛影下东华凝视她片刻,收手回来在白瓷碗中重挑了一些花泥比上她的肩头,道:“正好,自己把领口的扣子解开两颗,你扣得这么严实,后肩处我涂不到。”
他让她解衣裳如此从容,凤九着实愣了一会儿,半晌,默默地拥着被子翻了个身:“我又睡了。”
翻到一半被东华伸手拦住,帝君的手拦在她未受淤伤的左侧肩头,俯身贴近挨着她道:“你这是怕我对你做什么?”声音中竟隐含着两分感觉有趣的笑意,凤九惊讶转头,见帝君的脸隔自己不过寸余,护额上墨蓝的宝石映出一点烛影,眼中果然含着笑,她愣了。
帝君颇不以为意地就着这个距离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番:“你伤成这样,我会对你做什么?”
凤九尽量缩着身子往后靠了靠,想了一会儿,气闷地道:“既然你晓得我伤得不轻,白天怎么不见帮我?”半梦半醒中,声音像风和好的面团显出几分绵软,补充道,“这时候又来装好人。”头往后偏时,碰到后肩的伤处轻哼一声,方才不觉得,此时周身各处淤伤都处置妥当,唯有后肩尚未处理,对比出来这种酸痛便尤为明显。
帝君离开她一些道:“所谓修行自然要你亲自跌倒倒亲自爬起来才见修行的成效,我总不能什么时候都在你身边肋你遇难成祥。”说罢伸手一拂拂开她领角的盘扣,又将另一个不用的磁枕垫在她的后背将身体支起来一两寸,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凝滞,药膏抚上后肩雪白中泛着紫青的伤处时,凤九又僵了。
其实东华说得十分有理,这者成熟的想法,凤九心中虽感到信服,但为了自己的面子仍然嘴硬地哼了一声:“说得好像我多么脓包,我掉进梵音谷没有相助,不是一直活得挺好的吗?”又添了一句道,“甚至遇到你之前都没有怎么受过皮肉苦!近来屡屡受伤还都是你折腾的!”
东华的手仿佛是故意要在她的后肩多停留一时半刻,挑肩道:“没有我的天罡罩在身上,你从梵音谷跌下来已经粉身碎骨了。也无须指望我来折腾你。”
凤九不服气地反驳道:“那是小燕有情有义垫在我。。。。。”话一半收了音,梵音谷中除了划定的一些区域,别处皆不能布施法术,譬如他们掉下来的谷口,她同小燕自悬崖峭壁坠落两次,两次中除了第二次萌少被他们砸得有些晕,此外皆不大碍,这的确不同寻常,她从前感到自己运气或者小燕运气好没有细想,原来,竟是东华在的天罡罩作保的吗?这个认知令凤九有几分无措,咬着嘴唇不晓得该说什么。原来帝君并没有不管她,天罡罩这个东西对尊神而言多么重要她自有所闻,他竟一直将它放在自己身上保平实,真是有情有义,但是,他怎么不早说呢?而且,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自己身上也没太妥,天罡罩的实体她仅在东华与小燕打斗中瞧见帝君化出来一次,气派不可方物,平日都藏在自己身上何处,她很纳闷,抬头向帝君道:“天罡罩护了我这么久已经很感激,但这么贵重放在我这里不稳妥,还是应该取出来还给你。”
帝君手中擎了支明烛,边查看她肩背已处理好的伤处边道:“还给我做什么,这东西只是我仙力衍生之物,待我羽化自然灰飞烟灭。”
他说得轻飘,凤九茫然许久,怔怔道:“你也会羽化?为什么会羽化?”
虽一向说仙者寿与天齐,只是天地间未有大祸事此条会余数,但四海八荒九天之上碧落之下,造化有诸多的劫功,自古以来许多尊神的羽化均缘于造化之劫。
凤九曾经听闻过,大洪荒时代末,天地间繁育出三十大千世界九十亿凡世,弱小的人族被放逐到凡世之中,但因凡世初创,有诸多行律不得约束,洪荒旱热酷署霜冻日日交替,致人族难发生存,比东华略靠前一些的创世父神为了调节自然行律,使四时顺行人族安居,最弱竭尽神力而羽化而归于混沌之中,至今四海六合八荒不再见父神的神迹。凤九隐约也明白,像他们这样大洪荒时代的远古神祇,因为强大所以肩头担有更重且危险的责任,且大多要以已身的羽化才能化天地之劫,可东华一直活到了今天,她以为东华会是不同的,即使他终有羽化的一天,这一天也应该在极其遥远之后,此时听他这样说出来,就像这件事不久后便要应时势发生,不晓得为什么,她觉得很惊恐,浑身瞬时冰凉,她感到喉咙一阵干涩,舔了舔嘴唇,哑着嗓音道:“如果一定要羽化,你什么时候会羽化呢?”
安息香浓重,从探开的窗户和未关严实的门缝中挤进几只萤火虫,她问出这样的话似乎令东华感到惊讶,抬手将她的衣领扣好,想了一阵才道:“天地启开以来,还没有什么造化之劫危及四海八荒的生灭,有一天有这样的大劫,大约就是我的羽化之时。”看了她一阵,眼中浮出笑意道:“不过这种事起码要再过几十万年,你不用现在就担心得哭出来。”
受这种特制的安息香吸引,房中的萤火虫越来越多,暗淡的夜色中像是点缀在玄色长袍上的什么漂亮珠子,东华素来被以燕池悟打头的各色与他不对付的人物称做冰块脸,其实有些道理,并非指他的性格冷漠,而是那张脸上长年难得一点儿笑意,挤对人也是副静然如水的派头,可他今夜却笑了这样多,虽只是眼中流露些微笑意或是声音里含着一些像在哭的痕迹,也让凤九感到时而发晕,他方才说什么,她还是听得很清楚,不大有底气地反驳:“我才没有担心。”但听了他的话心底确然松了一口气,看东华似笑非笑地未言语,赶紧转移话题道:“不过我看你最近手上再起什么口子呀,怎么还随身带着木芙蓉的花呢?”
东华闻言静了静,片刻,道:“你怎么知道在我手上长起口子?”
凤九额门上登时冒出一滴冷汗,按理说东华受伤长起口子的事除了他近旁跟侍之人和当年那只小狐狸,没有别人晓得,连与九重天关系贴近她的姑姑白浅都未听闻过,更遑论她,幸而天生两兮急智,赶紧补救道:“噗,木芙蓉花不是”专治手背崩裂吗?装模作样的探头去看她手中饿白瓷碗,“这个花泥是你自己做的呀?做得还挺均匀的。”
东华边匀着碗中剩下的药膏连连垂眼看她,道:“从前我养了只小狐狸,是它做的。”
凤九违心地夸着自己转移东华的注意力:“那这只小狐狸的爪子还真是巧,做出来的花泥真是好闻….你干吗把花泥往我脸上抹?”
帝君半附身在他脸上蹭着花泥悠然胡画一能,语声泰然至极:“还剩一点儿,听说这个有美容养颜的功效,不要浪费。”
凤九挣扎着一边躺东华的手,一边亦从白瓷碗中糊了半掌花泥,报复地扑过去龇牙笑道:“来,有福同享,你也涂一点儿——”顺势将帝君压在身下,沾了花泥的手刚抹上比均的额头,却看见帝君眼中再次出现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几只萤火虫停在帝君的肩头,还有几只停在向前的枕屏上,将屏风中寒鸦荷塘的凄冷景致点缀出几分勃勃的生机。凤九还跪在东华身上,一只手握住帝君的胳膊压在锦被中,另一只手食指掀开他头上的护额搁在他的眉心,第一次这么近的看东华的眼睛,这就是世间最尊贵她曾经最为崇拜的神祗。她蓦然惊觉此时这个姿势很要不得,僵了一僵,帝君被她推倒没有丝毫惊讶,缓声道:“不是说有福同享吗?怎么不涂了?”语声里从容的用空着的那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要离开的手指放在自己脸上,整套动作中一直坦荡的凝视着她的眼睛。
凤九觉得,自己的脸红了,良久,惊吓似的从东华的身上爬下来,缩手缩脚地爬到床角处,抖开被子将自己裹住,枕着瓷枕将整个人窝
在角落,佯装打了个哈欠道:“我困了,要睡了,你出去记得帮我带上门。”声音却有些颤抖。
帝君惋惜道:“你不洗一洗手再睡吗?”
凤九:“…不用了,明天直接洗被子。”
帝君起身,又在房中站了一会儿,一阵清风拂过,烛火倏然一灭,似有什么仙法笼罩。凤九心中有些紧张,感到帝君的气息挨近,发丝都触到她的脸颊,但没有其他动作,仿佛只是看一看她到底是真困了还是装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