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掩着嘴角咳了声:“唔。你吐慢点。别吐得太急。怕呛着。那我先走了。先走了。”
话罢拽着同我一起进来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侍女急切地告辞了。
第十章(2)
从菡萏院到紫竹苑。我琢磨了一路。方才那位陈贵人的性情同凤九没有半点相同之处。然她额间确然有一朵凤羽花。也确然地一眼便认出了我是她姑姑。按说凤九一个神仙。即便暂借了凡人的肉身来住。也万万不该被这凡人生前的情思牵绊。此番却如此形容。莫不是…我摸着额头沉思片刻…莫不是她在自己身上。用了青丘的禁术两生咒罢?
说起这两生咒来。倒也并不是个伤天害理的术法。不过是助人在一个特定的时辰里转换性情罢了。譬如青丘一些在市集上做买卖的小仙从前就极喜欢对自己下这个咒。如此。不管遇到多么难缠的客人。便都能发自肺腑地堆起一张真诚的脸。笑得菊花一般灿烂。不至于几言不合便大打出手。但显见得这不是个实诚法术。有违神仙的仙德。后来四哥同我一合计。便将它禁了。
倘若此番凤九真在身上下了两生咒。唔。她又是为什么要下这个咒的?我想了半日也没想明白。下午打了个盹儿。揣摩着夜里再去菡萏院走一遭。
却不想凤九十分善解人意。不用我过去。她倒先过来了。
当是时。我搭了个台子。正独自在后院用晚膳。衬着天上的朗月稀星。颇有几分情趣。将将吃得高兴。她背上扎了捆荆条。猛然地从院墙上跳进来。正正砸在我饭桌上。一桌的盘子碗碟应声四溅。我慌忙端个茶杯跳开。她则悲苦地从桌案上爬下来。将背上有些歪斜的荆条重新正了正。四肢伏倒与我做个甚大的礼:“姑姑。不肖女凤九来给姑姑负荆请罪了。”
我将湛到袖口上的几滴油珠儿擦了擦。见她现下是原本的样貌。并未用那陈贵人的凡身。顺眼得多了。便道:“你果然是使了两生咒?”
她脸皮红了红。赞叹了声姑姑英明。姑姑委实英明。
我对她这声赞叹深以为然。早年我大多时候很糊涂。活到近来。便大多时候都很英明。
原本想将她扶一扶。但见她满身的油水在月光底下锃亮锃亮。还是忍住了。只抬了抬手让她起来。到一旁的石凳上坐着。
我从手中幸免于难的茶杯里喝了口茶水。皱眉问她:“你既是来报东华的恩。却又为什么须得违禁来使这个两生咒的?”
凤九一张嘴巴立刻张成个圆圈形:“姑姑怎的知道我是来报的东华帝君的恩。司命星君说东华帝君托生是个极机密的事。四海八荒没几个人晓得的。”
我慢条斯理地喝口茶。做高深状没说话。
她猛地一哆嗦:“姑姑你。你将东华帝君的一举一动摸得这么透彻。莫不是看上他了罢?”既而又做扼腕状:“唔。东华帝君确然是要比北海的水君长得好些。术法也高明些。辈分也与你合称些。可须知东华帝君是个石头做的仙。姑姑你看上他。前途堪忧啊!”
我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兄。漫不经心道:“算起来。四哥也快从西山回来了。这两生咒当初倒还是他头一个提出来要禁了的。我尚且记得从前青丘有个糊涂仙。以为这个禁制是个说说就算的禁制。依然不管不顾用了两三回。最后仿佛是被四哥赶出了青丘?”
凤九立刻从石凳上跳起来。将背上的荆条扶了扶。两手一揖。拜下来恭顺道:“侄女在东华帝君府上做侍婢时。曾做给司命星君一个人情。司命星君承了侄女的情。待东华帝君托生转世时。便着了个童子来通知侄女。算是将这个情还给侄女了。侄女不肖。当年受了东华帝君的大恩。却迟迟无以为报。既得知帝君托生转世了。便琢磨在他做凡人时将这个恩报了。帝君14岁那年。侄女入得他的梦境。问他这一世有些什么成不了的愿望。达不了的痴心。”
我打岔道:“那石头做的东华说了些什么?该不是富贵江山皆不要。只愿求得一心人罢?”
凤九诧异得很:“姑姑。你竟英明得这样。”
我一口茶水喷了出来。这一世的东华。他竟。他竟俗气得这样?!
风九擦了擦满脸的茶水。讪讪续道:“想是帝君在凡界时。早年很受了些人情冷暖。便求侄女配他位一心爱他。不离不弃的女子。”
我沉吟道:“于是你便将你自己搭了进来?”
凤九点头又摇头道:“其实也算不得将自己搭进来。司命星君曾与侄女看过东华帝君这一世的命格。帝君这一世里注定遇不到真心爱他的女子。不过。在他三十七岁这年的六月初一韦陀护法诞上。倒能遇到个他一心爱慕的女子。可惜这女子爱的是他的儿子元贞太子。侄女此番虽是来报帝君的恩。但也不能平白便改了他的命格。正巧半年前他的一位贵人阳寿尽。侄女思前想后。便暂借了这位贵人的肉身。想捧出一颗真心来。在帝君受他命中的情劫前。暂且先圆了他求一心人的这个念想。待到他真心爱慕的那位女子出现。侄女便算功成身退。如此。也便算不得改他的命格。”
我低头叹道:“你往日被他折磨得还不够心伤么?这番他倒是要求一心人了。做神仙时他若也是这个愿望。你对他痴心那么多年。便算早还清了。”
凤九颓然道:“姑姑说得有理。侄女原本以为这是个极好办的事。既然曾对帝君痴心过两千多年。此番虽则断了情。但要再找点当日对他的感觉来。照理该不算太难。可哪晓得这个真心也不是说拿得出来便能拿出来的。我酝酿了许多天。待借着陈贵人的肉身见着帝君时。却委实找不到爱慕的感觉。便连一两句情话都说不出。侄女觉得对不起帝君得很。也惆怅得很。”
我安慰她道:“死灰不是那么容易复燃的。旧情也不是那么容易复炽的。你不用这么愧疚伤心。”
她凛然道:“然侄女毕竟已下了界。又承了幽冥司的冥主一个大情。保住了陈贵人的肉身。就这么放手作罢。不将这个恩报了。总觉得吃亏得很。苦想了两日。”她顿了顿道:“侄女只得在自己身上下两生咒。受法术的束缚。白日里必得依照陈贵人生前的性子做出爱慕帝君的形容。太阳下山方能解脱。却不想陈贵人生前是这样的性情。每每入夜回顾一番白日的形容。侄女都觉得痛苦万分。委实太丢人了。”
我违心道:“你不用如此介怀。也没有多么丢人。”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我问她:“你自化了陈贵人报恩以来。可有叫东华占了便宜?”
她愣了一愣。摇头道:“先前陈贵人便不是多得宠的。我借了她肉身后额间胎记长出来。被一个混账真人判做妖花。帝君虽没将我打入冷宫去。却再没到菡萏院来了。”
我讶然道:“那你每日做些爱他爱得要死要活的姿态。却有什么意思?”
她郑重道:“须知真心爱一个人。是件很需要敬业精神的事。万不能当着别人的面爱。背着别人的面就不爱了。”
我打了个呵欠。
见今凤九的这个光景。倒还叫人放心。若她能顺顺利利地自己将这个恩报了。不用我与他的几个叔叔担着。也并没什么不好。我甚通透在心里过了一遭。正预备让油水滴答的凤九回去将自己洗刷洗刷睡了。平地里。却刮了阵瑞气腾腾的风。
这紫竹苑想来是个福地。
今夜。想来是个吉时。
折颜在半空里显了形。神色竟有些疲惫。苍天大地。这是多么难得一见的情景。该不会是他又做了什么。将四哥惹着了罢。
我不动声色喝了口茶。
他果然道:“丫头。真真这些天有来找你么?”
那声真真生生将凤九激得一抖。听了这么多年。小丫头竟还没有习惯。真是可怜。
我摇头道:“四哥不是去西山寻他的坐骑毕方鸟了么?”
他尴尬一笑:“前些天回来了。”继而又捂着头道:“他那毕方鸟委实野性难训。”
将将要走时。却又转过来与我道:“有件事忘了同你说。你去东海赴宴的第二日。天君的孙子夜华来桃林找过我。同我打听三百年前你的旧事。”
我惊诧道:“啊?”
他皱了皱眉道:“我告知他五百多年前你生了场大病。睡了两百多年才醒过来。他也没再问什么便走了。丫头。你同他的这桩婚事不会是又要黄了吧?”
五百多年前同擎苍的那场恶战自是不能同外人道。毕竟青丘与擎苍并没什么冤仇。青丘的上神去拿擎苍有些说不过去。
我沉吟了会儿答他:“应该不会吧。并未见着夜华有要退婚的形容。”
他点头道:“那就好。”侧身对凤九说了句:“真真很想着你的厨艺。什么时候得空便来桃林一趟吧。”凤九正要答话。他又道:“你身上这个两生咒下得不错。”匆匆便走了。
凤九十分委屈地将我望着:“姑姑。他威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