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我讪讪道:“都是一个狐狸洞出来的么。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毕方你哪日约了人打架。我也是要同你助一助威的。”又想到他说的是“拼了满身修为”。我这个“助一助威”自然就落了下乘。遂咳了一声补充道:“哪怕是被打得灰飞烟灭”。自觉得口头上这个人情做得比他还大。略感欣慰。

口头上的人情做起来不过张一张嘴的事。十分容易。你推一句我接一句。即便这话里未曾含几分真心。听起来总让人受用。然毕方看起来却并不那么受用。一双眼瞪着我。虽则瞪着。却瞪得与平日里甚不同。乃是有几分嗔怪地瞪着。

我打了个哆嗦。

他倾身而来:“浅浅。你装傻要装到几时。你明知我自来了青丘便思慕于你。却要说这些话来气我。”

我傻了。

娘嗳。人说羽禽类最是忠贞。不动情则已。一动情便至死不渝。倘若思慕了一个人。定然是到老到死都思慕的是这个人。毕方既思慕了我的侄女。按他们羽禽的传统。便该有始有终地思慕下去。几时。几时他却又看上我了?

他续道:“因你同那天族的太子早有婚约。我才勉不得已藏了一颗真心。可此番。此番你遭此大难。他却丝毫不能保你的周全。听说他天宫里还储了位侧妃。我出去这么多天。打算得也很清楚。他这样的风流。也不知能不能全心对你好。我怎能放心将你交与他。我…”

他一番话尚未说得尽兴。门啪嗒一声。开了。

夜华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手中一碗汤药。正腾腾地冒着热气。我茫然中还能感慨一番。报恩段子陡然变作风月段子。这出戏真是一出不落俗套的戏。

第十三章(2)

毕方斜觑了一眼夜华。没再说话。

夜华将药碗放在桌案上。因毕方正占着床边。便只在桌案旁坐了。凉凉地。也没甚言语。

厢房里一时静得很。

得了这个空闲。我正好把将将毕方的一番话理个顺畅。他方才说因我同夜华有了婚约。才将一颗真心藏了。

他这一颗真心却也藏得忒深沉了些。这么万儿八千年的我竟一丝都没瞧出来。啧啧啧。

我虽对毕方没那不正经的心思。可他说思慕我。如今回过味来。却叫我偷偷地有些欢喜。因自桑籍退婚。天君颁下那桩天旨下来。我那本该在风月里狠狠滚几遭的好年纪。便孤零零地就过了。总归比同年纪的神仙们无趣了不少。虽面上瞧不大出来。其实我心里是很介意这个事情的。是以毕方表了这个白。便表出了我积压了五万年的一腔心酸和一腔感动。

我觉得即便遂不了毕方的意。那拒绝的话也要说得十分温存。万不能伤了他的心。便讷讷开口道:“这个。终归是他们天族的订婚在前。我同你。呃。我同你也只得是有缘无分。你说思慕我。我其实很欢喜。但凡事。凡事也要讲个有前有后不是?”

毕方的眼睛亮了亮。道:“若你能同我一起。我愿意将天族得罪个干净。”话毕瞟了夜华一眼。我才将将注意到。袅袅的药雾里。夜华的脸色已难看得不能用言语形容了。

夜华摆出一副难看的脸色来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也明白。身为他未过门的媳妇儿。却当着他的面同另一个男子商议风月之事有些荒唐。大大地驳了他的面子。但我同毕方实在光明正大。且此番原是他来得不巧。我总不能因了他误打误撞闯进来就给毕方钉子碰。毕竟我同毕方的交情也算是不错的。

这么在心中掂量一遭。我甚好心同夜华道:“不然你先出去站站?”

他没理我。低头去瞧那碗乌漆麻黑的汤药。

毕方又坐得近我一尺。柔声道:“你只说。你愿不愿同我一起?”

当着夜华的面。他这么也委实胆肥了些。

我讪讪地:“你也晓得我是很重礼数的。既然天族将我定下来。我断不会主动来起些什么事端让青丘和九重天上都为难。你这份心意我便承了。也感激得很。但我们两个实在有缘无分。多的便都不再说了。你对我的这个念想。若还是泯不了。便继续藏起来罢。终归我知晓了你的这份心。长长久久都不敢忘记的。”

我自觉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无懈可击。既全了毕方的面子。也全了夜华的面子。

毕方木然地将我看了一会儿。叹了回气。又帮我掖了掖被角。便转身出房门了。只夜华仍坐在桌案旁。一张脸隐在药雾里。看不太真切。

我睡一觉。这精神头恢复得其实只十之一罢了。同毕方这一通话说得。且惊且喜且忧且虑。大大伤了一回神。但心里仍惦念着要去炎华洞一趟。此时夜华却正正坐在我厢房里。有些不便。我琢磨着得找个名目将他支会开。想了一想。遂气息奄奄与他道:“唔。劳烦把药给我。突然有点犯困。吃了药我便想好好睡一会儿。你去忙你的罢。”

他嗯了一声。将药端过来。

良药苦口。这药苦成这样。想来确然是味良药。一碗汤药下肚。苦得我从头发尖尖到脚趾头尖尖都哆嗦了一回。

夜华接过碗放在一旁凳子上。却并不走。只侧了头看我。道:“你可晓得。回回你不愿我在你跟前守着时。找的理由都是犯困?此时你也并不是真的犯困罢?”

我怔了一怔。

诚然这是我找的一个借口。然我这一趟却千真万确地头一回同他使。万谈不上什么回回的。

我尚且还在思忖这个回回。他却已来揽了我的腰身。因此番我伤得重些。便不自觉化了原身养的伤。狐狸的身形比不得人。腰是腰腿是腿的。他却还能分得出一只狐狸的腰身。我佩服得很。

他声音有些低哑。缓缓地:“浅浅。”

我嗯了一声。

他却只管搂着。没再说什么。半日。终归又挤出来一句:“你方才说的。全是真心?”

我有些发懵。方才我那一番话。皆是说给毕方听。与他却全没干系。我是真心还是不真心。显见得应该毕方来问才更合宜。

他埋着头似笑了一声。这一声有那么股子没奈何的意味:“你此番任我揽着你抱着你。我来青丘住的这些日子。你也时常能为我添些茶水。陪我下一下棋。皆是因为我们两个有婚约是不是。若与你有婚约的是另一个人。你…”他将我揽得更紧一些。叹了一口气。却并不接着说了。

我在心中雪亮雪亮地过了一遭。以为他这话问得十分奇怪。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若不是我两个早有婚约。他能在我这里一次又一次地揩到油水?便是将将来青丘住着时。便被迷谷打出去了。哪还进得了狐狸洞。分得上好的一间厢房?且不说我还将三哥往日住的劈出来与他做书房。待他待得这么殷勤。

但自我同夜华相熟。他便从来一副泰山崩于前连眼睫毛也不动一动的性子。此时竟在我面前显出这等示弱的姿态。委实有些不同寻常。

我干干笑了两声:“我对你好些也不全是因那纸婚约。”

他僵了僵。抬头来望我。眼睛里亮晶晶的东西闪了闪。

我被他瞧得不自在。咳了两声道:“你在狐狸洞住的一段时日里。每日批公文都批得十分辛劳。却也还惦念着给我们煮饭烧菜。这些我都很感念。一直切切地记着。俗话说有来有往。有去有回。你投过来一个桃。我自然要回报你一个李子。没李子的话也得拿个枇杷果来替着。换了其他人来与我起一纸婚约。却未必能做到你这样。我便也未必能耐着性子同他喝茶下棋了。”

我这个话说得其实很和衬。这正是长久夫妻的相处之道。夜华一双眼却黯了黯。他自黯然了好一会儿。我因无从知晓他缘何猛然地就黯然了。也不便打搅。只望着床顶。想炎华洞洞口的禁制该得换一换了。

他突然深深地将头埋进我肩窝里。闷闷道:“我从未给其他人做过饭菜。我只给你一人做过。”

我用爪子拍了拍他的背。点头道:“你的厨艺是很好的。抽空给你爹娘爷爷也做几回。正体现一个孝字。”

他没理我。又道:“我做这些并不因你同我有婚约。我来青丘住也并不因阿离想你。”

我了然道:“哦。下厨房这个事原来却是你的兴趣。这个兴趣是个好兴趣。忒实用的。”

他将我搂得越发紧些。仍没理我。再道:“浅浅。我爱你。”

我茫然了一会儿。睁大眼睛。十分震惊。这这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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