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分憧憬这个四哥。
阿爹一道御令下来。尚且还算不得是个少年的四哥叼了根草坐在狐狸洞跟前。慈爱地看着我道:“从今天起。就四哥来罩你了。上树掏的鸟蛋。有我一个。也有你一个;下河摸的丁丁鱼。有我一条。也有你一条。”
我同四哥一拍即合。
那时折颜已十分照顾四哥。只要打他的名号。惹了再大的祸事也能轻松摆平。于是四哥便带着我全没顾忌地上蹿下跳。整整三万年没个止息。
待阿爹阿娘得空回头来反思这唯一一个女儿的教导问题。觉得既是生了个女儿。便须得将她调养得温柔贤淑文雅大方。我却已被养得很不像样了。
但所幸同四哥在青丘晃荡的这五万年。我们兄妹俩小事惹了不少。却没摊上什么大事。过得十分顺遂。是以两个人的性子都难免天真骄纵一些。全不能和夜华见今这气度比。
本上神常常忧心。夜华如今才不过五万岁。即便不是一团天真。也多少该有些少年的活泼模样。他却已沉稳得这样。过往的人生路上。却究竟受了多少折磨。经了多少打击。历了多少沧桑啊。
回头再说我五万岁的时候。
那时。阿娘觉得我不太像样。十分发愁。先是担忧我嫁不出去。在狐狸洞里闭关琢磨了半月。后来。终于有一天黄道吉日老天开眼。叫她悟出我的性子虽不怎么但模样倒生得不错。怎么也不该嫁不出去。才略宽了心。
但不久却从迷谷处得来一件八卦。说扎在隔壁山脚水府里的烛阴一家新近嫁了女儿。新嫁的小烛阴因自小失了母亲。没得着好调教。便稍稍有些娇气。她的婆婆很看不惯。日日都要寻些名目来惩戒于她。小烛阴难以容忍。才放去夫家不过三月。便哭哭啼啼地回娘家了。
听说小烛阴为人新妇后受的委屈。再看一看我的形容。阿娘越发忧愁。她觉得就我这个性子。即便日后成功嫁了人。也是个一天被婆婆打三顿的命。想到□后可能要受的苦。一见着我。阿娘便忍不住落泪。
有一回。折颜来狐狸洞串门子。正见着阿娘默默擦眼泪。问了因由。沉吟片刻。喟叹道:“丫头这性子已经长得这样了。左右再调不过来。如今只能让她习一身好本领。若她将来那夫家上到掌家的族长下到洒扫的小童子。没一个法力能比得过她的。她便如何天真骄纵。也万万受不了委屈。”
阿娘听了他这一番话。觉得在理。十分受用。一拍大腿。便将事情定了。
阿娘一向有些要强。觉得既然是诚心诚意要给我找个师父学本事。便须得找个四海八荒最好的师父。才不枉费她一番心思。
选了多半月。终于选定昆仑虚掌乐司战的墨渊上神。
此前我虽从未见过墨渊。对他这个名字。却熟悉得很。
我同四哥出生时。四海八荒的战事已不再频繁。偶尔一出。也是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长辈们有时会说起自阴阳始判、二仪初分起几场真正的大战事。如何的八荒动怒。如何的九州血染。好男儿们如何疆场横卧。如何马革裹尸。又如何建功立业。说得我同四哥十分神往。
那时候神族里流传着许多记录远古战事的典籍。我们一双兄妹十分好学。常去相熟的仙友处借来看。倘若自己得了些珍本。也便同他们换着看。
这些典籍中。处处都能见着墨渊的身姿。写书的天官们皆赞他神姿威武。一副玄晶盔甲。一把轩辕剑。乃是不败的战神。
我同四哥十分崇拜他。私下也描摹过他那威武的神姿会是如何的威武法。
两厢虔诚地探讨了一年多。觉得这位墨渊上神定是有四颗脑袋。每颗脑袋面向一个方位。眼睛铜铃般圆。耳朵蒲扇般大。方额阔口。肩膀脊背山峰样的厚实宽阔。双足手臂石柱样的有力粗壮。吹一口气平地便能刮一阵飓风。跺一跺脚大地便要抖上一抖。我们冥思苦想。深以为如此才能显出他高人一等的机敏。高人一等的耳聪目明。高人一等的耐打强壮。勾勒出墨渊威武的神姿后。我同四哥十分振奋地跑去找擅丹青的二哥。央他为我们画了两幅画像。挂在屋子里日日膜拜。
正因有这么段因果。乍听说要拜墨渊为师。我激动得很。四哥原想与我同去。却左右被折颜拦住。在洞里还发了好几日脾气。
折颜带着我腾了两个时辰的祥云。终于来到一座林麓幽深的仙山。这山和青丘很不同。和十里桃林也不同。我觉得很新鲜。
早有两个小仙童守在山门上迎住我们。将我们引入一进宽阔厅堂。厅堂上方坐了个一身玄袍的男子。以手支颐。靠在扶臂上。神色淡淡的。脸长得有些娘娘腔腔。
我其实并不大晓得什么算是娘娘腔腔。只听四哥模糊讲过。折颜那一张脸俊美得正好。比折颜长得不如的就是面貌平庸。比折颜长得太过的就是娘娘腔腔。四哥这句不那么正经的话。我一直记着。
我因是四哥带大的。一向便很听他的话。连他说我们一同挂在厢房里那副臆想出来的丹青。乃是一种等闲人无法理解的俊美。我也一直深信不疑。并一直在为成为非等闲人而默默地努着力。
所以。当折颜将我带进昆仑虚。同座上一身玄袍的这个小白脸打招呼:“墨渊。七千年别来无恙。”我大受打击。他那一双细长的眼睛。能目穷千里么?他那一对纤巧的耳朵。能耳听八方么?他那一张薄薄的嘴唇。出的声儿能比蚊子嗡嗡更叫人精神么?他那一派清瘦的身形。能扛得动八荒神器之二的轩辕剑么?
我觉得典籍里关于墨渊的那些丰功伟业都是骗人的。一种信仰倒塌的空虚感迎面而来。我握着折颜的手。十分伤心。
折颜将我交给墨渊时。情深意切地编了大通的胡话。譬如“这个孩子没爹没娘。我见着他时正被丢在一条山沟里。奄奄地趴着。只剩了一口气。一身的皮毛也没个正形。洗拣洗拣才看得出来是个白狐狸崽子。”譬如“我养他养了五万年。但近来他出落得越发亭亭了。我家里的那位便有些喝醋。”再譬如“我将他送来你这里委实逼不得已。这孩子因受了很多苦。我便一直宠着他些。性子不好。也劳你多花些心思。”
我因觉得折颜编这些胡话来哄人有些不好。伤心之余便也分了一些精神来忐忑。墨渊一直默默无言地坐在一旁听着。
墨渊既收了我作徒弟。折颜便算大功告成。他功成身退时。着我陪他走一走。送他一程。至山门的一段路。折颜仔细嘱咐:“你如今虽是个男儿身。但洗澡的时候万不可同你的师兄们一处。万不能叫他们占了便宜。仍旧要懂得做姑娘的矜持。”我耷拉着头应了。
墨渊果然处处要多照看我些。我却嫌弃他长得不够英勇。便不太承他的情。
我对墨渊一直有些不恭顺。直到栽了人生里第一个坎。遇到一桩伤筋动骨的大事。
第14章(2)
这桩事。须得从折颜酿的酒说起。
折颜擅酿酒。又很宠着四哥。酿的酒向来由得四哥搬。四哥一直很照顾我。我沾着他这一点光。往来十里桃林的酒窖便往来得很勤。渐渐就有些嗜酒。我因白喝了折颜许多。心中有些过意不去。逢上大宴小宴的。便都替他在一众仙友中吹捧几句。诚然那时候折颜的酿酒技艺已很不凡了。但终归还有些提升的余地。但我年少天真。一向有些浮夸。有三分便要说五分。有五分便要说十分。所以常在宴席上将他造的酒吹得天上无地下也无。自然引得一些好酒之人看不惯。要另列出一个酿酒的行家来将折颜比下去。挫我的锐气。
昆仑虚上便有这么一个人。我的十六师兄子阑。如今我仍觉得子阑有些小家子气。别的师兄听我赞赏折颜时。不过也就微笑着听听而已。纵然有些意见相左的。但顾念我是最小的一个师弟。便也容我过一过嘴瘾。子阑却分外不同。总要将那嘴巴嘟得能挂个油瓶。极轻慢地从鼻子里哼一声:“啧啧啧。能好喝过师父酿的?”他说的这个师父。自然便是墨渊。
因彼时我有些不待见墨渊。便很不能容忍旁人夸他。见着子阑不以为然的模样。心头火刷刷刷地往上冒。心中暗暗拿定一个主意。次回一定想个办法。让他当着所有师兄的面承认墨渊造的酒没有折颜造的好喝。墨渊不济。墨渊十分不济。
我想的这个办法是个很质朴的办法。不过去昆仑虚的酒窖里偷拿一壶墨渊酿的酒。令折颜有个参考。好做一壶好过它百倍千倍的。回转带给子阑。叫他折服。昆仑虚的酒窖管得不严。我十分轻松便拿到一壶。毕竟做的事是个偷偷摸摸的事。便不好意思从正门走。打算从后山的桃花林绕一绕。绕下山再腾云奔去折颜府上。绕进桃花林时。却不仔细迷了路。累了半日也没走得出去。口却有些渴了。因身上只带得一壶墨渊酿的酒。我便取出来解渴。
一口喝下去。我有些懵。只一小嘬罢了。香气却砰然满嘴地散开。稍稍一些灼辣滑进喉头。折颜的技艺。再提升些。便是这个火候了。
墨渊竟果然有这样一手好本事。一个小白脸怎能有这样一手好本事。
我悲愤得很。满腔郁结。手上的酒即便送给折颜也断断再没什么用。我悲了一会儿。干脆咕噜咕噜将一壶酒喝得个干净。
哪里晓得这酒初初喝着虽不呛人。后劲却大得很。我头晕眼花地靠了会儿桃花树。不多时便睡着了。
醒的时候。与往日有些不同。既不是自然地睡醒转来。也不是被大师兄几声梆子催醒转来。却是被一盆拨凉拨凉的冷水。泼醒转来。
泼水的人想来是个有经验的。方位和力道掌握得很稳。只一盆水。便泼得我睡梦中一个激灵。
正是初春的化雪天。那水想必是方化的雪水。透湿的衣裳裹在身上。不过喝口茶的时间。便逼得我打出一个又响亮又刁钻的喷嚏。
捧着茶碗坐在一把乌木椅上的女子。确然也便只喝了一口茶水。便将手中物搁下了。只漫不经心地凉凉看着我。她两旁各排了两个侍女。头上都梳的是南瓜模样的发髻。
在我将将拜入师门的那日。便得了大师兄一个嘱咐。叫我千万不能招惹梳着南瓜发髻的女子。即便是对方无牙在先。身为昆仑虚的弟子。也须得礼让三分。因这些梳着南瓜发髻的。又常常来昆仑虚游逛的。十有□皆是瑶光上神的仙婢。这位瑶光上神是个闲时温婉战时刚猛的女神。一直思慕着我们的师父墨渊上神。近些年单相思得特别厉害。便干脆将仙邸搬来了临近昆仑虚的山头。隔个几日就着婢女来昆仑虚挑衅滋事。想将墨渊激得同她战一场。看看她的本事。便好折服于她的石榴裙下。与她永为仙侣。她这个算盘打得很不错。但墨渊却仿佛并不大当一回事。只嘱咐了门下弟子来者是客。能担待便多担待些。
面前这几个侍女的南瓜发髻提点了我。令我弹指一挥间便看透他们的身份。坐在乌木椅子上喝茶的这个。保不住正是单相思墨渊的瑶光上神。
她趁着我醉酒将我绑来这里。大约是想一尝夙愿。激得墨渊同她打一场。好在这一场打斗里与墨渊惺惺相惜。继而暗生情愫。继而你猜我我猜你。继而真相大白郎有情妾有意。继而琴瑟和谐双宿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