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继续说,作案者使用了某种强力的助燃剂,以至于在火被扑灭时,所有尸体都被烧得只剩下发黑的骨头。事后勘查火场,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被烧得干干净净,一张纸片都没能留下来。但是他们认为,这一场能惊动七位大师的讨论会的成果,其实已经被雷虞博带走了。因为他的背上背了一个大包袱,飞走的时候还不小心散落了几张纸片下来。据部落里的其他长老们研究,那是几张推演星辰轨道的算稿。
那份记录到此而终,没有更多有价值的信息了。星相师们的尸骨被草草收敛,塔颜部落派人向死者的亲属们报告了噩耗。对于星相界而言,失去星学七圣的打击是灾难性的,但在普通人眼里,这些人所做的事情和他们的生活毫不相干。纬苍然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但翻完这份卷宗后,心里却好像总有猫爪子在挠。
这案子太有意思了,他想。抛开作案手法不谈,单论动机,雷虞博这样一位正受到羽皇垂青的重臣,据说家庭生活也很和睦,什么样的利益能够驱使一位本该安享晚年的老人做出那样骇人听闻的血案呢?这七个老家伙这么急匆匆地聚在一起,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尤其让他感到有些毛骨悚然的,是雷虞博离开宁州之前,留给家人的最后表情。根据雷虞博的家人回忆,他的脸上同时混杂着巨大的希望与深沉的绝望这两种相互矛盾的情绪。
是什么让他渴望?是什么令他恐惧?
棺材摇摇晃晃,已经移动了小半个对时,还不时突然来一个大转弯。两人都明白,虽然被困在棺材里,敌人仍然担心他们辨识出方向。抬棺材的四个人听脚步功夫不弱,却故意弄得棺材左右摇荡,无疑也是想要干扰他们的方向感。
“所以说不定我们走得并不远,只是在原地转圈而已。”雷冰用老江湖的口吻说。
君无行倒是无所谓:“去哪儿都一样。对方要是有恶意,早就动手了。”
棺材继续前行,不久两人都感觉到了一阵倾斜,看来是钻进了地下。这之后又开始上升,最终停下来后,棺材盖很快被掀开,强烈的光线涌了进来,令两人都有些睁不开眼睛。等到视线清晰时,他们发现自己已经正身处一个绿草如茵的露天小院里。这样的小院子,在任何一座城市里都能找出无数,单凭眼前所见,断然无法判断出具体方位。
“你们不用猜了,”一个很耳熟的声音响起,“这里不过是一个临时的据点,两位离开后,也就废弃了。所以你们确定了方位也没什么用。”
听到这个声音,雷冰立马想起了他是谁。这竟然是在百余镇上无意中救了他们的那个青年男子。然而看到人后,她又觉得不大像。当时的那个人一脸蛮横之气,活脱脱一副暴发户的嘴脸,只恨不得把两个眼珠子都挖出来换成宝石。但现在他却只是穿了一身素净的白衣,身上那些亮晃晃的饰品尽数摘去,正悠闲地坐在一张软椅上,笑容可掬,风度儒雅雍容,带有一种天生的贵气,和君无行那一身落拓气息对照鲜明。
她立刻明白过来,此人之前的扮相举动,不过是一种刻意的掩饰,此时恐怕才算露出真容。他到底是什么人?
“离开?站着离开还是躺着离开?”虽然处于下风,雷冰却绝不肯在嘴上示弱。
男子轻笑一声:“如果我真的想要你们躺着离开,就不必费那么大劲把这口棺材抬过来,以致扰了二位清兴了。事实上,只需在百余镇时不多此一手就行了。”
雷冰听他说“扰了二位清兴”,脸上微红,君无行却瞪着他:“这么说,当时你就看穿了我的秘术了?”
“不是看穿的,”他摇摇头,“这一招的神奇效力我也有所耳闻,相信光凭眼睛是没法看出破绽的。但是两个大活人,总会有呼吸声的。”
“但是当时你距离我们至少三丈远,”君无行说,“而我们当时极力抑制呼吸声,你怎么可能听得见?”
男子依然微笑着从软椅上站起,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两人身前。“一般人的确是听不见的,”他说,“但是瞎子的耳朵总是比常人要灵敏一点。”
阳光下,他的眼睛里灰蒙蒙一片,毫无神采。但从他的表情上,丝毫也看不出有什么懊丧阴郁的情绪。他完全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向着两人伸出了手:“在下黎鸿。”
吃饭的时候,雷冰一直在想着黎鸿这个名字。以她这些年来的阅历,江湖中有点名气的人物在她的脑子里都排着号,但这位黎鸿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当然了,从他之前成功的伪装来看,他至今藉藉无名倒也合情合理。不过,黎这个姓,听上去很熟……君无行却不管不顾,毫无风度地狼吞虎咽着。雷冰的两条眉毛眼看都要拧成麻花了,他却还在兴高采烈地称赞:“好手艺!没想到在中州也能吃到这么地道的宛州菜!”
黎鸿问:“君先生也曾到过宛州?”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君无行的口气听起来像个老头子,“宛州好地方啊,繁华喧嚣,纸醉金迷……我尝到这碟冰糖肘子的味道,马上就想到了南淮城最好的菜馆南望楼。”
雷冰心想,鬼知道你哪句话才是真的。她分明记得,在自己和君无行第一次碰面时,这厮可是口口声声说他绝少出门的,现在又摆出旅行家的架势。
但黎鸿的反应却很不寻常。他的脸正正对着君无行,好像是在看着他,然后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你已经看出来了?”
君无行无视他的目光,视线仍然在桌上的菜盘间扫来扫去,嘴里喃喃说:“南淮黎氏,富甲天下,谁会看不出来呢?”
雷冰心头一震,一下子反应过来眼前这人是谁。南淮黎氏,那是宛州商会的领袖、整个宛州势力最大的富豪,票号遍及九州各地,与各国君主都有不同程度的密切关系。黎氏先祖三百多年前由私盐贩子起家,黑白两道通吃,但对于自家的子弟却从来坚持两不准:不准做官,也不准做贼。在这条家规的束缚下,黎家历代出过许多富商大贾,也出过文人骚客,却从来没有武林高手。难怪雷冰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到黎氏头上。
不过这一代的黎氏,声名之隆尤胜前代,据说已经富可敌国。黎氏现任家长黎耀,从来低调行事,不事张扬,却仿佛有着一只受到天神赐福的金手指,拨动着全九州的财富源源不断流入自己的口袋。而“不准做官,不准做贼”的准则,在他手里也就只是八个字而已。
黎鸿听了君无行的话,脸上显出一丝佩服之色,随即调侃着说:“但是富甲天下的黎氏,从来没有子弟会直接参与黑道中事,你竟然能看出来,真是很不简单。”
其实雷冰也隐隐有这样的念头,只是不好说出口,回头看看君无行,居然做出一副当之无愧的表情,那一点点佩服立刻又化为了鄙视。她马上岔开话题:“我记得,黎氏现在的家长是大公子黎耀,那么你就是他的弟弟、从不参与生意的黎二公子了?”
黎鸿说:“我自幼眼盲,行动不便,参与生意又有何用?”
“但是你却和一群杀手一同来到了中州,还救了我们的性命。这是为什么?”雷冰毫不放松地追问。
“因为我有些时候,也会忍不住和我永远正确的大哥捣捣乱,”黎鸿又露出了他颇为迷人的微笑,“大哥想要做的事情,我就偏偏不让它成功。”
雷冰和君无行对望了一眼,两人心中都是一半恍然大悟一半大惑不解。显然,这是一出商界最常见的家族矛盾、兄弟相争,盲眼失势的弟弟想要从哥哥手中抢回属于自己的权力。虽然对于黎氏家族的详情两人并不了然,但稍微想象一下,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所以问题只剩下一个了。君无行试探着问:“你大哥想要做什么?抓住这位脾气很坏脑子很糊涂的雷大小姐?”
在君无行的呼痛声中,黎鸿点了点头,于是他龇牙咧嘴地再问:“可是,我记得悬赏一千金铢想要捉拿她的,不是宁州的黑道组织血羽会么……喂,我的耳朵不是给你练手劲的!”
“这并不矛盾,”黎鸿说,“血羽会的资金一直都是由我大哥秘密提供的。这份密杀令由远在宁州的他们发出,就不会让人怀疑到他了。”
雷冰长出了一口气:“那我就更不明白了。我原来也在纳闷,血羽会和我爷爷无冤无仇,怎么会突然想找他。可是比起他们,南淮黎氏更加八杆子打不着。我爷爷一辈子都没去过宛州,而且一向都是老老实实钻研星相,也从未经商。”
黎鸿说:“这一点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大哥做的事情,从来不会告诉我。”
他的语气依然平静,表情也毫无变化,雷冰却能听出其中隐含的怨毒之意,心里不禁想道:这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吗?
黎鸿继续说:“几年前,当他发出那道通缉令的时候,我原本毫不在意。黎家的生意做得如此之大,自然少不了各种需要除去的对头。但是后来我又在无意中发现,他好像并不是真的想杀你或者捉你,因为教会你武功的人,正是他的手下;在你们生活最困难的时候赠予你们钱财的,也是他。”
雷冰“啊”了一声,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这不可能!”
“这的确是事实,”黎鸿说,“你七岁那年,你家刚刚搬迁到远离雁都的厌火城,生活困苦。但后来有人给你送去金银,又教你武功。那个人是我大哥的手下,这一点确凿无疑。”
“那他怎么可能知道我爷爷和我之间的暗号?”雷冰嚷道,“除了我们俩,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
但她也很清楚,黎鸿所说的绝对不会是假话。君无行拍拍她肩膀,示意要她镇静,然后对黎鸿说:“也就是说,所谓的一千金铢的花红,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幌子?”
黎鸿点头:“不错,他的本意根本不是要杀雷小姐。你能想到为什么么?”
“他只是把这位雷小姐当作一个幌子,”君无行毫不迟疑地说,“当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时,真正知道雷虞博下落的人才能更好地保藏自己的秘密。”
他继续说:“一个星相师卷入谋杀案,失踪几年后,他的后人突然变得又有钱又有本事,旁人会怎么想?即便这位后人去辩解此事和她的祖父毫无关系,又有谁会相信呢?何况连她自己都未曾怀疑过。”
他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倒是很温和,毕竟此事对雷冰可能打击甚大,不愿意再刺激她。但雷冰并未如他想象的那样脆弱。她只是离开桌席,走到庭院中的假山旁,静静站立了一会儿,再转过头来时,脸上好似罩了一层严霜。
“但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想要真的对付我,是因为我找到了这个无赖,打算去塔颜部落的缘故。这说明,如果我找到塔颜部落,就有可能发掘出事情的真相,从而对他构成威胁,是么?”
被她称之为“无赖”的君无行并不动怒,反而鼓起掌来:“你终于也懂得用脑子去推理了,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