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湛点点头,站起身来:“这里没我什么事,我先回去睡觉了。”他一边往回走,一边试图接续在被这起深夜刺杀打断前的思路。但是倦意涌了上来,他并没有多想下去。
“如果真如你所料的话,事情就很不好办了,”石秋瞳面有忧色,“我这位可怜的伯父,郁郁一生,什么事都不顺,什么事都不被人理解,确实已经够恼火的了。他要是真想做什么大动作,那就绝对不会收手,可是我们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的意图是什么。”
云湛呵欠连天:“困死我了,猜谜猜了一晚上,还参观了一具刺客的尸体。总之呢,石隆的心态相当不好,他专门向我提到那个筑建高塔的贵族,也许是想解释什么,但我觉得其实是欲盖弥彰。而女儿的失踪对石隆更会是一个不小的刺激,如果他本来就有政变的心愿,这件事算是把他想着歇斯底里又多推出了一步。我再问你个问题:就好比那个筑塔的无名贵族,当他发现建好了塔之后,仍然不会帮助他在斗兽场里获得一个好位置时,他会干什么?”
“把塔拆掉么?”石秋瞳问。
“从没发现你那么善良过,”云湛翻着白眼,“拆塔有什么意思?要拆就拆掉斗兽场,而且要拆得巧妙,让别人完全看不出痕迹来。”
石秋瞳打了个寒战,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想了想,紧皱着眉头:“可我们现在没有任何证据,也不能明着不让亲王靠近太子吧?”
“装病!”云湛一瞪眼,“宣布太子染病,什么人都不见!再增加护卫人手,以防万一。”
石秋瞳点点头,忽然叹了口气:“幸好有你,这些事情牵扯到自己的亲人,我都有些手足无措了。”
“世道凶猛,人心险恶,”云湛做智者状拍拍石秋瞳的肩膀,“你还得多学着点。”
“人心是不是险恶也许我看不出来,但我知道你的近况很险恶,惹上什么麻烦了吧?”石秋瞳问。
云湛死要面子:“哪儿来什么麻烦,昨晚没睡好而已。”
石秋瞳哼了一声:“一两个晚上不睡觉可造不出您这样比金鱼还漂亮的眼睛。恐怕是有什么东西搅得你彻夜难眠吧?”
云湛差点冲口而出“因为惦记着你还不行么”,又觉得这样的玩笑千万不能乱开,所以只是无精打采地哼了一声:“放心吧,我会解决的,你就别掺和了,来了也是添乱。”
石秋瞳没有生气:“看来的确是很大的麻烦,你都不敢让我插手。”
云湛站起身来,没有回答,径直向着门口走去,忽然眼前一花,石秋瞳已经拦在了身前。他叹口气:“小姐,你不要什么事都想管一把成不?”
“别自作多情,”石秋瞳悠悠地说,“你现在正接受着我的委托,要是半道丢了小命,我到哪儿找人赔我的预付款?”
“那我现在就把预付款退给你。”云湛真的作势掏钱,然而手还没放进怀里,手腕已经被石秋瞳一把抓住。石秋瞳自幼习武,力气本来不小,这一下又毫不留力,捏得云湛哇哇乱叫:“我只退预付款,可不能连手一起赔给你!”
“如果你死了,陪什么都无所谓了,”石秋瞳狠狠一甩手,“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就算是一年前南淮被叛军围困时,我也没见过你这么忧心忡忡就跟死了娘似的样子。到底是什么事?”
云湛愁眉苦脸地揉着自己发青的手腕:“这个么……说来话长了。”
十二、
对于南淮城这样的大城市而言,砖窑的生意总是不错,但工人们能吃到嘴里的饭毕竟是少数,大头都填进了砖窑主的肚子,工人们不得不按照古老的方式抱成团,以集体的力量和同业者展开竞争,向雇主争取更好的待遇,以免势单力薄被单独击破。
杨半城却从来不害怕这种力量。他从小到大都相信,手中拥有暴力就能压制一切。所以他的手下一直豢养着一批穷凶极恶的打手,任何时候有工人闹事,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派出打手镇压,何况现在他的底气更足了,因为自己在半年前得到了一位很得力的助手,大家功夫之利害,自己前所未见。有了这个助手,多少工人闹事他都不会害怕。
所以这一天傍晚,当听说有一帮被他拖欠工钱的工人将在第二天清晨、也就是他为一窑新的砖坯点火时来捣乱的消息,杨半城并不紧张。他和助手碰了个头,把安保问题放心地扔给他去解决。然后助手离开了,他照常指挥者还在为他干活的工人们把做好的砖坯放入窑室,开始封窑。
然而就在封窑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桩小小的意外搅了他的兴致。一个捕快不知为何拣在那时候过来找自己的麻烦,声称有人告他克扣工人的薪水。杨半城没办法,把其他工人先赶走,向这个捕快说了一阵子好话,塞了几个金铢给他,算是将他打发走了。他头昏脑胀地招回工人,命令他们继续封窑,自己吃完饭去了。
第二天清晨是星象师为他计算出的点火的吉时。杨半城早早来到砖窑,守着火工从火口点火。他先默默祝祷了一遍神明保佑,正准备下达点火的号令,一名打手头目快步走到他面前:“杨爷,我得到消息,那群穷棒子要赶着您今天点火,过来闹事!”
“不要紧,风先生会解决的,把你的人招过来看着就行。”杨半城胸有成竹,“点火!”
砖窑内的火焰很快熊熊燃烧起来,烟道里开始冒出烟雾,不久之后,从封闭的窑墙里透出的热力就开始让人浑身冒汗,无法站近了。
杨半城松了口气,刚刚把卷好的烟叶塞进烟斗,打手头目又来了。这一次他气喘如牛地狂奔着,跑得五官变形,胸口起伏好似拉风箱:“来了!真来了!而且……而且……”
他一口气喘不上来,说不出话了,杨半城连忙向远处望去,这一看把他的烟斗都吓到了地上。黑压压一片人正朝着砖窑的方向涌来,那也就罢了,关键在于这帮人推着的东西。
那居然是一个简易的投石机,虽然大小远比不上那种可以用来攻城略地的真正的投石机,但要用来击穿一座普通砖窑的窑墙,似乎是足够了。而从那帮工人们杀气腾腾的表情来看,他们来这的目的就是如此。
“不行!不能啊!”杨半城连滚带爬地冲到他们跟前,“窑墙一打破,整窑砖都会废掉,不能啊!”
烧砖的过程长达四到五天,在此期间还需要通过轮流堵烟道的方式调整窑温的均衡,直到所有烟道的顶部都变成红色,然后从窑顶向下淋水,看着砖色从红转青,才能算完工。如果在之前让砖窑透了风而不能保持温度,那这一窑砖即使成型,也都是废品。所以杨半城才会如此惶急,但被他拖欠工钱的工人们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们分出一批人上前,挡住了扑上来的打手,背后的人则已经扳动了投石机,巨大的石块呼啸着飞了出去。
这样简易的投石机精度当然很差,前三发石块飞出去,都砸偏了,但工人们毫不气馁,又发射了第四弹。这一次,一块巨石终于正中目标,重重砸在了窑墙上。一声轰然巨响后,窑墙向内塌陷进去,红色的火苗立即窜了出来,滚烫的热浪让靠得稍微近点的人都有呼吸不畅的感觉。
完蛋了!整整一窑砖,五千块砖坯,全完了。杨半城眼前一黑,身子一软趴在了地上。姓风的呢?那个姓风的混帐东西哪儿去了?自己昨晚吩咐得那么明白,他也答应得很痛快,为什么在关键时刻却消失了?毁了我一窑砖……我要让他把之前收我的钱统统吐出来!一窑砖啊一窑砖!
他把绝望的视线投向正在熊熊燃烧的砖窑。这一眼看过去,他的心猛地抽紧了。通红的火光中,好像……好像有一个人影正站立在那里。
人?怎么可能?杨半城狠命揉揉自己的眼睛。砖窑里的温度那么高,点火之后,顷刻之间就能把一个大活人烧得灰飞烟灭荡然无存,怎么可能还有人能站在那里?
但揉完眼睛后,人影依旧。在那吞吐着地狱般烈焰的砖窑里,那个瘦长的身影一动不动,沉默地矗立着,有若鬼魅。虽然离得太远看不清面目,但杨半城恍惚间觉得那是一个很熟悉的身影,他终于忍不住呻吟一声,管他三七二十一,晕过去再说。
席峻锋来到出事的砖窑前时,正是一片乱纷纷的热闹景象。砖窑里已经浇了大量的水,硬生生把火浇灭,但余温仍在,砖坯上青烟袅袅,发出呛人的气息。来自衙门的捕快们已经扣住了十来个带头闹事的工人,剩下的本着法不责众的原则早已一哄而散。砖窑老板神情激愤,正缠着捕头呜里哇啦地要求严惩罪犯。
席峻锋知道,那些冒出的青烟是有毒的,他先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走进砖窑。手下们在背后高呼着试图阻止他,他并没有停步,一股热浪立即把他包围起来,皮肤能感受到明显的灼烫。但他必须进去,因为砖窑随时可能整体垮塌,那样的话,尸体就会被压在废墟里,不知道损毁成什么样。
尸体仍然直挺挺地站立着,这实在是咄咄怪事,因为烧砖时,砖窑里会聚集可怕的温度,再皮糙肉厚的动物,在里面也会迅速脱水、发黑、变形,最终成为尸灰。但这个身材细长的羽人,竟然能挺立不动,保持着身形。
走近之后,尸体的细节渐渐能被看清。席峻锋在尸体面前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出去。手下们连忙围上来:“头儿,怎么样?那尸体怎么回事?”
席峻锋没有回答,只是做了几次深呼吸,对刘厚荣说:“外衣脱给我。”
刘厚荣莫名其妙,但仍然照办,席峻锋把这件外袍裹在手上,憋足一口气,又冲进了砖窑。半分钟后,他已经很费力地把尸体拖了出来,动作相当野蛮,一点也不符合捕快条例里关于保护尸体的要求。但没有人责怪他,捕快们看着“尸体”,面面相觑,个个都哭笑不得。眼泡浮肿的陈智怒吼一声:“我要去睡觉了!”
开什么玩笑,这根本不是什么死人,而是一个金属人。尽管它有着近乎完美的体态,连面容都栩栩如生,但却不是真人。不知道是谁把这个沉重的金属人扔到砖窑里恶作剧,倒是把所有人都骗了。
“不像是一般的恶作剧,”席峻锋说,“谁捉弄人会这么麻烦?这一尊金属人,光是铸造就得花不少钱吧。”
刘厚荣小心地敲敲金属人,摇摇头:“非金非铁非铜,暂时看不出材质来,不过在这样的高温下表面都不发黑,也挺不容易。你说得对,谁玩恶作剧会下这样的本钱?”
席峻锋沉吟片刻:“把那个倒霉的砖窑老板给我揪过来。”
于是还在气得满面通红的杨半城被带了过来。他还想继续自己的抱怨,目光却落在了刚刚扒拉出来的金属人身上。
“这不是风冉吗?”他嚷嚷起来,“谁替他塑的像?”
“风冉是谁?”席峻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