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得问你嘛,”席俊峰打了个呵欠,“你就是一个长了脚的书柜,净魔宗的教义,这里没有比你更熟的了,讲一点最最基本的东西。”
“长脚的书柜?这话像是在骂人哎。”刘厚荣翻翻白眼,“所有的邪教为了控制信徒的精神,总是极度强调信仰的虔诚和不可动摇,净魔宗在这方面抓得尤其严格。凡是入教者,都必须经过一次次考验,来验证他们是否真的坚定信仰。按照虔诚程度的不同。净魔宗的信徒们会被划分为不同的等级没权利也有所不同。一般而言,这样的考验分为六重,以视作一个信徒由蒙昧走向虔诚的全过程。”
他取过纸笔,将白纸摊在桌上,写下了十二个大字:
缚恶,弃邪,净体,净魂,虔心,归魔。
“看起来有点空泛是不是?”刘厚荣说,“其实解释起来挺简单的。所谓缚恶,大致意思就是说,人总有向往恶欲的念头,作为成为魔的信徒的第一步,首先要强迫自己克制住那些邪恶的欲念,从躯体的层面上束缚自身。”
“弃邪就更进一步了,这是要求教徒们从意识上认识到恶欲的危害,把它们从自己的体内驱赶出去,当然了,这仍然是身体层面的强迫。”
“而净体,则是在弃邪之后对身体的净化,以便信徒们在魔主面前保持一个洁净的躯体,这一不正好可以解释净魔宗的‘净’字。”
他还想接着说下去,席俊峰打断了他:“如果一个人全身的骨头都碎成面粉一样的,他还有没有可能去‘作恶’?”
刘厚荣怔住了,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凿子,在密不透风的小黑屋顶棚上凿出了一个小孔,让一线光明透了进来。他皱着眉头想了很久:“这么说来,让浑身的血液全部流个干干净净,就是所谓的弃邪了?”
“但是净体呢?”佟童插嘴问,“要让东西洁净,不是一般都得用水洗吗?为什么会是火?”
“水很干净吗?”席峻锋反问,“你有没有见过战场上的外科大夫为伤兵开刀剔除腐肉?当手里没有药的时候,为了不让伤口感染化脓,他们通常都会先把刀在火上烧一下。事实上,在不少邪教的崇拜中,以及远古时代古人的原始崇拜中,火都是最洁净、最圣洁的东西,只有烈焰的焚烧,才能真正消灭掉一切的污秽。”
捕快们都不说话了。虽然只是初冬,虽然南淮城上午的阳光让捕房里还算温暖,他们却都感觉到,一股深深的寒意从脚下升起,很快蔓延到全身,让他们手足冰凉。
席峻锋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地总结着:“魔女是魔主在人世间唯一的代言人,想要完成复生的祭典、得到魔主赐予的力量,就必须证明她比任何一个信徒都更加虔诚。而要做出这种证明,当然必须完成这六大考验了。”
过了好一会儿,陈智才声音略带颤抖地接口:“也就是说,净魔宗又出现了?他们想要借助魔女复生的祭典来诞生新的魔女?”
“既然诞生了新的魔女,那么净魔宗……大概也要重新兴起了吧。这样明目张胆地在宛州的中心地带杀人,就是一种公开挑衅的信号啊。”刘厚荣也难以掩饰自己的恐惧,虽然时隔三十年,那些久远的传说仍然未曾消逝,那些惨烈至极的厮杀仍然停留在人们的记忆里,停留在街头巷陌的传言中。那是一个几乎动摇了皇朝统治的可怕组织啊,如果在三十年的沉默后突然再次现世,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呢?
陈智低下头,手指头屈伸着:“六大考验……也就是说,还得再有三个祭品。”
席峻锋没有回答。他的表情依然平静,浮肿的眼皮半开半闭,好像随时都可能支撑不住而沉入梦乡,但捕快们似乎都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熊熊怒火。众所周知,三十年前,他的父亲就死在净魔宗的酷刑之下,身上的肉被片片碎割,而施刑的原因至今都还是个迷;三十年后,净魔宗的余孽又要死灰复燃,对他内心的冲击,一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捕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没人敢开口说话。最后反而是最不善言辞的佟童谨慎地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席峻锋的肩膀:“别想那么多。做好我们自己的事。”
席峻锋在他手背上反拍一记,站了起来:“说得好,做好我们自己的事就行了。如果我们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么这一系列的案件,应该一共会发生六起,其中的三起已经了结,按照最烦动手的频率来看,第四件估计就在这两天了,很难防范。但是我们有一个突破口,那就是罪犯选择的死者,相互间是有联系的。”
“没错,祭品的身份也是很重要的,”刘厚荣说,“已经死去的三个人,一定对净魔宗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而即将出现的第四个死者,也会符合这个规律。简而言之,他们必须要够分量,才能取信或者取悦于魔。”
“一般而言,都会是怎样的规律?”席峻锋问。
“就其他邪教的情况而言,对于特别重要的祭祀,有两种很极端的情况。第一种,选取教内身份特别尊贵的人,以表示最高的虔诚,被选为祭品者也会视之为莫大的荣耀,所以某些邪教内部专门豢养这种地位尊崇的祭品,就是要把他留到最后挨那一刀的时候,很多邪教里都有所谓的‘圣女’,唯一的作用就是最后拉到火里去烧死;第二种,则是选取最罪大恶极的敌人,以此表明维护教义纯洁、打击亵渎邪神者的坚定信仰,杀死重罪的敌人,也是取悦神明的很好的方式。”
“那你觉得,我们的这三位死者,像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呢?”
“当然是第二种,”刘厚荣的语气有点阴森森的,“我越来越明白了。这些死者,一定曾经干过什么亵渎净魔宗的骇人听闻的大罪,所以净魔宗如果以这些罪孽深重之人来做祭品,就足以表达他们的虔诚,令祭祀取得成功了。”
“所以我要你们养精蓄锐,等第四件案子发生后,以最快的速度找出死者的身份,然后查出他们和净魔宗之间究竟有什么纠葛,”席俊锋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在第五个祭品被杀害之前,把凶手揪出来!当然,如果第四个人都能不死,就更好了,不过那需要一点运气。现在所有人都回家去,睡个大觉。”
但这一次,席峻锋的判断出现了偏差,捕快们倒是养精蓄锐了,敌人却好像发现了他们的计划,开始暂停了下一步的祭典,此后的数日内,并没有抛出新的牺牲品。捕快们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地等了七八天,在此期间南淮城发生了好几起杀人案,却都不是他们所期待。他们一个个拳头发痒,却又找不到目标挥拳,真是憋得难受。反倒是席峻锋很耐得住性子,不断劝诫他们不要心乱。
“会不会是已经把人杀掉了,只是我们没有找到?”陈智猜测着。
“不可能,”刘厚荣否定说,“他们的目的就是要炫示魔教的重新崛起,同时也表面公开惩罚渎魔者的决心,绝不可能藏着掖着。就算是我们一时找不到,他们也会帮我们找到。”
“别急,现在是比拼耐心的时候,”席峻锋很是镇定,也并不在意“渎魔”这个词说出口有多么别扭,“光完成一半的祭祀是不可能让魔女复生的。他们迟早还会再行动。在这之前,你们先动手查前三个死者吧,我亲自去调查隆亲王。”
“你怎么查?就凭你一个小小的捕头,蚍蜉撼大树吗?”陈智这话虽然说得不客气,倒也话丑理端。
“树上总有蛀虫嘛,”席峻锋说,“顺着蛀洞钻进去就行。”
十七、
凝翠楼的一番大闹之后,姬承怀着必死的悲壮情怀回到家里,做好了应付从鸡毛掸子到搓衣板等常用家教器械的准备。这是他和自己的夫人唐温柔多年来的保留节目。
但没想到的是,这一夜唐温柔并没有依照惯例动用家刑,而是砰的一声撞上卧室门,自顾自睡觉去了。姬承在堂屋站了好一阵子,不明白老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不敢跟进去,于是在堂屋的躺椅上蜷缩了一夜,虽然盖着姬禄给他送来的杯子,仍然冻得鼻涕长流。这一夜怪梦连连,尽管身体免遭荼毒,心里却难免紧张忐忑,遂反复梦到自己被唐温柔结结实实困将起来,有时跪在自家院子里,有时吊在凝翠楼的大堂里,总之是苦不堪言。
第二天早上腰酸腿疼地起了身,壮着胆子把卧室门推开一条缝,才发现唐温柔不知何时已经出门了。这可很不寻常。姬家祠堂一向有下人负责看管,唐温柔白昼的时候很少外出,通常都是呆在屋子里。姬家的宅院虽然不大,却也不是那种穷人的小屋,颇有几名仆从下人,总有各种各样的地方需要修葺管理,各种各样的支出需要算计、节省,为了省钱,唐温柔自己做了这个管家。
除此之外她还兼任账房先生,过目祠堂每天展览虎牙枪的门票账目,那是姬家全部的收入来源,唐温柔在照料完了家务事之后,就得对着每天收入的金铢或欣喜或发愁。这些事姬承是从来不过问的,一股脑都扔给唐温柔,所以唐温柔总是从早上起床就开始忙,入夜很晚了才安睡,能出去逛逛玩玩的闲暇时间少之又少。
所以今天唐温柔的举动才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姬承等到中午,还不见老婆回来,心里开始有点犯嘀咕,家里问了一圈,无人知晓她的去处。他也无心趁着这难得的时机再溜出去,心里回想着昨晚老婆的异常举动,忽然间全身冷汗直冒:老婆该不会是想不开了,去寻短见了吧?
会发生这样的事吗?唐温柔一向对姬承管束极严,常作河东狮吼,却也并不是刀枪不入的铁石心肠,她时常也会表现出软弱,被姬承气坏了也会哀哭。按常理,昨晚从凝翠楼把姬承揪回来之后,她应该大发雷霆好好整治丈夫一番才对,但她偏偏选择了沉默。这可不是什么好的信号,也许那就象征着某种心灰意冷。
姬承越想越是害怕,终于忍不住了,匆匆穿好外衣跑了出去。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跑遍了周遭可能的地点,都没人知道唐温柔的下落。让他略微宽心的是,这一圈跑下来,也没听说什么某妇女投河自尽之类的传闻。在南淮城这种地方,一旦发生此类吸引眼球的事件,必定会很快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他只能回家干等着,背上的汗始终没有干过。万一老婆真的发生什么意外……他不敢再想下去,脑子却又不听使唤地总向着这个方向去用力。心乱如麻地等到了太阳开始西斜的时候,唐温柔终于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姬承跳了起来,满脸堆笑地迎上去:“夫人您回来了!这一天到哪儿去了?”
唐温柔面无表情,既不怒也不悲:“随便出去逛逛,不许吗?”
姬承慌忙赔上笑脸:“哪儿能呢。您是一家之主,爱去哪儿去哪儿,晚饭已经好了,快进屋吃去……”
吃饭时,姬承留意观察着唐温柔的神色动作。但唐温柔真的没有表现出半分异常,而且也似乎完全忘记了昨夜的不快。姬承努力说着些不冷不热的笑话,唐温柔恰到好处地陪他笑两声。一切看来都很寻常,但这其中总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像是鞋子里混进去的一粒小石子儿,会让脚底板硌得生疼。晚上睡觉的时候,唐温柔也没有照惯例把姬承赶下床去。两夫妻并头而眠,唐温柔很快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姬承却辗转难眠。他想了很久,总算是想明白了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冷漠。唐温柔在一夜之间变得冷漠。在过去的日子里,无论她和姬承如何吵架拌嘴甚至于动手——虽然是单方面的——她都始终对姬承含着感情。她管束姬承,是因为在乎这个人,但眼下,姬承感受到了一种可怕的不在乎。这样的不在乎令他一下子不知所措。
他原本已经习惯了老婆的抠门、老婆的怒吼、老婆的斤斤计较、老婆的恨铁不成钢,习惯了把自己失败而荒唐的人生放在老婆生活的重心之上。可是突然之间,这个重心偏移了,他立刻有了一种无所适从的失落感。
失落的姬承一夜未眠,唐温柔倒是睡得很香,不像以往那样,总在随时提防着老公半夜三更翻墙而出。天亮之后,她从容的起身梳洗,换上一身漂亮衣衫,出门而去。这一身衣服以往只有过节或是热闹集会的时候才穿。出门时,她并没有锁上钱箱,箱子里隐隐可以见到平日里积攒的一些金铢银毫。
这本来是个绝佳的拿了钱出去鬼混的机会,姬承却反而失去了兴趣。他呆呆地坐在屋里,好半天都不知道该干些什么,连早饭都忘了吃,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是在想:老婆为什么不管我了?她出门去了哪儿?干吗去了?他忘记了凝翠楼,忘记了小铭,就这样枯坐一天,知道唐温柔在黄昏时分回到家来。
“夫人,您究竟……到哪儿去了?”他终于忍不住再问。
“会朋友去了。”唐温柔淡淡地回答,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姬承没有办法再问下去。这一夜和第二天白昼,唐温柔依然故我,而且打扮的越发精细。姬承这才注意到,原来老婆打扮出来还是那么好看,未必就不如小铭。可是她打扮成这样却不是为了自己……这样的想法真让放人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