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弄错啦,我不姓席,更不是什么捕头。”老人笑眯眯地说。
云湛把嘴里的饼咽下去:“是来委托我办案的吗?抱歉,最近忙得要死,实在没有空闲再接新的案子了,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老人笑意更浓:“别人不行,这个案子只有你才能办,别人都不够资格。”
这句话刚刚说完,房内的气氛忽然间发生了变化。老人的坐姿纹丝未动,目光中却透出两道冰冷的寒光,与此同时,一股强大的杀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开始在房间中蔓延。没有动作,没有语言,更没有亮什么兵器。仅仅是目光的些微变化,就让这个刚才看起来还一团和气的老人,陡然间变成了一个无比可怕的充满压迫感的存在。
云湛差点想要往后退一步。他已经很久没有和这样一位气势凌人的敌手对峙过了。他仔细观察着老人的姿态举动,看起来仍然是随随便便,但却又好像完全没有破绽,可以从任何角度出手攻击自己。回想自己一生见识过的种种高手,除了自己的老师云灭和曾经交手过的辰月教主等寥寥几人,还从来没有哪个人能给自己这样强烈的威胁之感。
“你是什么人?”云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语气平淡地问。高手相争,重在气势,他绝不能让自己被对方压倒。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呢?”老人仍然带着微笑,“猜猜看,并不难猜的,我也不会无缘无故来打扰你的。”
云湛想了想:“你要么是石隆的人,要么是天罗的人。但石隆手下如果有你这样的人物,那就根本不需要请我替他出马了。所以你是天罗,多半是北天罗或者东天罗的家主之类的人物吧。”
老人赞许地微微点头:“我的确的天罗,但既不属于北天罗,也不属于东天罗,你可以猜得更大胆一点。我想,你应该已经从安学武那里听说过天罗三十来年前的往事,所以猜起来不会太困难。”
云湛反手掩上门,一步步地从老人身边走过,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这个举动很危险,这位底细未知的老人很可能在任何时候出手突袭,但他绝不能任由对方舒舒服服地坐着,自己却站在一旁显得紧张而充满戒备,那样也会导致在气势上输一招。他甚至更加大胆地扬起手臂,把装着还没吃完的烧饼的油纸袋扔到了桌上。
老人有些意外,眼里赞许的笑意更浓。云湛毫不避让地和他对视着,心里迅速回忆着安学武当时所讲,渐渐有了眉目:“我大致猜到了点。天罗家主死去之后,天罗分为三派,但当时的天罗元老,未必赞成这样的分裂,也很有可能就此淡出谁也不偏向。你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不属于南北东任何一派的昔日元老吧。”
老人的神情中多了一丝萧索:“天命如此,谁也阻止不了。天罗创立之初曾经是依靠宗族姓氏团结起来的组织,血缘的力量让那种关系牢不可破。但多年的剿杀让单纯的血缘关系已经极难维持了,天罗内部不得不大量吸引外姓人,整个组织也渐渐变成了单纯靠权势和金钱来维系的脆弱团体。即便没有家主令牌的遗失,天罗的衰微也难以避免,只不过那一次分裂大大地加速了这种衰微而已。”
他话锋一转,一直平和温婉的语气第一次出现了尖锐的杀意:“正因为这样,我不能让天罗再衰败下去。掉了牙的老虎仍然是老虎,无论谁想把老虎当成绵羊来戏耍,都一定会付出惨重代价的。”
云湛苦笑一声:“老先生,恐怕你有点误会。我虽然和你们的人作对,但那并不是因为……”
“并不是因为你真的要袒护安学武,只是为了你的尊严,对吗?”老人打断了他,“所以今天我才来找,好在你的尊严和天罗的尊严之间,找到一个平衡。”
云湛揣摩着他的话:“这么说,你不是来和我动手的?”
老人捋了一下颌下白须,表情很是淡然:“我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总喜欢靠打架流血来解决问题,能讲讲道理的话,就最好不要动武。天罗从来不为了虚妄的声誉而动手,我们杀人只是为了利益。”
云湛眼珠子骨碌一转:“你是想让我撤去那些到处巡捕的大内高手是吗?”
“只是原因之一,”老人说,“我们天罗几百年来和各种想要镇压剿灭我们的势力作对,区区衍国的大内高手,还不是什么心腹大患。倒是那个试图通过安学武挑唆天罗内斗的人,才是我一直担忧的。”
云湛怔了怔:“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是有人在陷害。那是不是安学武就安全了了?”
“没那么简单,”老人略有点无奈,“当局者迷,我能想明白有人背后搞鬼,死了人的北天罗和东天罗却未必想得通,尤其当他们看不到那个背后的阴谋家到底是谁时。所以我只能用这张老脸,劝得他们暂时罢手,只是暂时而已。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恐怕还得……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吗?”
云湛哀鸣一声:“这还能听不懂吗?”
他站起身来,站在窗前,看着逐渐点亮的灯火的夜幕下的南淮,一股无法言说的疲倦无力瞬间侵透了全身,让他很想什么都不顾,抛开一切大醉三天。他的嘴唇翁动着,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现在我要弄清楚一件宫廷悬案,要找到一个失踪者的下落,要帮一个好朋友挽回老婆的心,还要替你们天罗查找潜在的危险敌人。这些事情,每一件都足以让人头痛到死,做一个私人游侠做到那么受欢迎,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但你不会拒绝,不是吗?”老人也跟着站了起来,把一张银票放在桌上,“记住,这不是天罗求你办事,只是一个无名老朽的个人委托。天罗过去不曾、现在仍然不会向你们天驱低头。”
云湛的身体微微一震:“你知道的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多。能告诉我你的姓名吗?”
老人不答,沉默了半晌,忽然说:“我要动手了,你小心。”
他这句话说得并不快,起手也是慢吞吞的,表明他自重身份,绝不肯对一个后辈不示警就偷袭。但他的招数刚刚使出,一切就变得截然不同了。
仿佛是平静的海面上忽然掀起了狂暴的海啸,老人刚刚出手,那股令人几乎无法呼吸的逼人气势就再次散发出来,汹涌澎湃地充满了整间斗室。他手上并没有拿任何武器,只是摆了个最寻常的架势,手掌弯曲成爪,抓向云湛,但五指探出如钩,竟然隐约带有金属的光泽。
虽然知道对方大约只是试试自己的功夫,但云湛仍然觉得享有千万把尖刀在排山倒海般向自己刺来。老人的五指有如当头压下的巨岩,笼罩住了他的全身要害,往任何一个方向躲闪都无法摆脱。
既然不能躲,干脆就不躲了,云湛脚下反而向前跨上一步,右掌从老人的双手中探出,直取对方咽喉,乃是你挨一下我挨一下、同归于尽的架势。老人变招更快,手臂回收,转攻云湛的手腕。
云湛回掌一架,虽然用足了羽族惯用的四两拨千斤的巧劲,但这老人力道奇大,仍然震得他胳膊发麻,踉跄着退出去两步。老人见自己这一下没能抓住对方,也是有点惊奇,赞了一声“好”!
“再试试我的第二招!”他大喝一声,再度扑上,这回不像第一招那么清晰分明,而是须发箕张,双掌顷刻间如暴风雨般挥出,幻化出无数重影,就像是长了数十条手臂一样,威势惊人。想要在这样的攻势中再玩同归于尽的把戏可不容易,云湛却岿然不动,也把自己的手臂横在身前,但如果仔细看去,可以发现他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住了一件东西,那东西在残阳的光辉下反射出一点点刺目的亮光。
老人陡然收招,冷冷地看他一眼:“早就听说云湛擅长使用一切无赖招数,果然不错。”
云湛看着自己手里刃口向外的匕首:“不能这么说,你可没规定过不许使用兵器。而且就算你规定了不许用,生死关头,我还能等死么?”
“有道理。”老人点了点头,手指令人不易察觉地微微动了一下。云湛稍一分神,突然感到一股寒气朝着自己的眉心袭来,这样的寒气,他过去也曾遇到不止一次,但没有哪一次能比得上这一回的无声无息、毫无征兆。老人并没有用其他东西来掩护,他所刺出的这一根天罗丝,快到了极处,却又静到了极处,一直要到了人的跟前,才能被知觉出来。更为可怕的是,除了这一根之外,他还已经悄无声息地布下了其余五根刀丝,挡住了云湛所有的退路。无论他向左右闪避,还是试图跳跃,都会被锋利无比的刀丝切成两截。
这样的绝境,在过去和安学武交手的时候,他也曾经遇到过。那时候他毫无可避,幸好手上还戴着天驱的扳指,靠着那枚材质特殊的扳指,他用大拇指挡住了那根天罗丝。可是现在,一来扳指并没有在手指上,而来即便扳指尚在,只怕也来不及举手格挡了。云湛的额头,已经能够感受到某种尖锐物体靠近时带来的微微痛意。那一瞬间云湛想到,如果世上还有第二样武器的速度能比得上这根天罗丝,大概只能是师父云灭的箭了。
十九、
云湛的事务所位于南淮城东南,仍然属于让席峻锋看了就觉得心里难受的贫民区,但他也不能不来。他踩着吱嘎作响的糟朽楼梯上了楼,毫不客气地弄开门,在屋里找了把椅子坐下来。云湛不在事务所里,这一点在意料之中,没想到的是这厮穷到了窗户坏了也不修,真不知道他冬天是如何在这里工作的,至少席峻锋在这个初冬的上午被吹得够呛,只能把衣服裹紧一点。
到了正午时分,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呆下去了,于是像斗败的公鸡一样缩着头溜下楼去,在附近找到一家面店,一大碗热气腾腾地牛肉面下肚,才觉得暖和过来。他意犹未尽地喝光了面汤,目光一直注视着那座小楼,却看见一个白发老人慢悠悠上了楼,没过一会儿,人影已经出现在云湛的事务所的窗口。
这个人看起来也要守候云湛。席峻锋抬头看看天,晃晃脑袋,离开面店,向着北边捕房的方向走去。就在这时候,一辆平板驴车从他的身边经过,驴车所到之处,人们纷纷发出压抑的低呼,显得又是惊奇又是厌恶。席峻锋转头看去,视线马上被吸引了。
那驴车上竟然载有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光天化日之下,一口棺材毫无遮拦地从闹市当中穿过,那真叫一个晦气,难怪市民们纷纷表示不满。但是赶着驴车的车夫长得实在太与众不同,以至于没人敢于大声呵责。
那是一个满面病容的胖子,面色苍白,神情呆滞木讷,整个身体简直像一个大水桶。但最吸引目光的不是他的身材,而是他的脑袋,那脑袋又圆又鼓,好像比一般人都要大上一圈,即便放在这样一个肥胖的身躯上也显得突兀而丑陋,或许是某种先天畸形。胖子目不斜视,右手僵硬地挥着鞭子,对旁人的反应视若无睹。
这样一个怪人,运着一口棺材穿行于闹市,真是足够醒目。不少人都跟在他那辆不紧不慢的驴车后面,想要看他究竟去什么地方。怪人也完全不在意,任由他们跟在后面。
这只怪异的队伍缓缓地向着东南方向行进,不久之后,驴车停在街边一个小小的门脸外面,门外幌子上的“回春堂”三个字说明这是一间药堂。围观的人们看到回春堂,都似有所悟,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哎呀,我说大白天运这口棺材干吗呢,原来是来找李老头麻烦的。”
“可不,看来李老头又医死人了。”
“李老头医死人不奇怪,不医死人才不正常呢。”
“谁叫咱们这边都是穷人,除了李老头这便宜铺子,也没别的地儿看病哪。”
在人们的议论纷纷中,回春堂里钻出一个犹带醉意的老头,他看看棺材,再看看正在把棺材从驴车上往下搬的胖子,脸上的五官一下子挤到了一起。
“这位大爷,所有来看病的我都先打过招呼,医死了概不负责,您可不能找我麻烦啊!”嗓音尖细的李大夫叫嚷着,引来人群里一通哄笑。对于这些贫困的人们来说,能有一点与己无关的热闹可看,实在是艰辛生活中的难得调剂。
胖子没有搭理他,已经把棺材搬了下来。他把棺材放在地上,用手拽着前端的粗麻绳,拉着棺材走进了回春堂。李大夫不敢伸手阻拦,只能跟在他身边絮叨,但胖子自始至终没有回应他半句话,在药堂里走了一圈,制造出一大堆让李大夫满脸抽搐的叮叮咣咣的撞击声后,又走了出来。围观的人们倒是越看越开心,甚至有人鼓起掌来,这些人没少受李大夫的低劣医术与劣质药物之害,见到有人能找他的麻烦,心里也觉得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