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但你毕竟只是个孩子,玩心计还是玩不过大人,”云湛的话语里允满苦涩,“你虽然计划好了让太子藏起来,可是……实际上,他的马车在你家门口被赶走,人在斗兽场失踪,现在下落不明。”

  他看着呆若木鸡的石雨萱,又补充说:“伍正文的自杀,也是因为这个,放你偷偷入宫,并不算什么大罪,但如果因此导致了太子被人绑架,那他可是死一百次都够了,还不如自寻了断来得痛快,你看,其实你还多害死了一条无辜的性命,所谓英雄,听起来很风光,却并不是那么好当的。”

二十八、

  隆冬已至,天儿越来越冷了,傍晚的时候,一场小雪纷纷扬扬落了下来,让行人们回家的脚步更加匆忙。家里有红亮的火盆,有温好了的黄酒,有热气腾腾的饭菜,有老婆孩子的笑脸。在凛冽的寒风与飘飞的雪花中,家的方向永远是最让人期待的路标。

  “我是没有家,而你是有家不回,咱们俩到底谁更悲剧一点?”云湛举起酒杯。捕房里虽然也有火盆,也有酒菜,那种寂寞的清冷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能破案,一切都终将变成喜剧,否则的话,怎么样都是悲剧。”席峻锋一仰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你的人生就这点意义?”云湛摇头叹息,也把酒倒进了喉咙。

  桌上的菜盘渐渐空下来时,云湛也已经把雷州之行的详情以及石雨萱失踪的 真相向席峻锋讲了一遍。讲完之后,两人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默,只听到火盆里哔哔剥剥的木炭爆裂声。

  “也就是说,根本不存在那么一个强大到准备东山再起的净魔宗?”席峻锋终于开口,“我辛辛苦苦那么多年,等到的只是一头瞎眼断爪、奄奄一息的病虎?”

  云湛同情地看着他。对于席峻锋来说,不能亲手铲除净魔宗的失落,恐怕还要压倒他对破案的渴望吧,云湛猜测着。从第一眼见到席峻锋,他就能看出来,这个人心中藏着一团熊熊燃烧的毒焰,被刻骨的仇恨所驱使的毒焰。他真的就像是一个打虎的猎人,在山林里经年累月地搜寻着虎迹,但等到老虎真的出现在面前时,才发现老虎已经濒死,他事先所设想的种种圈套与步骤,他每一天都反复磨砺的猎叉,到此刻全都成为无用功。

  “也许……也许还剩了几个吧?”云湛觉得用“还有没抓到的罪犯”来安慰一个捕快实在是滑稽至极,“我不是一开始就说了么,死去的那三个长老,秘术并没有强到顶尖,不像是具备能完成那几个祭典的实力。所以那三个老头也很有可能是雇佣兵团的成员,而真正的长老还潜伏在暗处。”

  “三个?四个?五个?八个十个?”席峻锋自嘲地笑笑,“都已经只是强弩之末的零碎了,最重要的在于,作为一个团体,净魔宗已经死了。而三十年来,我一直以为他们还会复活,让我有机会亲手摧毁他们。”

  “真是足够可怕的愿望。”云湛吐着舌头。

  “我的养父之前曾经对我说过,不可先入为主,”席峻锋缓慢而低沉地说,声线很平稳,听得出来是在竭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我满脑子盼望着这是魔教,以便能痛快地复仇,这种情绪反而可能被人所利用。我随口答应着他,却并没有多想。现在事实证明,他对了,我错了。”

  云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闷头倒酒。席峻锋站起身来'抓起腰刀,忽然推开捕房的门,走了幽去,细碎的雪花立刻飘了进来。

  云湛从门口看出去,在湿冷的寒风中,席峻锋拔出了刀。人与刀一同舞动,发出愤懑的尖啸声,连雪花都被刀气震荡,四散飞开。席峻锋像是要把全部的怒气都发泄到招式之中,每一刀挥出,都如同在和敌人性命相搏,地上留下了一连串深深的脚印。

  最后他一刀噼出,咔嚓一声,院子里一棵碗口粗的大树应声而倒,轰然砸在地上。他这才兴尽收刀,回到捕房里,云湛惊讶地发现他的脸上恢复到了真正的平静,如古井之水般毫无波澜的平静。

  “你没事了?”云湛忍不住问。

  “在我小时候,每次产生那种压制不住的报复冲动时,就会这样来上一下子,已经成了习惯,”席竣锋回答,“虽然以后我还会发作,还会生气和后悔,但至少现在,我可以心无旁骜了。净魔宗既然已经无足轻重,这个案子就将是我的最后一案。做了十多年的捕快,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收场吧。”

  他把面前的酒杯推开,好像是决心不再沾酒了:“一切都被我养父说中了,有人在利用净魔宗的名头布置一个复杂的阴谋。根据历史上的记载,魔女复生的祭典,从来都是用以在最要紧的时刻鼓舞士气的,就像三十年前那场战争时,他们匆匆忙忙试图复制这个祭典一样。所以,在整个魔教已经不剩几个人的时候,费尽心力地迸行复生血祭,其实完全没有意义。”

  “所以这个祭典并不是为了净魔宗布置的,而是为了别人,是i一个Jfj来掩人耳目的大幌子,一个煞有介事的骗局。”云湛接口说。

  “不错,是个骗局,”席峻锋敲着桌子,“让我们来想一想,这个骗局的目的是什么?这五桩凶杀案,从一开始就闹得大张旗鼓,所有的尸体都摆在很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甚至于在我的眼皮底下进行,唯恐旁人不知,就是为了让‘这是净魔宗的魔女复生祭’的观念深入人心。他们甚至还找了雇佣兵来在南淮城里冒充净魔宗活动,更加地坚定了我们的判断。如果不是你执意要去一趟云望废城亲眼看看,我们真的会全都被蒙蔽了。”

  “那个幕后的阴谋家,想要做某件很容易被人看出底细的事情,”云湛慢慢地说,“但如果把它置于魔女复生的外皮下,就能嫁祸到净魔宗身上,让自己完全不会被怀疑。”

  “什么样的事情?”

  “比如说,最简单的……杀人?”

  杀人。

  这两个字一说出来,屋里又安静下来。两个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很复杂的情绪。

  “杀人……杀谁昵?”席竣锋自言自语。

  “现在已经死了的一共有五个人,”云湛掰着指头,“第一个张剑星,第二桑白露,第三翼藏海,第四伍肆玖,第五锁匠梅洛。想想看,如果有谁看着这五个人不顺眼想要杀了他们,会不会假借净魔宗的名头来出手呢?”

  席峻锋短暂地思考了半分钟,坚定地摇摇头:“除非那个人吃饱了撑的。这五个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都是些江湖武人、卖艺的和锁匠,单纯为了杀死他们,有几百种方法可以用,何必弄得那么麻烦?多的不说,光是在杀死桑白露的时候使用的那一小片冰玦,按照现在的市价,足够请天罗把他们五个一人暗杀一次。”

  “你对天罗还真了解。”云湛说。

  “不止天罗,连天驱的事情我都略知一二。”席峻锋淡淡地说,让云湛的心里突地一跳。他看看席峻锋的表情,好像并没有特指或者暗示什么,这才放下心来,赶紧回到正题:“你说得有道理,这样的布局,绝不会用来杀五个没什么势力的孤家寡人。如果这是为了杀人,一定是要杀一个一死就会引起轩然大波、可能会给自己带来巨大麻烦的人物,所以必须得栽赃给别人,而且还要栽得巧妙。”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那是以前一些冒充的连环杀人案中常用的伎俩,”席峻锋说,“要杀的人和自己关系太密切,如果是常规的死法,怎么都会把自己引入嫌疑之地。但如果把死者混杂在其他一些无关人等中,就能够混淆视听,使自己脱罪。”

  云湛缓缓点头:“也就是说,前五个死者,其实都只是用来混淆视线的,杀死他们的目的就在于,让人以为这都是魔女复生的祭品,于是第六个死者也会顺理成章地被放入这个篮子里。但实际上,第六个死者……第六个死者……”

  他忽然住口不说,看着席峻锋的脸色,并且可以想象,自己的面色也是如此惨白而毫无血色。他相信,在那一刻,席峻锋一定也和他一眼,头脑中一道闪电噼过,窥穿了整个阴谋的终极目的。

  “他要杀死太子……”席峻锋喃喃地说,“这个祭典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杀死太子。”

  “你所说的‘他’是谁?”云湛问。

  席峻锋笑笑:“还能是谁?是谁把太子和那五个人联系到了一起?”

  云灌叹了口气,在心里梳理着此事的线条:“也就是说,所谓的在云望废城无意间冲撞了魔教祭坛,其实根本不是一起事故,而是隆亲王……预先就安排好了的?”

  席峻锋站起身来,从捕房的角落里推出一块看板,抓起一根石灰笔,在看板上标注着重点,一边标一边讲解:“第一步就是太子的出游,这是石隆预谋已久的,目的有二,其一是为了让太子在云望废城冲撞到让人闻之丧胆的净魔宗,为日后的魔女复生祭埋下伏笔。石隆是一个朋友遍布天下的人,从他们那里打听到净魔宗的消息并加以利用,并不奇怪。其二呢,是为了让郡主了解这种易容替换的方法,以便日后利用郡主。”

  “照这么说,陪同出游的五个人当中,应该有石隆事先安排好的奸细,故意把他们带到总坛去2”云湛回忆着,“在打开那道机关之前,似乎一直是翼藏海蠢麴骑,蒋束也是他选择的休息地点。”

  “没错,翼藏海一定就是这个奸细,”席峻锋说,“本来也应该由他去装作发现机关的,但没想到机关大师梅洛先发现了,反而更显得像是巧合,配合了这个阴谋。可惜翼藏海忠心地为石隆办事,最后还是兔死狗烹,被杀掉灭口,成为祭品之一。”

  他接着在看板上写画:“接下来的第二步,太子等人回到了南淮,他自然就要开始为虚假的净魔宗造势。这方面,净魔宗的人已经投靠了他或者和他达成了交易,布置起来自然驾轻就熟。这当中最大的难题在于如何绑架太子而不露痕迹。光要杀人或者绑架都不难,难的在于事后不被发现,郡主的作用就很重要了,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既可以冒充太子,又因为父女关系而绝不会出卖石隆的人。”

  “所以他故弄玄虚地安排了那些所谓的供物,吓得郡主不轻。这当中他一定会想办法通过种种暗示,诱导郡主想出自己替换太子的方式,所以郡主终于行动了。”

  “但这当中有个问题,为什么石隆不直接安排汪伶仃教她,反而要曲折地逼她去求伍正文呢?”云湛问。

  “因为只有伍正文才能带她定期入宫与太子商议,”席峻锋说,“石隆必须要让郡主相信一切都是郡主自己的主意,而没有别的力量去暗中帮助她。”

  云湛想了想:“没错,伍正文每月定期出宫采买,的确有这个便利。所以郡主终于行动了,却没想到已经中了石隆的圈套,石隆的手下早就埋伏在宫外,太子刚被郡主换出来,就已经被盯上啦。后面的事情可想而知,郡主在宫里胆战心惊地假扮太子,自以为自己救了太子的性命,没想到太子一出官门就落入了石隆的手里。”

  席峻锋沉重地点点头,毫无喜悦之色;“这样一来,所有的线索都串到一起了,可是怎么去证明它呢?郡主是不可能作证告发自己的父亲的,而其他的相关人等都被杀了。就算我们去逼问那个叫汪伶仃的易容师,能得到什么?他曾经帮太子和郡主易容?那完全可以解释为哄小孩开心的把戏。”

  “所以石隆处心积虑转了那么大个圈子,最终的目的仍然是为了不动声色地杀害太子,”云湛叹口气,“不,肯定还不止,以巧妙的方式杀死太子,只是第一步,诱骗郡主主动躲进宫里,也一定是一步并行不悖的重要的棋。我猜想,迟早会有一天,石隆一定会找到机会劝说自己的女儿,帮助他刺杀国主。这样的话,国主和国主的继承人都死了,石隆也就是当仁不让的新国主了。”

  “他把魔女复生的祭典弄得那么声势浩大,无非就是想让我们真的相信魔教卷土重来,相信那六个祭品都是魔教的目标。这样的话,如果没人发现太子的尸体最好,即便有人发现了,也会顺着他早就布好的线索,钻进魔女复生的圈套里。凶手是净魔宗,杀人者的目的是为了祭祀,可就和石隆半点关系也没有了——这是一种双重保险的措施。事实上,这个人一直装得很草莽很江湖,骨子里终究还是想要夺权。”席峻锋说着,语气很是平淡,云湛却忍不住一阵怒从心起,回想着自己和石隆交流时的情景,心想石隆也许是全九州最了不起的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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