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发现,亡者之地的天空,原来比南城,还要清亮澄澈。
是什么模糊刺痛了我的双眼?是自眼珠留下的青色血液?还是机器人叛徒朝我射出的炮火?
都不重要。
今日我亡于此地,亡者之地,请铭刻我的名字。大陆之王顾同,于此地粉身碎骨。
大哥,如果得知我的死讯,请不要难过。我不过先走一步。
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在亡者之地,我都快要忘记,幼时三兄弟做伴的时光——那让我心中升起陌生的久违的温暖。可是大哥,你不知道,害你被父亲追杀、害你被剥夺姓氏、害你流浪十二年的罪魁祸首,是我。
或者其实,你我同为克隆人,原本就不配有“顾”的姓氏?
你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这样也好。我希望所有的罪孽和秘密,都随我永埋于地下。然而你终究会知道真相,克隆人的命运,你我都逃不脱。
大哥,来年祭奠我时,请勿忘默念我真正的名字。我不是顾同,我是顾颖,顾家二子,你最疼爱的二弟。真正的顾同,早已死于我的手上,死在我们的十五岁。
从小你我就知道,父亲大人对待三弟,与我们不同。他从不让三弟出席公共场合,也不会在三弟身上注射生化药剂和动物基因。
一次次暴露在公众面前,屡次被机器人和哈克莱人刺客刺杀的,只有我们;月月年年,被陌生的基因侵入身体痛得彻夜难眠的,只有我们。
仿佛,我和你,不过是顾同的挡箭牌、替代品和父亲大人手中的傀儡。
你还记得吗?我那时虽然面目正常,却每晚被体内横冲直撞的生化药物折磨得疼痛发抖。那时,大哥,只有你把我抱在怀里。
我看到一向坚强沉默的你,脸上竟然有泪珠。
我问你:“大哥,为什么,父亲只疼顾同一个?”
你只是沉默,你笑着说:“阿颖,你想得太多。阿同是最小的一个。何况,现在的历练,不过是让我和你,更加强大。”
我却固执的不信,甚至连续许多天连你也不理。因为你还有母亲大人疼你,而我,顾家老二,却谁也没有。
直到有一天,你发现因为药物过敏反应而在实验室窒息濒死的我,你那时虽未变身,双眸却已经是金黄色。那里面有汹涌的火焰,你摇醒我,抱着我哭道:“阿颖,你还有我。”
从那之后,我发誓,没人可以伤害你和我。哪怕父亲大人,也不能够。
发现我们身世的秘密,完全是一个意外。
十五岁的我,已经不会再怯懦哭泣。我早已立志,像大哥一样坚强隐忍。除了父亲的科学家们在我身上试制的药物,我自己已经掌握了最尖端的生化技术。不得不承认,顾家的血脉和基因通过族人历代改进优化,的确强大。即使身为复制品,也不能阻止我比常人智力和战斗力优越数倍。
于是那个秘密,便在我偷偷潜入实验室,彻夜做实验时揭晓。我清晰地记得,那是凌晨三点时分,地下试验室里极为昏暗。我被呛人的烟气熏醒。透过我补眠的金属舱缝隙,我看到负责我的医疗组长薛梦楠和负责大哥的医疗组长陈绯蓝,沉默的坐在实验室中抽烟。
“我真不知道三年后,如何下手。”薛梦楠说,“虽然顾颖只是少爷的克隆人。但是他在生化技术上的造诣,早已超过普通科学家。即使作为专家培养,前途也不可限量。”
薛梦楠是位极爽朗的女士,平日待我极好。然而此时她的话,却如同平地惊雷,让躲在舱中的我,全身冷汗淋漓。大哥,你知不知道大哥,我真不敢相信他们的话!我怎么可能是复制品?可是偏偏,我心中似乎又信了。
因为只有信了,一切才有了答案。
然而陈绯蓝的话,让我的心更加百味杂陈。他说:“梦楠,难道顾城,不是万众挑一的军事人才吗?可是将军有令,少爷满十八岁时,两个克隆人必须消灭。你我又能改变什么?”
“可是……”薛梦楠还要争辩。
“想开点吧!梦楠。”陈绯蓝在叹息,那叹息声仿佛一座山压在我的心头。他说,“克隆人本就被法律禁止。更何况将军年少时,出现过克隆人企图杀死真身取而代之的惨剧,你让将军怎么办?”
……
那天清晨时分,我是跌跌撞撞从金属舱中爬出来的。大哥你不知道,那一天的天空,在我看来,竟然是血红色的。
太过激烈的情绪,让我生了场大病。父亲大人并未探视,母亲大人只是匆匆来看了一眼。只有你,大哥,每晚守在我的床前。
还有顾同,少爷,三弟,内向沉默的,却整日喜欢跟在你身后,因而被父亲责骂的家伙,也来看我。看着他眼神黏着你,大哥,我原本即将出口的秘密,一次次被淹没。
如果身为克隆人,真的有罪。那么大哥,让我一个人冒险承受。
在我多年沉默柔弱的外表掩饰下,一切竟然进行得十分顺利。趁顾同与我们在一起时,支开你,麻醉他,给他注射药物;破坏家里的防御系统,引发火灾警报;拿走面容被药物刺激得发青的顾同脖间的千年青玉——偷龙转凤,不过是一个晚上。
我体内有多少种药,我就给顾同注射多少种药。
然而我的医疗组长薛梦楠没有说对。我的生化造诣不止超过一般科学家,也已经超过了他。就像大哥你,虽然波澜不惊,却已经暗地里凭借你的军事天分,指导维拉,打赢了同机器人的几场仗——所以我忍受巨大痛苦,在自己体内注射了让一切药性压抑的药物。
当我作为顾同,被父亲的卫队长护在身后;当完全没有抗药性免疫力的顾同因体内药物而发疯,提着刀要来砍杀我时……我看到他被卫队长击毙;我看到薛梦楠流下眼泪;我看到大哥抱着他的尸体,失声痛哭。
别了,顾同,从今往后,我就是顾同。十八岁之前,我要改变命运,大哥,这一次,换我保护你。
然而我还是低估了,父亲大人的狠心。或者已经不该称为父亲,那个称霸大陆的男人。
在我还未来得及适应顾同这个角色时,噩耗传来。那是漆黑的深夜,母亲大人凄厉的哭声响彻整个顾家。
以腼腆惊惶的神色,我穿着属于顾同的洁白睡衣跑到大厅。父亲大人拍拍我的肩,指着地上血肉模糊却极为眼熟的身体。他说:“你大哥不幸被刺杀遇难。”
我清晰记得那一刹那的感觉——我双耳失聪了。
我动了动嘴唇,我低喃:“大哥……”惊讶,微痛,却算不上歇斯底里,正是父亲希望的态度。他微笑了,他说了什么,我却听不见,却只是点头、点头。
从此,顾府于我,不过冰冷的宅邸一座。捍卫顾家的荣誉、守护肮脏的人类,这些,又于我有什么相干?
后来,我便刻意扮演救世主的角色,扮演顾同。
只是大哥,我真不知道,克隆人死后,会不会也有灵魂升天,有天堂可去?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然而顾同的角色,却扮演得越来越投入。一次次的大战,望着身旁所有人期盼的眼睛,我竟然不知不觉,不知倦怠的拼命。
父亲死于我二十二岁时。他死于一场大病,几年机器人战争遗留的病毒,身为主帅的他,隐忍到最后一刻,才撒手人寰。
临死前,他将我招到他的病榻。
他只问了一句:“阿颖,你恨不恨我?”
我竟然无话。
他又说:“勿忘,顾家的责任。”
父亲去世那天起,我不再注射压抑药物。我的皮肤,我的眼珠,我的血液,渐渐恢复原有的青色。
我是顾同。顾同是生化人。世上再无人,敢质疑我的身份。
父亲去了之后,便是母亲。哈克莱战争中,母亲却留在亡者之地,迟迟不肯南撤。当我率军抵达时,只看到昔日肤白高贵的母亲大人,面目狰狞的扑向尖叫恐惧的孩童,撕裂啃咬。
我不许卫队开枪,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大人空洞的双眼扫视过我,与一群僵尸,一起隐入夜色中。
大哥,那时我不知道,母亲大人为何留在亡者之地。原来是因为你,大哥。她一生,都把你当做自己的长子,无法接受你克隆人的身份。但她却也忘了,我这个二儿子。
在那之后,便是战争,逃亡和重建。神差鬼使的,我下定决心要拯救僵尸;我命令整个南城不得有灰白以外的颜色。
我的母亲死于亡者之地。虽然她不够爱我,我却要整个城市,为她祭奠。
于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肩上的担子,变得真的很重。大哥,你化名叶焱,在亡者之地横空出世。我早该想到的,叶是母亲的姓氏。然而两年来,我却对英雄叶焱不闻不问。真是该死。
亡者之地的动静越来越大,终于也引起我的好奇。当我于亡者之地的山丘后,见到久违的你,周遭的声音,第二次在我耳际褪得干干净净。
那一天的天空,便跟今天一样澄澈。
大哥,你一如既往的挺拔硬朗。你漆黑的双眼竟然与我一样饱含泪水。
你只是低唤我一声:“阿同,原来你也成了生化人。”
我看着你坚毅的眉眼,看着你满身的风霜,心底满溢的,是陌生的疼痛。
在以为你早逝的头几年,我经常梦见你,大哥。梦见你一低头,比我硬朗许多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
我爱你大哥。因为我极爱自己,所以我也爱你。你我,本就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