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反应过来,大喊:“你们怎么打人啊!凭什么来我们学校闹事!”

  我们班男生拦住了我。他们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理应属于中年人的浑和与无奈,一个男生说:“你不懂,算了算了,打了这事儿就彻底了结了

  ,你别掺和,了结了,了了,别瞎掺和。”

  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流程,是一件为同桌好的事情似的。

  很多年过去我大概懂得了班里男生的世故,或者说,是十几岁的男孩子努力模仿与伪装的圆熟。他们知道这样窝囊,却也不敢站出来对抗人高马大的职高生,更清楚一次冲动过后是无休无止的约架和麻烦,所以把懦弱强化成法则。

  同桌看到了我。但我没留意他的神态。我像条疯狗,热血上头,也沉浸在自己的热血里,只记得因为喊了一句“我

  现在就去告老师”而把职高老大逗得哈哈大笑,笑完了就走了。

  人群散了。我同桌也不见了。

  回忆起来我简直是个傻×,回班上课了我还不断地和他说:“你别怕,我去和老师说……”而他一直没说话,很轻松地朝我笑笑,说:“你消停点吧。”

  正巧下午的班会,老师要把几个爱讲话的学生调开,我早有预感会被安排一个新同桌,毕竟我是班干部,理应“度化”各种后进生。

  但我和他早就商量好了,我们一定会和老师抗议的。老师指着他说,你去第二排,和某某换一下。他拎着书包就站起身。我才注意到,他早就把东西收拾好了,仿佛就等着这一刻了。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走了。

  我肺都气炸了。那时候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后来再也没有跟他讲过话。

  但他就坐在我前面两排,我还

  是忍不住观察。新同桌回座位,背后的书包滑下来躺在椅子上,她自己扶起来,坐下。

  我不由得很高兴。如果是我,哪怕他在低头写卷子,也会自然地伸出手把书包往后一推,给我留出坐下的空间。这些小细节,消失了才被我记起。

  后来他得了一场大病,没有生命危险,但休学了很久。班主任禁止我们任何人去探望,说会耽误他的休息,而且他恐怕会因病耽误中考,见到昔日

  的同学,情绪难免有起伏。

  我高中内敛一些,喜欢谁还知道放在心里。初中就是个花痴,对谁有意思都放在嘴边,曾经深受荼毒的就是他,每天听我念叨个没完,隔几天就换一个,他眼皮都不抬,说:“上一个不要了?”

  “你听我说这个,这个更帅。”我兴高采烈的。他会递过来半张卷子,用笔敲敲空白的地方,示意我讲了题才可以烦他。

  拍毕业照的时候他来了,站在很角落,我要很费力才能找到他。但我妈妈说,他长得才最好看。

  3

  这样说起来,我的莽撞伤害过很多人。

  初中有个好姐妹,是班里最好看的小姑娘。她和她的同桌关系也很好,是大多数时候欢喜冤家那种类型,不过这是需要仔细观察才能得出的结论(比如我就没观察出来),因为表面的状态基本是天天打架。不是打闹,是打架,男生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她的辫子也被揪得七扭八歪

  。

  我们初中女生研究过究竟怎么掐同桌才可以达到最小功率最大输出。一派支持用指甲尖揪住一点点,轻轻一转,准保一个小血泡;另一派支持大面积、大力、大扭矩、不撒手;而我提出过,其实和掐的部位有关,人类痛觉神经分布不均,你掐人家的胳膊肘,使多大力气都没用的。我得到了两派的一致肯定,她们纷纷表示果然知识就是力量。

  小姐妹的同桌可不在乎什么好男不跟女斗,他统统还手。

  后来换座位,她同桌成了我同桌。我不掐人的,我用作业控制人。但也有拌嘴的时候,往往是因为我小姐妹。她课间来找我玩,碰见他在,

  就哼的一声鼻子出气,拉我去走廊讲话。两个人互不顺眼,我又拉偏架,终于有一天男生气坏了,祭出他认为最有力的证据——我小姐妹的秘密邮件。

  “其实我们互相喜欢,”男生言之凿凿,“我追踪了这个陌生邮箱,查到一个QQ号,就是她的。”

  2002年,我家台式机最大的作用就是看从电子大世界淘来的压缩盗版动

  漫光碟,拨号上网下载一首歌要10分钟,而男生已经是个电脑高手了,我们遇到的大部分网络问题都是他来解决,那时候我真诚地夸奖他、鼓励他,让他长大了开网吧。

  我听都不听。他第二天就把邮件网页打出来,带到学校给我看。邮件题头写“无忌哥哥好”,中间让我

  们省略掉,落款是“芷若妹妹”。男生得意的样子让人很想拿他的脸擦黑板。

  我是完全不信的。因为我知道小姐妹喜欢的是谁,我和小姐妹的友情就是因为那个大哥哥开始的。

  大哥哥是她曾经的邻居,认识很多年了,喜欢穿白衬衫,人是清瘦白皙的,梳着郭富城早年的蓬松分头,鼻梁上架一副金丝边眼镜。她小学就喜欢他了,是心头的白月光,可惜不在一个学校,同学们都不认识他。神奇的是,大哥哥是学大提琴的,我们是在一次比赛中相识的。交换秘密时,小姐妹一提起他,我们就注定是好朋友了。

  小姐妹怎么会喜欢她同桌,相比之下她同桌就是一只猴子。

  我的冷漠伤了猴子的自尊心,反而让他不依不饶起来了。课间操时候还缠着我说,烦得我吼他自恋狂,他跳脚反驳:“我过生日她送了我金鱼!捧着玻璃缸走那么远带过来的!这还不是喜欢我!是她不让我说!”

  小姐妹就不声不响站在我俩后面。

  我没觉得自己让她难堪了,反而还有脸责怪她,因为她不跟我说实话,导致我在猴子面前有了败绩,被他追着羞辱。

  我有时候细腻得像神经病,有时候又不可思议地愚蠢。

  到底还是小姐妹先来找我和好,问我下午体育课能不能陪她跷课——大哥哥来了。

  我们一起坐在正门前院的架子下乘凉,爬山虎把棚顶遮蔽得郁郁葱葱。大

  哥哥没有在门口出现,不知怎么绕到了我们背后打招呼。小姐妹一下子跳下台阶,掉头就走,步伐都忸怩得快要顺拐了。

  那位大哥哥轻笑了一下,递给我一个小礼物,说:“我要去外地读音乐附中了,让她照顾好自己。”

  大哥哥很帅。但我突然觉得猴子也不错。猴子嘴贱,特别聪明,气人却也会哄人,跟小姐妹打架,从来没有真的用力气。和猴子在一起,她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躲开那么远吧。

  我是真的旁观了偶像剧里的道别的。大哥哥看到她躲在角落的阴影里,朝她招手,微笑,转身离开。等人彻底走掉了,她才兔子一样蹦过来,脸红红地问:“他找我做什么?”

  听了我转达的话,她后悔了,眼圈跟着脸一起红了。

  我们沉默地坐着,看阳光照在前方的石砖上,和阴影分割出清清楚楚的一条线。小姐妹突然问:“你说,一个人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吗?”

  4

  可以啊,怎么不可以。

  我高中喜欢过一个男生,很多年后才写成一篇散文来纪念暗恋。那的确是默默潜伏了六七年的深情,但其实,这个过程中,我也断断续续地喜欢了一火车皮的别的男生。

  有些人的心是收纳箱,可以分层搁放。

  5

  我的收纳箱有一层,妥帖地放着一个男生。他奥数特别好,得过华罗庚杯的奖牌,就叫他小高好了,高是高斯的高。我很小就见过小高。我们

  几个女生去老师办公室矫揉造作地背诵班会主

  持词,小高就坐在角落里,伏在他们班班主任的桌子上,玻璃板下压着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公式,他在纸上自己推导算法。

  有时候我们背诵到激昂处,“啊!”“啊!”地抒情,他会吓得一激灵,抬起头看我们一眼。他的班主任是六个班里唯一的男老师,会拍一下他的后脑勺,笑呵呵地说:“还看,题做出来了吗?”

  我很喜欢他的长相。瘦高,白净,不戴眼镜,笑起来有一点点害羞。

  但后来就不喜欢了。五年级风向变了,重点初中招收择校生需要重点考

  核奥数,学校也开了创收的奥数班,几个老师轮流讲课。不知道为什么,轮到我们六班的班主任,格外喜欢羞辱我们这几个笨笨的女同学。

  她就喜欢三班的几个男孩,尤其是小高。好多次我都被当众挂在黑板上,呆站在那里看小高他们把我空着的题轻松填上答案。我觉得他的皮肤白得可憎。

  不料他并没凭着奥数去邻区的重点初中,还是和我们一起就近入学,听说是因为我们这所乏善可陈的初中里,返聘了一个全市闻名的奥数老师。

  初三开始的每个周末,学校会把学年前240名学生打乱分成四个冲刺优班,座位是按名次排的,一次月考之后,我和小高坐在了一桌。我们一直都在优一班,有听奥数名师讲课的资格——但名

  师太迷恋超高难度的数学题了,又太喜欢羞辱人,每次轮到他的课,很多人扛着自己的课桌就往优二班逃跑。

  我没跑成。第一次挨着小高坐,也不好意思跑,上课就被点到了,我和小高各做一道题。

  怎么又来?我绝望地站在黑板前,再一次。

  名师气死了,尖着嗓子喊:“长脑袋是干什么的啊,显个儿高啊,我给你俩脖子上挂根绳,绷直了去我们家晾衣服好不好啊?”

  名师骂人非常有才华的,这么好笑的一句话班里人都不敢笑,足以见得大家有多怕他。而他气成这样,是因为对小高失望。我也很奇怪,小高看着题目,一动不动。

  名师的小外孙女突然在班级门口出现了,冲着他喊:“姥爷,姥爷!”——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名师笑,笑开了花,忙不迭走过去抱起小外

  孙女,说:“你怎么跑出来了,走走,回办公室去!”

  名师出了教室,我还张着嘴发呆,最后排有个男生眼疾手快抱起自己的单人桌就跑了。

  回过神,小高已经在黑板上写字了,简单明了的三行,写在我们两道题中间。

  “你那道这么做。”他说。

  我二话不说开始抄!我也不是完全傻,把他给我的关键步骤自己完善了一下,赶紧擦掉了罪证。名师回来得很快,看到我们都开始写字了,脸色稍缓。

  我比小高先做完的,赶紧避嫌回到座位上,重新抬眼看讲台

  上的小高,长得还是那么白,高高瘦瘦的,穿着我无法理解的、船一样复杂厚重的篮球鞋。

  下课之后我也不好意思谢他。我深深地怀疑他是小学的时候无数次目睹我挂黑板,终于有了恻隐之心。

  我们做了三个周末的同桌。小高的话非常少,动不动耳朵就红了——并不是只对女生害羞,什么事他都可以红耳朵,我怀疑他毛细血管太脆。

  月考前最后一周,无聊的语文课上,老师在讲评作文题,总结古今中外关于“理想”的名人名言,我突发奇想,给他传了张字条。

  “你的梦想是什么?”我们十几岁的年纪,就是很爱谈梦想的。

  他很久才回过来:“我希望一天能有48个小时。这样我就有更多的时

  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什么事,做题吗?”他知道我在开玩笑,转过来,也笑了。放学时候我们一起走了一段,是我主动说大家顺路的。“你的梦想是什么啊?”路上他问。“我不知道。”我诚实回答。

  “没关系,”小高十分认真地说,“我总觉得,你这个人,想做的一定都能做得到。”

  我被这句话震到了。

  那时候已经临近报志愿了。师大附中开始和许多求稳的尖子生签订加分协议了。我一直在纠结,于是课间跑去和学年第一名聊天,她看都不看我就说:“别打听了,你爱签你签,我是要考三中的。”

  我气死了,立刻说:“我也

  是要考三中的!”

  其实我们学校的水平,一年能有一个人考上三中的自费生就很罕见了,我真的只是气话。不过因为小高的那句话,我鼓起勇气,没头没尾地和他说了这件事。

  他说:“我也想考三中的,我们一起。”我们一起。

  第二天,“华娱快报”的两位骨干跟我说,他们从小卖部出来就看见我和小高的背影,身高很配。

  我骂:“胡说什么!”话音未落就“嘿嘿”笑起来了,无法控制。

  月考之后重新排名,我们没有坐在一起,不过在走廊遇见总会说几句话,中考越来越近,我们相互打气。

  我永远记得他说,你想做的事,你一定会做到。那一年我们初中有六个人考上了哈三中。校长乐得嘴都合不拢。空前,绝后。

  6

  然后上了高中。我高中最好的朋友喜欢女生。高二的时候,抢走了小高的女朋友。小高的女朋友关我什么事呢,对不对?他姥姥个大西瓜。

  7

  我从来都没觉得我好朋友喜欢女生这件事有什么问题。她说自己也觉得迷茫,问我这样是不是不对。我说:“这个倒不是问题,

  主要是,谈恋爱这个事儿吧,它、它耽误学习。”

  后来好朋友叫我去篮球场,大大方方地牵着女孩走过来,说:“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那个谁。”

  我在场边看她们打球,觉得一切很美好。

  知道她们的人很多。有次女孩在课堂上念作文,说人和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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