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们俩出去逛街,萱萱从来不管馒头看不看路边的美女,甚至还指给他看,说你看那边那个姑娘,腿真好看,她旁边那个,胸得有C罩吧?

要不是他们两人关系好得和一个人似的,我都要怀疑萱萱的性取向。

有时候几个朋友一起吃饭,馒头照例一边对别人的店品头论足,一边天马行空地说自己的想法。我们剩下的人都埋头吃饭,只有萱萱手托着腮,听得很认真。

现在的餐厅,服务员都太丑了,馒头说,我要开饭馆,服务员不用招很多,但一定要好看,传出去这就是口碑对不对?

当然,萱萱得是店里最漂亮的,馒头接着说,你什么都不用干,就坐在柜台后头数钱。要是有人想打折,我就问你,老板娘,给不给打折?你看心情,高兴就打,不高兴就不打。

那我就是全北京最漂亮的老板娘了。萱萱笑得很开心。

…俩神经病凑一块儿了!

我们还是埋头吃饭。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馒头对他的饭馆满怀信心,不断靠想象丰富细节,说到最后,好像马上就能开起来一样。萱萱怎么想我不知道,反正两人看上去感情一直很好。

到了毕业那一年,平时无所事事的我们都多多少少感受到了压力。连我这种吊儿郎当的人,都开始四处跑着实习。

馒头还是一副不急不慢的样子,说他就等着毕业了。

有一天,学校附近新开了一家餐厅,馒头叫我去吃饭,说要体验一下。

我颠颠儿地跑过去。馒头和萱萱都在。馒头从一落座就开始挑这家餐厅的毛病,我不管他,反正有萱萱当听众呢。

但是萱萱听得有点儿心不在焉。

馒头,我有件事和你商量。她忽然说。

馒头正说到开放厨房对提升客流量的好处,话没说完就停下来看着萱萱。

我…想出国读研。萱萱说。

馒头愣了一下。我们不是说好,毕业开饭馆的吗?

一毕业就要开吗?萱萱问。

对啊。馒头皱起眉头。

萱萱想了想,露出一个笑容,说,那我们从现在就开始准备吧。

准备什么?馒头明显没跟上她的思维。

开店前需要准备的东西啊。萱萱说,店面、地段、店的风格和菜系,还有,菜从哪里进,餐具、桌椅、装潢,怎么打理,要不要雇厨子,服务员怎么找,有很多吧?

馒头眨眨眼,随即大手一挥:这些都好说,不着急。

…哪儿好说了?!

萱萱沉默了一会儿,表情逐渐变得严肃。她看看馒头,说,馒头,这些你是不是根本没想过?

馒头有些尴尬:也不是没想过…

萱萱还是看着他。那我问你,她说,我们开店,第一笔钱从哪儿来?你和我都没有经验,怎么能保证不出岔子?营收计划呢?万一没有赚到钱,你打算怎么应付?

怎…怎么可能不赚钱?馒头反驳,我的想法你都听过,都是很好的点子啊!

光想想就能赚钱,世界上还有穷人吗?萱萱有点儿恼怒,你要是这样想,那你的店,肯定开不起来。

开不起来又不用你给钱。馒头板着脸说,你要是不想和我一起开就算了。我自己开,不用你插手。

那我怎么办?萱萱又问,我去上班,等着哪天你快饿死了,接济你吃饭?

你不是要出国吗?馒头说,那就出啊!反正我已经决定了,我的未来就是开饭馆,没别的。你有你的想法,去享受你的生活就行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靠,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萱萱死死瞪着馒头。你的意思是,我们分手?

我没说过。馒头嘴硬。

萱萱还是瞪着他。馒头,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她说,你考虑你的未来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

没有!怎么了?馒头梗着脖子说。

萱萱眼眶慢慢红了。她呼一下站起来,脸上混杂着很多种情绪。

我瞧不起你。她扔下这么一句话,夺门而出。

馒头还梗着脖子。爱分不分!他大声说,不是说我开不了饭馆吗?我还真开一个给你看看!

桌上剩下一片死寂,我叼着半根鸡翅,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我们毕业了。馒头没有找工作,他换了好几家餐厅打工,学习经验,吃住都跟着餐厅的时间走,经常一天站十几个小时。一年里,从后厨到大堂,几乎每种工作都干了一遍。

萱萱不知道去了哪儿。那次不欢而散之后,她再没和馒头联系过,有人说她出国了,也有人说没有。

我和馒头保持着联系,有时候旁敲侧击一下,问他有没有找过萱萱。

馒头说,再提她的名字,他就和我翻脸。

一年后,馒头向家里借了笔钱,在二环的一个胡同里租了家店面,还和他爸立了字据,说半年内,这些钱一定还回来,还不回来,他就听家里的,回家乡找工作。

老子要开店了!馒头给我打电话。

我兴冲冲地跑去看。店还没有装修好,狭小的一点空间,位置在胡同口。外头已经先竖起了一个大招牌,写着:“XX炸鸡排”。

…说好的饭馆呢!说好的四五张桌子呢!

馒头大手一挥:嗨,店租太贵了,再大的租不起,小点儿就小点儿吧。

没准儿以后牛逼了呢,他说,我做炸鸡排和别人可不一样,我准备了秘方。我都想好了,月入一万不成问题,到时候一火起来,进进出出全是钱,棒棒的。

我看着这个小铺子,脑子转不过来。

馒头倒是心满意足。

唉,真可惜,那个女人不在北京。他说。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

她不是说我开不成饭馆吗?馒头气势十足,有本事她就来看看!

…还没开始营业,你这样装逼有意思吗?而且,你开的这真不叫饭馆啊大哥。

炸鸡排店开张两个月,赔了五千块。

馒头百思不得其解。这个位置客流量很大啊,他说,怎么就没人来呢?

他说的倒是实话,胡同口这么好的地段,人来人往,头一个月还吸引来不少人,第二个月,人们居然都开始绕着走,大多数都走进了胡同里。也不知道那儿有什么吸引人的,反正出来的人都一脸满足的样子。

我很好奇,偷偷过去看了看,发现胡同深处居然又开了一家炸鸡排的店,人头攒动,队伍足足排出去十几米。

回去和馒头一说,馒头愤怒地撸起了袖子。

妈的,抄袭也有点儿新意好吗?!他喊。

…大哥,你也不是原创啊。

馒头开始没日没夜地折腾,研究新菜单,又是换肉又是换油,熬得黑眼圈快挂到了颧骨上。他还搞了一些活动,什么上午八折、下午半价,什么买两份鸡排送一份盐酥鸡,收效甚微。

到第三个月,他已经赔了八千块。

一天下午,我又去找他。没有客人,我俩闲着没事儿干,躺在店里的椅子上晒太阳。

原来开店真的挺难的。馒头忽然说。

我原本以为,我有很多好点子,只要努努力,赚钱应该不成问题。他又说,仔细想想,当时…

他没说下去。

还有三个月,他接着说,再赚不到钱,就得回家啦。

其实…她不在这儿也好。他顿了顿,又说,至少,不用跟着我受苦。

我假装没听见。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一个小孩子跑过来,要了一份鸡排。

馒头皱着眉头在一边忙活。小孩围着柜台上蹿下跳,不停盯着他看。

叔叔,叔叔。小孩子叫。

叫哥哥!馒头一拍桌子。

小孩一缩脑袋,过了一会儿,又从窗口露出来。

叔叔,那边有个姐姐让我和你说句话。他说。

馒头眼睛一下子亮了。哪个姐姐?她让你说什么?

她让我说,你家的鸡排好好好好好好——难吃啊!小孩大声说。

我哈哈大笑,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下去。

馒头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到底是哪个姐姐?他恶狠狠地问,你带我去找她!

小孩怯生生地带着我们出门,一转头,居然带我们去了胡同里头那家鸡排店。那里还是排着长队,香味飘过来,我几乎要弃暗投明。

馒头正准备冲上去和店主拼命,门口忽然出来一个姑娘,去开旁边的一辆电动车。

馒头一下愣住。我也愣住。

等等,那不是萱萱吗?!

十分钟后,我和馒头坐在自家店里,对面坐着萱萱,大眼瞪小眼。

一年多没见,萱萱没有什么变化,还是清秀白皙的模样,只是把头发剪短了,看上去很干练。

那家店是你开的?我问。

是呀。萱萱对我说话,眼睛却看着馒头:开了两个月了,生意还不错。

馒头一声不吭。

那个店位置不是很好啊,我只好接着说,为什么人那么多?

微信营销。萱萱拢了一下头发,没听说过吗?

我和馒头都是一副“这他妈是什么”的表情。

萱萱看看馒头,冷笑一声。我之前怎么说的来着?开店之前要做好各种准备,忘了?

馒头也冷笑一声,又梗起了脖子。

多了那点儿客人而已,你就满足了?你那店也没好到哪儿去啊。他又开始品头论足,你看你店里摆的那些椅子,光好看,一点儿都不舒服,肯定还贵,你再看你那个招牌——

馒头,萱萱打断他,我们一年没见,你就没有别的话想说吗?

馒头直愣愣看着她。我该说什么?他转头看我。

…你看我干蛋!那是你前女友啊!

要是没话说就算了。萱萱站起来。

她刚走出一步,馒头忽然在背后问:你不是要出国的吗?

没出。萱萱说。

考不上吧?馒头又问。

我雅思7.5分。萱萱回答。

我和馒头都没说话。

…满分多少啊?我偷偷问馒头。

馒头没理我。牛人啊,他说,这么高的分,还不出国?

不想出了。萱萱轻描淡写地说。

为什么?馒头继续问。

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会开饭馆。因为我知道,你这个人眼高于顶,除了一张嘴什么都不会。萱萱一连声说下去,声音越来越大。

因为我知道,你自己开店,肯定会赔钱。因为我知道,你从来都听不进我说的话。因为我知道,不用这种方式给你证明一下,你会讨厌我一辈子!

靠,这个理由太牛逼了。

你满意了?萱萱冷冷地问。

馒头坐着没动,有几分钟没说话。

萱萱,店租好贵啊。他忽然说。

萱萱背对着他点头。是啊,是挺贵的。

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开店?馒头鼓起勇气说。

我自己开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开?萱萱反问。

因为…馒头想不出理由。

因为你笨,因为你连最起码的经商头脑都没有,萱萱替他说,因为你自己开,最后肯定会赔得一干二净,因为你根本就没想好,你要学的还有很多,还因为…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心说这些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还因为…萱萱停下来喘口气,还因为,我还喜欢你。她说。

我知道这一年你都做了些什么,萱萱说,我一直对自己说,再等等他,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有决心,实现自己的目标。如果后来你没有开这家店,我可能真的就出国了。

上学的时候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很有趣,想法很多,她继续说,现在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已经尝试了,把想法变成现实。

馒头,一个人开店很辛苦,我们能不能一起开?她一字一句地说。

馒头没回答。他伸手进上衣口袋里,慢吞吞地掏出一个钱包,钱包打开,最上面,是一张萱萱的照片。

这张照片,我有几次都想把它烧了,他说,但每次到最后,都按不动打火机。

其实那次你问我,有没有考虑过那些问题,馒头又说,我是考虑过的,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想,开饭馆好像很难,我一个人拼拼命吧,等你反应过来,我可能已经把它开好了,我们就可以坐在里头,做第一批客人。

没想到,等了这么久。他说。

他抬起头,和萱萱都是红红的眼眶,活像两只兔子。

一个月后,萱萱把她的店关掉、退租,馒头替她交了一笔还算合理的违约金。

他们把设备都挪进馒头的那家店,一起打理生意。馒头用自己剩下的积蓄重新装修了店面,萱萱发明了几种新的口味。店的位置本来就很好,慢慢地,变成了那个胡同口的一个风景。

半年后,他们还开了分店。

我几乎每周都往他们那儿跑,名义上是帮助他们维护感情稳定,其实是…

虽然炸鸡是不太健康,但是好吃啊对不对!还不要钱。

白吃了一个月,萱萱拿着一个账单,让我付账。

我傻了。翻遍全身,只掏出十块。

馒头和萱萱一人一条胳膊,架着我往外走。

我拼命挣扎。不是说好开店一定不赶客人的吗?我喊。

你说过?馒头看看萱萱。

没啊。萱萱也看看他,你说过?

我也没有。馒头说。

我被他们两口子赶了出来。

合伙欺负老实人!还有没有天理了?

不过我也没吃亏,我顺出了一包盐酥鸡。

盐酥鸡真好吃啊。我一边走一边吃,高兴得简直要飞起来。一回头,远远看到馒头和萱萱站在店里,脸上挂着笑,忙得热火朝天。

我忽然想起那天,我和馒头蹲在路边吃凉面,我问馒头,他开了店,萱萱怎么办。

她就是老板娘啊。馒头说。

☆白日梦咖啡馆——午歌

在我还是个棱角凌厉的激扬少年时,曾有过一系列不着调的梦想:

其一是浪迹天涯,不恃劳作。靠卖软文或卜卦为生。“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生意兴隆时,携一二知己,放浪形骸,把三五盏浊酒,做些四六不通诗文;惨淡经营时,不失寒儒风雅,遍走瓮牖绳枢之户,化一碗海雨天风的斋饭。

其二是做一名畅销书作家。石康与村上春树者还嫌太雅,最好能像西村寿行或者渡边淳一那样,写通俗、香艳、带着cult风范,擦出情色火花的畅销大部头。文章不能太雅,要有一种贴地飞行的快感,飘着马路牙子上炒粉干和鱼丝面的油钉子味。在居酒屋或夜宵摊会三五粉丝,签名、胡侃,讲重复了六七十遍的荤段子,聊老聃或禅宗,“一尘浑不然,万象尽结春”。

其三是其一其二的衍生和进阶,我希望能成为一名九流的精神导师。虽不能开宗立派却能坐拥粉丝三千。有五术的修为,有晶石的造诣,谈笑间拂去来者的伤饬与沉郁,春风拂人,润物无声,然后收钱走人,拂袖而去,或鲜衣怒马或素面朝天尿遁于滚滚人流之间。

岁月如锉,如琢。人生并人生观被命运的鬼斧神工开凿之后,梦想也尘埃落定。十几年的工科教育把我培养成为一名根红苗正的机电工程师,每日与电路、螺栓为伍,与国标、条例为伍,青春在条条框框中变成规矩方圆,精神不再飘忽。虽然心智依然会拧巴,肉身依然会肿胀,只是行动涩敛,不再会被一绺文艺的东风一吹,就变成红杏枝头的春色满园。

当然也有偶然。

大约一周之前,我在豆瓣上看到有个同城的“白日梦咖啡馆”放映电影的线上活动。我其实一直想发掘一两个这样的电影主题咖啡馆,于是关注了它的网页,于是发现了老板娘颇有些理想主义味道的文字:

“我想会一直记得2011年的夏天,因为在这个夏天,我做了两件事:从大学毕业,和开一家咖啡馆。”

“很久没有过这样纯粹的夏天,没有空调房,没有对着电脑昏天暗地。只是坐在店铺门口,看门口柚子树上的果实日渐饱满,看阳光扯着影子旋转,像一个暗号。有时候闲下来也看看书,然后听着房间里工人敲敲打打的声音,时间就这样被安静地消耗掉了。”

“咖啡馆的名字叫‘白日梦’。我想有一些人,就像我自己,就是要始终不断地做一些白日梦,才能让生活顺利地进行下去。在最无助时给自己力量和勇气,让自己始终相信,那些存在内心世界里的,只有自己看得见的瑰丽图景。就像自己给自己灵魂塑造了一个结界,才能继续坚强地在这个世界横冲直撞下去,是不是呢?”

这些文艺腔的文字一下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蓬勃壮大,我于是欣然决定在放映时段里,带着王小丁去发一次青春的白日梦。

来之前我曾经暗自揣度过几次,幻想在一个春光妖媚或斜雨淅淅的日子里,我推门而入,馆里弥漫着咖啡豆的香醇,老板娘或者说女主人应该长发飘逸,面色白瓷,一身优柔,眼睛里眨着戴梦得的光芒。

——拿铁还是卡布奇诺?

事实情况是,沙尘暴在洗劫了北京城之后一路南下,宁波也没能幸免。城市被一卷剽掠的砂纸,上下纷飞地打磨。

“是老板还是老板娘?”王小丁问。

“老板娘!”我说。

“老板娘就甭去了。”丁说

“这么多年,还信不过我?”我说。

咖啡馆其实并没我想象的大,花花碎碎的一片,文艺范也不够老练,既不江湖,也不庙堂,甚至有一点稚嫩,好像发育期的少女,阳光下面还能看到闪闪发光的绒毛,一两个不算经典的段子就能摇动她笑靥里的银铃。桌子上七七八八地摆着怀旧系的物品,玩具、唱片、扑克、糖果盒、小饰品、枯莲蓬…一应俱全,均可交易。沙发的靠背很矮,课桌仿佛是从旧校舍里淘来的古董,墙上有各色照片和明信片,总之还是那个少女的比喻,虽有天真,却不失烂漫。

咖啡馆的logo别具创意,用了猫头鹰的主题,算是很合“白日梦”的意境。老板娘短发黑瘦,微笑时带着生分的热忱,我想起了那句话:“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电影的名字叫作Amour,是一部法语片,获得过第八十五届奥斯卡的最佳影片提名,影片讲述两位退休的音乐老师Georges和Anne,年过八旬的他们相伴多年却仍然相爱。后来妻子遭遇了一场疾病,从最初的行走不便,到后来的全身瘫痪,意识混沌,直到最后,丈夫用一只枕头,结束了妻子的梦魇。

影片的节奏很慢,舒缓的长镜头像一幅幅印象派的风景画,把爱与痛的细节,分毫不差地篆刻在观众的心上。

我情难自禁地想起了我的姥姥。

姥姥已经去世快三个月了,她和女主角患上的是同一种病。

姥姥是个很不幸的女人,改嫁过一次,后来的丈夫也早早地去世。八年前,姥姥摔伤,妈妈下定决心要好好照顾姥姥,就像男主角Georges下定决心至死不渝地守护爱情一样。于是妈妈把姥姥接出来独自照顾,两年前,我女儿出生的第十天,姥姥忽然发生中度中风,半个身子、一条手臂麻木,后来病情日益恶化,最终全身瘫痪。

去年十一我回老家去看姥姥,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场景:姥姥仰卧在床上,瘦得仿佛只剩下一个灵魂,母亲掏出耶稣的十字架苦像,姥姥努一努嘴唇竭力地去亲吻——那是她全身唯一能动弹的地方。

姥姥走的时候,瘦成一根枯柴,身上的褥疮已经烂透,惨不忍睹。母亲在姥姥生命的最后时刻,突然情绪崩溃。她跟我讲电话,每次讲一个半小时,哭一个半小时,讲她是个罪人,将她如何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讲她不知道如何将生命继续下去。

影片临近尾声,Georges将一个白色枕头,按在了Anne的脸上,谁也不知道,我哭了。

姥姥去世以后,母亲打来电话说,以后要好好地珍惜生活。她说,不会再劝你们掰持着钱过日子了,在能享受生活的时候尽情地享受,比什么都重要。

走出“白日梦”时天空飘起了雨丝,雨水卷着远涉江湖的尘埃,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土腥味,让我想起了我小学时候的大扫除,想起了我梳着羊角辫的小班长。

是否该继续发青春梦——我一遍遍地问自己?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叫作“白日梦”的咖啡馆,在我们年富力强的盛年,很少有勇气去造梦实践。我看Amour的影评中有人写道:我们看的其实不是电影,而是看到若干年后的自己。于是我想,我在咖啡馆喝着的是别人的“白日梦”,但也不要白白流逝自己的。

我想起凯鲁亚克的诗句,他说:“要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我想起小区里停着的一辆被划得皮开肉绽的车子,上面贴着:“国务院特批,生活要他妈的有激情!”

我想起一千两百多年之前,饱受战乱流离的诗圣杜甫,听到官军平息安史之乱后,喜极而泣地高唱:“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遇见贪心但不怕死的自己——颜霜霜

身体和心灵总要有一个在路上。这些值得被身体力行的箴言,却总是被搁浅在签名栏里。两年前,在没能旅行的日子里,我决定心灵先走,坚持每周一本书。终于,在百本书后,离开了写字楼,身体开始上路,开启了贵阳—重庆—成都—拉萨—尼泊尔之旅。

在贵州告别了家人,在重庆、成都分别见了男闺蜜和大学室友,路上遇到过靠游记为生的写手,把寻医当旅游的小姑娘,出来玩赌博输光家当就留在成都的酒吧老板…这儿我只说一个:慧姐。

慧姐是个入世的修行人,在拉萨开了个随喜的客栈,客人随意来去,自己定房费,我在这做义工,房费就直接免了。客栈新建起,我要做的就是拖地和喂小狗旺财,偶尔在拉萨瞎溜达、在全透明的阳光房里练瑜伽,剩下的时间就是和慧姐聊天。

慧姐一头直长发,流淌及腰,搭配着她瘦小的身板,有种不协调的固执。有一活佛多次要招她为弟子,她每次都果断拒绝,“我觉得他是来禁锢我的!”

她出生在拉萨,离婚后,跟随前男友闯荡北京五年,分手后回到拉萨。跟现在的男朋友,不同居,也不谈结婚。父母亲总说她没出息,一次父亲生病,她悉心照料却依旧被父亲数落,她拖着个板凳坐在病房门口大哭起来。转念想,自己这么不招父母待见,父母依旧不会也不能抛弃她,觉得挺好笑。擦干眼泪继续照料父亲。

她有个特点,说起周围的人有种小孩背书包放学的兴高采烈。一天我问她:“为什么你和我以前接触的很多佛学者一样,对周围人总是评价很高?”“你不知道,按藏族的说法,能成为人而不是别的什么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我不全相信这套说法,但我相信人都值得赞美,只是有时候可能他自己都没发现。”现在说起来俗气,但当时听到这个,我竟然眼泪掉下来,为自己对爸爸妈妈、对朋友、对自己一直以来的苛刻感到难过。

我跟她说,之所以下定决心出发旅行,正是看到乔布斯的一句话:“记住自己终将死去,是避免认为自己会失去什么的最好方式。”她抽着烟,淡淡地说:“相信自己会死亡的人是幸福的。我是信轮回的,有时候就想,要是可以,真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凭空消失了,不再在这轮回里玩了。”说这话时,她带着一种顽皮的平静。我有点明白,为什么活佛想找她了。

写游记的人那么多,我只写行走中的自己。

三毛说,“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在流浪。”于我而言,行走不过是给自己的心找一个更好的栖息地。

临出发时我问妈妈:“你说我在西藏待三个月还是待一个月好?”妈妈说:“我希望你待一天就回来!”而此时她正在帮我收拾行李,当初正是她鼓励我出去走走。如此不舍,妈妈却依旧支持我远游。想起一句话:“几乎所有的关系都是为了重逢,而亲子关系却是为了更好的分别。”

一夜的火车就到了重庆,山太多,路况太复杂,虽然公交站牌上三个数字能有北京一个站牌那么大,我却经常找不到要坐的车。重庆人语速和开车速度像是两辆马车,并驾齐驱,见首不见尾。行人在没有人行横道的路上穿梭,速度同样让人叹为观止。这样的重庆人细心起来也显得格外动人。

在一家服装店,我手机突然死机了,需要一个尖锐的东西按重启键。问服务员有没有牙签,她们说只有棉签。我说试一试,就坐在那儿等棉签,等她们拿给我的时候,我发现棉签已经被掰好了,露出了一个小尖儿,我被她们的贴心征服了。

动车两个小时,就到了成都这座繁华都市,酒足饭饱之后在商场瞎逛,突然听见一大叔指着一件衣服问服务员:“TMD这衣服多少钱?”我一愣,这怎么回事。听见服务员小姐特淡定地说:“TMD这衣服180。”我又是一愣,只听见那大叔说:“TMD给我包起来。”长见识了。成都人都是这样购物的么?

女人逛街难免有购物的心,却每每因带不动太多行李而放弃。我发现一直行走的人,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去占有。每来到一个住宿的地方,我都很清楚,那些大件比如衣柜,比如床,我带不走。那些小件比如梳子牙刷,我有自备,不用带走。我带着的那些小零碎,搁在这,明儿旅馆阿姨也会收拾,留不下。能做的就是按我的需要好好利用这里的一切,用这里的壶烧水喝,用窗帘遮光,阿姨来打扫的时候向她问个好,给她带来点好心情。我觉着这和人生是一样的,我们一直在路上,根本不需要也不能有太多行李,却只有在这样的行走中才能真正懂得。

在网上订传说中的川藏火车票,神奇的是任何时间去看,剩余票数都为零。无奈飞机前往拉萨。登机时,外面黑云压城,随着飞机上升,天渐渐明朗。当看到刚刚那密布的乌云已在飞机下,前方一片清朗,不免感慨,明明自己刚刚还在乌云笼罩中,和即将到来的雷电风雨对抗,如今却在它之上围观,云朗天青。想起一句话:所有的烦恼都源于不够抽离。

到了拉萨,天边的云总是低得让你觉得自己伸手就能够着,早上会被狗吠声吵醒,下午的阳光能将人的影子拉到两米多长。空气如此清新,我的高原反应也不明显。我瞎琢磨:是不是这里的氧气含量其实和北京差不多,只是拉萨是因为空气稀薄,北京是因为杂物太多。

在拉萨,最让我有感触的不是布达拉宫虔诚的藏民,不是大昭寺布道的高僧,不是蹲下来耐心喂流浪狗的环卫工人,而是一个老农。有一天,我心爱的手链突然找不到了,正跟路上遇到的朋友抱怨这事,说自己有多喜欢这手链,同行的一个很不起眼的老农突然回头说了句:“你又不是不会死!”是啊,人艰要拆啊。

出来还不到一个月,因为临时有事所以加紧行程去尼泊尔。整理时发现,这一个月,也就一个旅行箱一个小背包;一间房,一张床;一天几杯水,几碗米饭几个菜。人真正需要的真的好少。

进入尼泊尔,我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不免心生害怕,但第一天我就打消了这个担忧。在尼泊尔登记住旅馆,不需要收护照,你甚至不用把护照给她们,只需要拿个单子自己写上护照号,她们也不会进行核对,房卡就是你的了。第二天,因为当天没能刷卡,前台直接让我明天再刷。我很好奇她们就不怕我填假的护照号“私奔”么。

第二天出去借自行车,我问要交押金么?姑娘说:“你告诉我你旅馆名字吧!”我说:“你不怕我告诉你假的么?”她惊讶地看着我,说应该不会吧。我记不住旅馆名,找了旅馆WIFI名给她看了眼,骑车走了。尼泊尔被称为幸福指数最高的国家,也许就是这么来的吧!

回来之后,总有人问有啥收获,回头看整个旅途,最大的变化是自己:更贪生,但是更不怕死了。在布达拉宫顶上发呆的时候,在拉萨去往樟木遇到山顶落大块沙石的时候,在尼泊尔滑翔在空中,被晒得快口吐白沫的时候,我想,生活太美了,让我多待会吧!一直以来我都用心生活,直到去年学了儿时一直想学的绘画,没画出个所以然来,我却突然不怕死了,我觉得我做了这阶段想做的一切,而这趟旅行更像是多出来的礼物。

贪生但是不怕死。转念一想,生和死,本来就不是对立的。每天的睡眠就是一次“小死”,只有死得够彻底,第二天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当我开始纠结某件事要不要做的时候,我都会问自己:如果一年以后我就会死去,这件事我还做不做?向死而生,往往能让自己活得更好,而真正好好生活了,也就不怕死。

当然,不怕死,不能说了无牵挂,因为还有家人;不能说完全死而无憾,我会想如果能有个人和我分享这一切有多好!女人都向往爱情,只是我愿意承认而已,如今看过这些,走过一路,一不小心,更加向往爱情了。不过,以前是希望有个人来丰富我的生活,行走之后,现在更多的是希望能有个人来一起分享和创造,正如李健唱的:“多想你在我身旁,看生命变化无常。”一起贪生,一起不怕死。

☆León'sDream——九夜茴

莱昂,西班牙西北部的一个小城镇,距离首都马德里三百多公里,距离北京四千多公里。

栩栩没到西班牙留学之前,莱昂对她来说是画册上的二维图,越清晰越觉得遥远。而入学马德里建筑学院之后,莱昂便成了她手中西班牙地图上涂鸦的一枚五角星,虽然潦草但感觉触手可及。

建筑学院的补助很丰厚,作为交流学生,每月一千欧元。同去的同学有的省吃俭用都攒下来,而栩栩则全部花了,她想来都来了,挣欧元的时候花欧元,总比挣人民币花欧元要划算。

因而每到周末,栩栩就会背上她的相机四处游历。看到那些图片上的建筑一一展现在她眼前时,她总会有种梦想成真的奇妙快感,连呼吸都酣畅起来。当然,毕竟荷包不满,像莱昂这样远距离的目的地,便被她安排在了旅途的最后。

行者或许无疆,但也注定,有些风景一生终只能见到一次。

学建筑的人来到莱昂,一定会去看看鬼斧神工的莱昂剧院。这是曼西亚图侬的作品,设计感极强,充满了灵气。

栩栩抵达莱昂那天,天气并不那么晴朗,她依旧兴致勃勃地直奔莱昂剧院,冬日中的它依然美丽,带着一丝隐晦的妖娆。栩栩对这所白色的房子很着迷,她举着相机,尽可能地去记录它,一次次地往返剧院旁的小巷,紧贴着另一侧的墙壁,希望能多拍进来一些风景。就在这时,哈维闯进了她的镜头,随即以最宿命的方式进入了她的世界。

栩栩对他的第一印象是,头发乱蓬蓬的西班牙男人。因为在她的取景框里,她率先发现了他头发的不服帖。于是她放下了相机,想等着他走过自己身旁再继续拍摄,就像她遇见的无数次过路人一样,踏着与她无关的节奏从她身边走过去。可是哈维停了下来,他摘下耳机,歪着头看着栩栩,问她:“你想进去看看吗?”

这对栩栩来说是意外的惊喜,他显然是剧院内部的人,能走入这个建筑一窥内核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她忙不迭地点头,生怕他反悔似的。哈维笑了,用手抓了抓自己黑色的卷发。之前并不柔顺的头发一下子平整了,栩栩这才发现,他是个挺好看的男人,眼睛很迷人。

绕到剧场旁门的路上,他们相互介绍了自己,栩栩是来自神秘东方的建筑朝圣者,哈维是正在追逐梦想的灯光师。“你爱它的身体,而我爱它的心。”哈维指着莱昂剧院这么形容,栩栩笑着点头,被视作冰冷水泥块的现代建筑,其实可以容纳很多爱,远比有血有肉的人们大方很多。

哈维是个热情的向导,他的确带着栩栩走入了莱昂剧院的心,任她拍照,给她讲关于这里的一些有趣的事儿。他们最后去的地方就是莱昂剧院的后台控制室,那里是哈维的工作间,他显得格外兴奋,转开门把手的时候甚至拧错了方向。

“从这里看到的舞台很美妙,它让我有了作为上帝的感觉,那里是很多人的人生,而我站在这儿,静静注视着他们,给予这个舞台光明或是黑暗。他们热闹上场,或哭或笑,或诉或歌,然后安静闭幕。他们都在流动,而我似时间的弃儿,凝固在这里。”哈维指着那一方舞台说。他的描述深深吸引了栩栩,这间小房子仿佛充满了不可知的魔力,令她跃跃欲试。所以当哈维邀请她试试由他操纵灯光的舞台时,她毫不犹豫地、期待地、欢快地答应了。

栩栩站在舞台中央,有一点局促,哈维通过控制室温柔地安慰她。

“亲爱的,抬起你的右手。”

栩栩眨巴着眼睛,战战兢兢地举起右手。一束光打了过来,先包围住她,魔幻地变换着颜色和形状,如灵魂般随性而动,忽大忽小,最终收缩成一点星芒,凝聚在栩栩手心。那一刻,她真的觉得自己摸到了光,她惊喜地抬头,哈维在控制室向她挥手,她笃定,他一定笑了。

“哈维吗?你干什么呢!”门突然开了,另一位工作人员狐疑地走了进来,栩栩有点惊慌,但她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一切就都消失在了黑暗里。

“嘿,你这个小子要干什么!”怒吼声淹没在咚咚的脚步声里,栩栩的双手被紧紧拉住,哈维在她耳边小声说:“我们快溜!”

从莱昂剧院跑出来,两人笑得前仰后合。

“他好像很恼火。”栩栩捂着胸口喘气。

“那位大叔拿我没办法,我能瞬间让他找不到我!”哈维摊摊手。

栩栩又笑起来,而当笑声结束,谈话似乎也进行不下去了。相机早已被她遗忘在背包里,这是一次意料之外的相遇,应该在意料之内说拜拜,可栩栩却突然不知要怎么吐出这简单的西班牙单词。

“我…”栩栩指指自己,“要…”她接着指指外面。

“要走吗?”哈维也意识到了什么,他挠了挠头,头发又重新乱起来。

“是啊。”栩栩微微颔首。

“你在这儿有其他朋友?”

“没呀。”

“晚上有别的安排?”

“暂时也没。”

“那么我可以请你共进晚餐吗?”哈维对她的回答满意极了,他雀跃地发出邀请。

“好呀。”这丝毫不违背栩栩的内心,也许正是她隐隐期待的。

他们不甘心就这样分别,但又似乎忘记,离开是迟早的事。

哈维带栩栩去了个热闹的餐厅,他点了当地特色的菜,这和栩栩之前在网上搜索的菜单并不相同,但显然要好得多。他告诉栩栩,自己的父亲是商人,母亲是珠宝设计师,没有兄弟姐妹,但有一只非常忠诚的狗。他并不打算继承父母衣钵,所以跑到莱昂居住,对他们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一家深深爱着彼此。栩栩也对他讲起她的生活,因为看到美丽的图纸而选择学建筑,结果几次因熬夜画图而欲哭无泪,比起梦想她背负更多的是父母的期待,她的母亲在三十五岁生下了她,高龄得子令家人对她格外疼爱,只不过中国的家庭都爱得太严密而不自由。

他们不停地重复“真的吗?”“天啊!”这样的感叹词,一边惊异着彼此的不同,一边靠得更近。哈维几乎要贴着栩栩的耳朵说话了,他说了很多笑话,他自曝自己小时候做的糗事,可刚说到小学四年级,餐厅已经要打烊了。

“要不要再去喝一杯?”在街边的车里,哈维不舍地问栩栩。

“算了,我还是回宾馆吧!我定了青年旅店。”栩栩摇了摇头,外面下起了小雨,她已经意识到,那句拖到现在的“再见”,还是要说。

“那么…可不可以陪我听完这支歌?”找不到更多借口的哈维有点沮丧,他寄希望于CD里的曲子,虽然那首歌只有五分多钟。

“好吧。”栩栩也希望这歌能再长点儿,可是明天傍晚到马德里的大巴提醒着她,即使长得像一部歌剧,她也最终会走。

曲子是哈维在某次演唱会录下的,也许是位置不同,区别于现场的各种喧嚣,歌有种静静的、娓娓道来的感觉。哈维跟着哼唱,轻轻地用手在栩栩的手背上打拍子。细密的雨水击打在车前窗上,令世界潮湿、模糊起来。当歌词唱到“where…whereismygypsywifetonight”时,哈维低头吻了栩栩。

“让青年旅店见鬼去吧!”

哈维说出了栩栩同样想说的话。

他们回到哈维家里做爱,虔诚地对待彼此的身体,并忠于这种感觉。

清晨,栩栩比哈维先醒来一会儿,她看着睡在身边的男孩,没有预期的罪恶感。她惊讶地与自己内心对话:栩栩,一个因来之不易而被父母更加亲密爱护、严格管教的女孩,从小到大学习成绩一直排名前三的女孩,凭借苦读考上国内最好的研究生并屡屡获奖的乖孩子,以最优厚待遇被送到西班牙交流的优秀学生,从没有过惊世骇俗的经历的人,现在,在异国他乡,躺在一个昨天才认识的人身边,发生了一夜情,但并不沮丧。

栩栩丝毫不觉得她和哈维是坏人,他们喜欢对方,然后伴随着荷尔蒙的刺激,结合在一起。唯一惆怅的是,相遇与离别那么的近。

想到这里时,哈维醒了,他说他爱她,并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没有一点松开的意思。

后来哈维又开车带栩栩去了海边,她敢说这是她出生以来数得过来的最开心的日子之一。他们对着冬天里略显深沉的大海大声喊叫。哈维兴奋地叮嘱她八月份一定再过来,那时的西班牙是世界上最好的国家,到处都是欢乐,全国会放假一个月,并打趣说那时工作的都是勤劳的中国人。

说到这里,栩栩才想起,自己并没告诉他,从莱昂回到马德里三周之后,她就要回中国了。当她对哈维说出这个事实后,两天里不停说话的他,沉默了下来。

把栩栩送到大巴车站时,哈维把昨晚听的那盘CD和一小枚银戒指送给了她。栩栩什么都没带,只好把挂在书包上的一个劣质中国结解下来送他,但哈维很开心,立刻就挂在了车上。

栩栩即将登上大巴,哈维一把拉住她,认真地说:“在西班牙语里,再见有两种说法,细分起来‘Hastaluego’是以后再见的意思,而‘Adiós’是再也不见。我永远不会对你说Adiós,栩栩,我等着你回来。”

栩栩看着他,坚强地做出了微笑的表情,如他所愿的以标准西班牙语说出了:“Hastaluego。”

哈维笑送大巴离开,他没看见在车里栩栩流下的泪水,也不知道说着“Hastaluego”的栩栩在想:莱昂,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周后,栩栩再次回到莱昂。

爱情这东西发生之后,往往会超出所有预期,逃离理智控制。尽管栩栩对自己说了一千次,这是偶然的事,是没结果的消耗,是不现实的放纵,但到第一千零一次,她还是战胜不了内心的渴望和哈维深情的召唤。

这一次哈维不再与她谈是否再来莱昂,而是试图劝说她留下来。

“我爱你,你也爱我,你喜欢西班牙,在这里你会过得轻松快乐!”

“我的家人在中国,我不能离开他们。”

“他们也会希望你能生活得开心点儿。”

“但那不该以伤害他们为前提,我应该回到我的国家,陪在他们身边。”

“为什么你总说应该做什么,而不是想要做什么呢?”

“shouldtodo”和“wanttodo”令这段对话停止,哈维认真地看着栩栩,栩栩抱住他,深吸了口气说:“哈维,并不是每一刻我们都清楚自己想做什么,而我们总会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想做的事也许会变,但该做的事不会变。”

哈维叹了口气,抱紧栩栩说:“你是我不懂却又迷恋的中国女孩。”

这一次离开莱昂时,哈维仍旧要栩栩说“Hastaluego”,栩栩说了,与他挥手再见,心里仍然想:莱昂,我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两周后,栩栩结束了一年的西班牙交流学习生涯。哈维开了四个多小时车从莱昂赶来送她,两人只相处了四十分钟,栩栩就要上飞机了。他们都哭了,哈维仍试图说服她留下,但他自己已经能感觉到深深的绝望。他不再请求她说“Hastaluego”了,栩栩却自己主动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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