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里,我慢慢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坏女生,我不是没有过害怕,但是我不知道该去跟谁说。期末考试就要来了,我妈说,如果我考不出好成绩,这个暑假就要把我送到我姨妈家去补课。我姨妈是个古怪的老女人,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嫁出去,她在镇上的一所中学当老师,教物理。她房间里有种特别怪的味道,每次去了我都想要吐。我才不要到她那里去,宁肯死,我也不要去。
天助我也。有一天,我在饶雪漫某本书的最后一页看到了她夏令营的报名表,我忽然想到,如果我去参加这个夏令营,那我不是就可以不用去姨妈家补课了吗?我这么想着,就把那一页撕了下来,把表顺手填好了。谁知道被我同桌看到了,她并不知道那张表是我从书里撕下来的,居然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说:“你要去参加饶雪漫的夏令营吗?”
我轻描淡写地说:“是啊,在网上随便报了个名,就收到表格了。”
后来,这件事在班上传开来,好多同学都主动来找我说话,并且希望我能帮她们给饶雪漫带一封信或者是一个小礼物,还有一个平时很骄傲的女生对我说,如果我和饶雪漫合影的话,要我把照片给她一张并给她签个名,我简直受宠若惊了。
可是,问题的关键又来了,我是不是可以真正参加这个夏令营呢?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把报名表重新看了一下,又认真地写了一封长长的报名信附在后面。在那封信里,我把自己的身世描写得特别凄惨,饶雪漫的那么多书没有白读,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超有编故事的能力,编出来的关于自己的种种劣迹和悲伤都快把自己给感动哭了。然后,我把那封信和报名表一起寄到了北京。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有眼,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夏令营工作人员的答复,我可以去北京参加夏令营了。那些天,我在班上简直成了风云人物,我骗她们说饶雪漫亲自给我打了电话,还说在北京要请我吃饭,带我去她家玩,还夸我文章写得好,要培养我成为她的签约作家。所以,我将来考不考得上好高中甚至好大学都是无所谓的,我只要靠稿费,就可以养活我自己!
但问题随之而来了,尽管我申请到的是免费名额,但路费还是必须要自理的。这一千多块的路费,我该找谁要去?
找我爸妈,我知道不可能。就算我把夏令营和我的未来吹得天花乱坠,他们也不会轻易掏出这么多钱给我去北京的;找外公吧,他最近做了个小手术,正在住院,我知道他手头也没有多余的钱。那阵子,我也没机会偷到任何班里同学的钱,放了暑假后,就更是没机会了。眼看着夏令营的时间越来越近,我实在不想失去这个机会,只能使出最后一招,偷了我妈的金戒指,那是结婚的时候我爸给她买的,她怕丢,一直舍不得戴,就锁在抽屉里。拿到钥匙很简单,拿到戒指也简单,就是换成钱稍微费了一点劲。我找了家金店,扯了通谎言,说戒指是我姐姐的,我们俩独自在外面,她现在得病了,急着用钱治病,要换现。金店那个人最终相信了我,换了钱给我,虽然损失了一些,但是足够我去北京了。
我去北京那天,我妈还不知道她戒指丢了。我爸一直送我上了火车,毕竟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而且是去见名人,还没花他们一分钱,他们多少还是有些骄傲的。我妈还给了我一个旧手机,让我随时跟他们保持联系。我心里那个激动啊,火车开出小站的时候,我感觉心都快从胸腔里飞出去了,我皮皮,就是跟他们不一样,跟这个小城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宜良啊宜良,且等我凯旋吧!
北京的繁华,超出了我所有的想象。然而这一次夏令营,却让我彻头彻尾地失望了。我感觉从头到尾,就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见到饶雪漫的第一眼,我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好半天才让自己镇定下来,我问她:“雪漫姐,我失恋了,怎么办哦?”
“忍呗。”她笑着对我说。
为了表示我的特别,让她对我有特别的印象,我迫不及待地对她说:“有七个男生同时追我哦,可我对爱情完全没兴趣了,怎么办?”
她看了我一眼,她一直是笑眯眯的,眼睛亮极了,第一次,我感觉我的谎言失去了以前的力量,她不相信我,她压根就不相信我,但是她很宽容地拍了拍我的肩说:“你在这里习惯吗?”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飞快地逃掉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面对她。我怕她会瞧不起我。是的,我喜欢她,她不喜欢我没有关系,但是,她不能瞧不起我。
之后的日子,我刻意躲她远远的。那一届有很多的营员,都可以跟饶雪漫或者方悄悄亲切地交流,和她们劲爆的故事比起来,我本来就不算什么,再加上我自己也不愿意,完完全全就成了一个配角。后来我看到那一本为夏令营出版的书,里面也压根没有我的故事,这让我在同学面前狠狠地丢了脸,她们甚至怀疑我是不是去参加了那次夏令营,好在书的最后面有一张模糊的黑白合影照,上面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我,躲在最不显眼的角落。这是我唯一的证明,但它也同时证明了我的卑微和不值一提。
可能,那才是最真实的我吧。所有的光荣,都是我自己给自己制造的假象,但是由于我找不到一个可以拉我一把的人,我才迷途不知返,一路这样深深地跌了进去。
我妈发现戒指丢了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但她没有怀疑我,反而认为是我爸偷的,那一次他们吵得很厉害,我妈还回外公家住了几天。我去外公家接我妈回来时,发现她瘦得厉害,看上去很可怜。我妈除了在一家公司做保洁,还常常偷偷接外活,每天干到很晚才回家,常常累到手脚都抬不动。我觉得我很对不起我妈,但我就是没法张口跟她说出真相,我没有那个勇气。于是我只能苍白地对她说:“妈妈,你放心吧,我可以写稿子挣很多的钱,以后我养你。”
但我没有稿费可以给妈妈。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偷。有一阵子我偷得特别厉害,看到谁的包都想去翻,小区门口的小超市也被我偷了很多次。我偷来口红什么的,就告诉同学们是我哥哥从香港带的,再以很便宜的价格转手卖掉。那些钱,我一大部分都给了我妈妈,其实她也没舍得花,说是帮我存起来,但是这样,我心里也好过一些。每一次作案,我都非常非常小心,我怕被抓起来,那样就是一个永远的不孝女儿。饶雪漫说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把我们变得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好很多很多。虽然饶雪漫不喜欢我,但我依然喜欢她说的每一句话。我把它们抄在本子上。每回我做恶梦,梦到我被警察追,醒来后我就一边发抖一边看那个本子。饶雪漫,我发誓我想变得更好,你信不信我呢?
就算你不信我,我还是一样爱你。
第二年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喜欢上了一个男生。这应该算是我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暗恋吧。他是初三的,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想到了《左耳》里的许弋,真的是太像了,帅得让我的心怦怦直跳。后来我知道他叫文子。文子当然不会喜欢我,他喜欢我们班的一个叫阿娇的女生。通过阿娇的嘴,我知道文子是五月天主唱阿信的铁粉。那些天,我不放过跟阿信有关的任何新闻和报道,通过各种渠道了解阿信的消息。终于一次,和阿娇在一起的时候,我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我上次在北京夏令营时认识的一个姐姐现在去了五月天的公司,做阿信的助理。阿娇虽然有些将信将疑,但还是让我给她弄签名照片、海 报或者cd,准备在文子过生日的时候送给他。我偷偷买了一张五月天的cd,在网上下载了阿信的签名,然后自己在cd附赠的海 报上模仿着涂抹了一个。还真是蛮像的。为了把戏演得更真,我把这张cd寄给了上次认识的一个北京夏令营营员,附上邮费,让她给我快递回我的学校。那个营员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照做了。收到cd那一天,我当着阿娇和好几个女生的面拆开了那个来自北京的大信封,在女生们的惊叹声中,阿娇抱着我一阵猛亲。这件事真是完美到了极点,给我挣足了面子!我感觉我整个人都要飘到云上去了。
生日礼物送出后,阿娇说文子想认识我,顺便可以跟我多了解一些关于阿信的八卦。 编八卦这种事我最拿手了,那一次见面,我差点把天花板都吹下来,我还告诉文子,如果五月天来我们这里开演唱会,弄几张免费的票,近距离接触,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有什么感觉,能比你在你最爱的男生眼里看到他对你的仰慕更让你心醉?没有!为了文子,我决定豁出去,我要想尽办法真正地去认识阿信,带文子去看一场真正的五月天的演唱会,而不是吹的!我甚至想过,我要好好努力读书,考到北京去,凭自己的实力闯进娱乐圈,五月天的演唱会,由我一手包办……
再美的幻想,也是华丽丽的泡沫。而现实的生活,总会让这些泡沫飞得越来越远,你赤脚飞奔也追不上一点光影。因为把心思都放在如何讨好文子身上,那次期末考试,我一败涂地。放假前,我被阿娇等一群女生堵在教室门口,她们一定要我交待那些文子收到的情书是不是我写的,我说不是,并说可以核对笔迹,可是那些信都是打印的,我百口莫辩。我看着阿娇,几乎肯定这件事就是她栽赃我以便博得众人的同情。就在这时候,我看到文子被人推搡着走了过来,走到我面前,当着阿娇的面,用非常清晰的声音对着我说道:“朱皮皮,你长得像一头猪,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你?”
阿娇哭了,但又飞快地笑了。我却什么表情也没有。我哭不出来,真的。文子没骂错,我就是猪,一头大笨猪!
夏天又来了,我又想念饶雪漫了,想念她的夏令营了。知道不招老营员,但我还是想去碰碰运气。幸运的是,接我电话的那个夏令营工作人员是刚来的,叫栾栾,没太多的经验。我告诉她我嗓子坏了,年底要做一个手术,如果不成功,我就永远都说不了话了。上一次夏令营,我没有亲口跟饶雪漫说一声“我爱你”,这是我最后悔的事情,我希望这一次,能给我一个机会。
栾栾也是饶雪漫的超级粉丝,我的谎言完全戳中了她的泪点,所以,我又一次成功地得到了参加夏令营的机会。这一次,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要像上次一样了,我要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再也不要做那个打酱油的过客!
可是第一场心理活动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想逃开了。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内心的任何秘密。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就在这时候,营员里有人丢了钱,真的不是我偷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人要怀疑到我。那天晚上,我心里真的很不舒服,所以,我就拿了我同屋的营员的钱包,我打开来一看,里面有几百块,我犹豫了一下,抽出了其中的三百二十块,然后把钱包塞到了床底下。同屋发现丢了钱,自然是大喊大叫,后来来了好几个工作人员,看着她们一副警察叔叔的样子,我真觉得可笑。我在心里冷冷地想,不是我做的,别想赖我头上,但如果我真的做了,你们谁能对付得了我?
钱包最后在床底下找到了,我没想归还那三百多块,就算是我的精神损失费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在找钱包的事情上表现出了过度的热情,我知道她们一定还是怀疑我了,那天晚上,饶雪漫要跟我“单聊”。我知道这是很多营员盼望的机会,其实也是我盼望已久的,但是临到头的时候我怕了,我对工作人员说:“我很累,洗完澡想休息了。”可我没想到饶雪漫却主动来找我。那天晚上,她看上去很累,可是她依然对我笑着,我受不了那样的笑,于是我答应了她。
我本想跟她讲一些不痛不痒的事就过去了,谁知道她却一针见血并且毫不留情面地指出了我的毛病,她说:“皮皮,就这样一直活在谎言里,你累不累?”
我听到她说这句话,眼泪就止不住地下来了。那天晚上,她苦口婆心地跟我说了很多,我在她面前承认了我的“臆想”,答应她从明天起我会尽量做到不撒谎,但我最终也没有承认偷钱这件事,因为这是我的底线,我不想她对我太过失望。
夏令营快结束的时候,我又管不住自己的手,在逛街的时候偷了一个女生的钱包。一是她自己傻不拉叽地把钱包放那里让我偷;二是因为我讨厌那个女生,我知道她背着我给饶雪漫打电话,要她严查我,说我有问题。
我就是有,就是我偷的,怎么了,证据呢?拿不出证据,我还可以告你诽谤!
饶雪漫先后找我谈了三次,最后一次,我承认我就要崩溃了,但最终,我还是没承认我偷了钱包,我知道她对我失望透顶了,其实她不知道,我对我自己也失望透顶了,我答应她,要成为她希望的那个皮皮,可是,我怕我是一辈子都做不到了。
离开北京前,我和四个女生又去了一趟编辑部,我真喜欢那里,宽敞的办公室,软软的沙发,永远对我微笑的栾栾姐,还有看到我就一副恨铁不成钢表情的悄悄姐,其实我知道,她们是爱我的。我都这样了,他们都没有放弃我。我还听到那个被我偷钱的营员对悄悄姐说:“算了,不追究了,都是朋友。”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我就是全天下最操蛋的那个人。去火车站的路上,我给那个丢钱女生发了短信,承认是我干的,并且答应回去后把钱打到她的卡上。这么做完后,我心里舒服多了。
刚上火车,我收到饶雪漫的短信,她说:“皮皮,我需要你的解释。”
我想了很久,回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过了一会儿,我又发过去一条:“其实我没偷,只是他们都怀疑我,我再也受不了啦,心想,不如承认了算了,承认了一了百了,再没有痛苦了。”
我发送完这个轻飘飘的谎言后,就关了机。我在轰隆隆的火车声中埋头痛哭。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雪漫姐跟我谈了这么多,工作人员对我这么好,其他营员对我这么宽容,我承认我内心被这一切深深触动,但为什么我还是没有改变?我的未来到底会是什么样,我统统一无所知。
对不起,饶雪漫,我爱你。我真的真的爱你,我真的真的好想好想成为你期待中的那个皮皮,脱去谎言的外衣,戒掉可怕的坏毛病,站在阳光下坦然微笑。如果能做到这一点,我愿意失去任何,哪怕我的生命。
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信。
Part 02
为了在这一次的夏令营中闪亮登场,皮皮可谓精心准备。
首先,她给每一个人都准备了礼物,送给方悄悄一个发箍,送给果子李一件小背心,送给栾栾一个精美笔记本。送给小暖一个iphone的手机套。送给我的,是一对金光闪闪的大耳环。
我拿着那夸张的玩艺有些无奈地说:“我从不戴耳环呢。”
她很认真地告诉我:“我就是觉得,这个耳环和你的气质很配!”
除此之外,她还精心打理了自己的形象:与去年相比更精致的短发,低胸的字母大t恤,文艺范的黑色方框眼镜,潮爆的骷髅头长项链。她甚至还化了妆:比肤色浅一号的粉底,闪亮的唇彩,浓重的眼影。
虽然还是矮矮胖胖的身材,虽然还是貌不惊人,但今年的皮皮,和去年那个留着长辫子、话不多、动不动掉眼泪的小孩相比,还是有了很大的不同。
为了让自己看上去真的像脱胎换骨了,她还着意修饰了自己的言辞。
“让我看看你的手机……哎还不错啦。说起来,我好倒霉哦,那天我朋友在电话里惹我生气,我居然一下就把我的iphone4从二十三楼扔下去——因为我家住在二十三楼啦!”
“我们的班主任真的很坏!他儿子在我们班作威作福,有一天居然把我的签名版《离歌》给扔了!我啊,我就冲到他家去,拿把刀把他给毁容了。”
“我这次的营费全是我自己打工赚的。嗯,就是当调酒师埃我还带了调酒的工具来哦,晚上调给你们尝。”
说到就做到,在度假村的一天晚上,我们在方悄悄的房间里开“坐谈会”的时候,皮皮就调了酒给我们送过来。
颜色浑浊的液体,在纸杯里晃晃荡荡,看上去有那么一点可疑。
我赶紧说:“我不喝酒。”
可恨的方悄悄却喝了,喝了一口就评价道:“生抽。”
皮皮哈哈大笑,脸上是那种“你真的很风趣”的表情,又递上另外一杯:“来尝尝这个,这是我专门为雪漫的《唱情歌》调制的一种酒,叫‘放手的勇气’。”
方悄悄皱着眉又喝了一口,放下杯子,过了半天说:“这个不错,像老抽。”
营员阿晨过意不去,接过杯子喝下去半杯,认真地说:“我觉得真的很不错。”
皮皮的表情这才放松了下来,营员都走以后,我埋怨方悄悄:“你何苦要拆穿她嘛,她只是个孩子。”
“她这两天一直都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故意撒谎,我真的烦透了。”方悄悄说,“骗我,她图什么呀?”
其实这是明知故问。
图的是你关注她,图的是你觉得她与众不同。
其实,方悄悄是个很好骗的人,以前有不少孩子打电话到公司,说自己得了抑郁症,她一边听一边陪着哭。
但是,当她一旦发现你对她撒谎,可能就再也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
我和她不一样。在夏令营的那些天,我一直饶有兴趣地关注着皮皮的一举一动。也许是作家的职业病,也许是我的固执,我就是想搞清楚,皮皮到底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哪句话是她夸张出来一个传奇又悲情的自己,哪句话是流露了她真实的伤痛……
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在度假村的最后一天下午,我让所有营员围成一圈,说出自己最想说的话。大家有对自己说,有对父母说,有对朋友说,有对恋人说……场面很感人。
话筒传到皮皮那时,她一点也没犹豫,大声说:“我最想说的一句话,是对雪漫姐说。雪漫,你就是我最爱的人,是我的支柱,不管别人多么看不起我,多么忽视我,只要想到你,我就有活下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