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就没见过比我自己更纠结的人。

  比如:我留着长长的手指甲——我知道不好看,可是当我决定是否要剪掉时,就纠结了:如果剪了之后我后悔了,那得留多久才能重新长长?如果我没有长指甲了,会不会很不习惯?这时若别人的眼光恰好停留在我的指甲上,我就恨不得直接把指甲折断,或者干脆往他脸上抓一把。

  我的纠结要再举个例子也很容易,比如:我嫌自己胖,平时很少穿裙子,但我又觉得女孩子还是要穿裙子。于是我买了一条今年最流行的碎花裙,配罗马凉鞋,上身穿一件白色带雪纺花边的t恤,配黑色丝袜(这样能显得腿细点)。我自己觉得这样穿挺好看,可一出门就觉得所有人都在往我的腰上、腿上、凸出的肚子上看,我恨不得大声骂那些人:“傻x!有什么好看的!”但是与此同时,我又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傻x,谁让你穿裙子的!丢人了吧!你就喜欢丢人!”然后我冲回家,将那身原本很得意的衣服永远地塞进柜子里。

  我当然知道这种纠结没有必要,了解我的朋友都对我说:“小鱼,你就是在自寻烦恼。指甲长,剪了不就行了吗?又不是砍头;隔壁班的欧欧比你胖二十斤,那腿粗得就跟罗马斗兽场的柱子似的,不是一样穿裙子?也没见天塌下来啊?”

  我认真地对朋友说:“我知道,我不好,我有强迫症。”

  最开始她们都劝我:“其实你一点病都没有,就是拿自己太当回事了。你以为你穿错一件衣服,地球就不转了吗?”

  后来她们就懒得理我了,当听到我说自己“强迫症”的时候,会直接叫我去看心理医生。

  后来,我就真的去看了心理医生。

  去看的起因是一天晚上我妈发现,我十二点还没有回房睡觉,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不开灯,默默地掉眼泪。

  她问我怎么了,我就是不应声,眼泪还是一颗一颗往下砸。我弟弟起来上厕所,迎面看见这样诡异的我,居然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妈他们吓坏了,连夜打电话给我爸,让我爸从“那个女人”家赶紧回来。第二天带我去看了心理医生。

  经心理医生诊断,我患有中度的抑郁症。医生开了一大堆抗抑郁的药物,我看着说明书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英文字,居然感到一种少有的快慰。

  妈妈哭哭啼啼,爸爸骂骂咧咧。可是,这一次他们不敢骂我,因为医生说了,不要刺激我,以免加重我的病情,如果触发我的自杀倾向,后果不堪设想。

  自、杀、倾、向。后、果、不、堪、设、想。

  这两句话彻底地唬住了我妈,那段时间,她连牌也不敢出去打,我一放学,她就呆在家里守着我。我说烦,她就陪着笑脸说:“那你去玩电脑!我去给你做吃的!”我吼她:“我什么都不想吃!”她就转过身,开始抹眼泪。

  我和我妈吵的时候,若我爸正好从楼下的超市上楼来喝水,就会更大声吼我:“你和你妈发什么脾气?你妈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了!”

  我妈则掉转枪口,对我爸哭喊:“你不要骂她了,你已经对不起我了,难道还要对不起女儿吗?”

  “老子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现在住的、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老子花钱!”

  每当我爸说到这里,我妈就软了。靠男人吃饭的女人,最可怜。如果她靠的那个男人还是她的前夫,是最最可怜。

  我同情我妈。我恨我爸。我恨我爸背着手在我们家转来转去,支使我们干这干那的派头,恨他对我妈说“你要是敢去找别的男人,我弄死你”的无赖嘴脸,恨他明明出轨、有了新的家庭,还在我们面前装作仍然拥有家长权威的不要脸。

  有一句话我一直没敢讲:我的抑郁症,就是因为我恨他却不敢说,憋出来的。

  如果,我真的有抑郁症的话。

  你看,关于得没得病这事,我也是这么纠结。

  有一天我终于总结出来,我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一个人,是因为我目前生活的这个家,比天下其他任何一个家都要纠结!

  我记事的时候我爸就有外遇,我上初中的时候,他终于和我妈离婚,搬出去和那个女人祝对于这件事,我妈的心结竟是这样的:“他居然给那个女人买了套房子!房产证上写的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她这么气不过我是理解的,因为她和我爸过了半辈子,也没从我爸手上弄到一套房子。我爸不算有钱人,但也不是没钱,他开了一家不算小的超市,每年的收入足以供养两个家。

  而我妈,没有固定收入,就算她跟我爸离婚了,她和我、我弟弟,还一直靠着我爸的钱过日子。

  我们住在我们原来的家里,那套房子就在我爸的超市楼上,但房子不属于我们,甚至也不属于我爸——是租来的。

  我们每个月从我爸手里拿生活费,作为回报,他每天大摇大摆地上楼来吃饭。如果菜不合他的胃口,他还可以摔碗发脾气。有时候,他甚至还会留下来过夜。

  我们这个不像样子的家里,永远留着他的一支牙刷。

  如果天天如此,我也许还可以假装自己仍有一个完整的家,可是,大雨打雷睡不着的晚上、半夜楼下有人敲门恐慌的时刻、电闸跳掉一片漆黑的瞬间……这些需要他的时候,他总不在这里。

  我妈明明是他的结发妻子,我和弟弟明明是他的合法子女,却被摆在了一个最卑微的仰人鼻息的位置上。我曾经恶狠狠地对我妈说:“现在我们一家人,就像被我爸包养的二房!”

  我妈看着我,怔了半天,吐出一句:“你非要来剜我的心吗?”

  我想我妈也是认命了。女人一到中年,会变得很没出息,只要对方肯给钱,就觉得他还是一个好人。

  在这样一个家里,我一个女孩子,会修马桶,会扛米袋,会换灯泡。除了扛不动煤气罐,其他该男人干的活我都能干。

  我不喜欢自己这么壮,一点不像个女孩子,但我爸反而喜欢这一点,有时候还会夸我几句。

  “我不在的时候,你要照顾好这个家。”他说。

  这不是很好笑吗?我有什么义务来照顾这个家?可是那时我又觉得,其实我爸也挺不容易的,而且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对我很温柔。他从我爷爷那里遗传了暴躁的脾气,对我和我弟弟经常拳脚相加。所以,他那一刻温柔的模样,忽然就狠狠地撞了一下我的胸口。

  “哦。”我低下头,没出息地回答。

  其实不用他说,我也知道自己要照顾好这个家。我妈没文化,整天只知道打牌,要不就是对着我们姐弟俩抱怨自己命苦;我弟被宠坏了,该男孩干的事一样不想干,每天就是去楼下超市摸零食吃,快把自己吃成低能儿童了。

  在这个家,只有我是清醒的。因为清醒,所以我才加倍痛苦。

  原本我们一家的生活可能就会这样过下去,直到我长大、嫁人、离开。

  但是,我居然得了抑郁症。

  得了病就要治,治的后果是:我吃了很多药,那些药让我变得更胖。以前的我顶多算是“瘦中带点肉”,但现在的我,一米六二的身高却重达一百三十斤,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肥妹。

  因为这胖,我恨死了自己。晚上该睡觉的时候不睡觉,好死不死坐在那哭什么?赶什么时髦学人家看心理医生?有钱没处花了啊?

  抑郁,抑郁你妹呀!什么破医生,除了骗钱啥也不会!

  我想减肥,开始故意不吃饭。可是不吃饭,又会饿得发狂。饿了三天之后,我发现自己还没有瘦,就会发疯一样一口气吃下三天量的食物。

  我开始自残。这也不算什么新鲜事,我们同级的很多女生都是这样。她们假惺惺地在胳膊上划几道浅浅的口子,然后就开始攀比谁划得深,划得狠。

  我不屑于和她们比这些,我只是用手机拍下自残的全过程。刀片刺进皮肤,笨拙地避开血管,所到之处激起身体一阵轻微的战栗,血珠冒出来,然后汇成一条直线……

  我觉得自己有当电影导演的天分。

  我开始自残的时候是在冬天,因为穿得多,家人一直没有发现。我一方面不想他们发现,一方面又觉得他们根本不关心我,而我越觉得他们不关心我,就越会觉得自己怎么这么贱这么惨,就更变本加厉地自残。

  最严重的时候,我会揪着自己的头往墙上撞,而且,还会选一个合适的角度用手机自拍,保证拍到自己绝望又痛苦的表情。

  我就这样对这一切上了瘾。

  这样的行动一直在暗暗地进行着,为了不让伤口太明显,有时候我也会停一段时间,只看看手机里的视频聊以自慰。三个月以后,我去医院复查,因为怕吃药,所以我在医生面前表现得很乖巧,那个脑壳坏了的医生说我抑郁症已经好了。于是我停了药,重新成为一个正常人。

  因为抑郁症,我休学了一小段时间。原本我的成绩还算不错,所以学校也没有让我留级,而是让我继续高二的课程。

  我原本立志要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再回到学校去,但是,重新站在校门口的,却是一个身材臃肿、表情迟钝、伤痕累累的废物。

  我的男朋友也跟我分手了。

  准确地说,是我为了防止他跟我分手,于是主动和他分手了。

  因为我不相信他会喜欢我这样一个肥婆。虽然他一再对我说:“我喜欢的不是你的外表,是你的性格,就算你胖成两百斤我也一样喜欢你。”可是我压根不相信,任何一个思维正常的男孩会真心喜欢一个肥妹,我在他的眼光里早就看到了厌恶。

  他不主动提出跟我分手,只是因为不想别人说他以貌取人,只是不愿意面对肤浅的自己,只是想当一个好人。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不识趣地拖着他?

  我只是一个肥婆,又不是一个恶毒的巫婆。

  分手的那天,我把他送给我的桂亚纶的cd啊,围巾啊,手套啊,没用完的润唇膏啊,都打了一个包,还给他。

  他不接,只是看着我说:“我会恨你的。”

  我铁了心,背诵般说着大义凛然的台词:“你不要恨我,我这是给你自由,去爱一个更好的人——”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他一转身,我的眼泪就刷地流了下来。我想起那首she的歌,“他还不懂,还是不懂,离开是想要被挽留……”

  可是,就算他一次次挽留,我也只会一次次说sayno。

  我不承认自己是一个不值得爱的人,却要用全部力量去证明自己真的是一无是处。生活就像一列出轨的火车,疯狂地驶向我没法控制的方向。除了自嘲,我找不到任何防御伤害的办法。在别人来踩我之前,我先把自己踩到脚底,恐怕才是避免羞辱的唯一出路。

  因为功课跟不上,我在班上越来越自卑,朋友也开始越来越少,因为大家都说,感觉跟我在一起特别累。我不知道他们的“累”点到底在哪里,但既然累,就离远点呗,我也不想为难大家。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我开始觉得,也许我真是有玻这个“脖吧,它肯定不是抑郁症,或者,是跟“神经”有关?

  我是一个神经病?!有好一阵子,我都在纠结这个问题。

  我的家里人也经常骂我“有脖。以前他们那么骂,算是血口喷人、人身攻击。但现在,这“脖可是白纸黑字写在病历本上的,他们骂起来,也就更加顺口,更加理直气壮。

  我爸骂了我十几年,现在终于抓住机会花样翻新且直击重点:“我上辈子是作了什么孽,养了个精神病的女儿!”

  他果然是我爸,知道我最忌讳、最讨厌别人骂我什么,就又准又狠地往那个点上踩。

  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会对他客气。我也骂他,骂他寡廉鲜耻,骂他包二奶,骂他不负责任,骂他变态。

  其结果当然是招来一顿暴打。

  打就打吧,反正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他加在我身上的疼痛。从某方面来讲,我还要谢谢他,因为他,我不用自己虐待自己,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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