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像一块破抹布一样被他们扔掉了。

  姥姥倒是挺爱我的,但更爱打麻将,每天早上八点准时到麻将馆报道,打到晚上十一点才恋恋不舍回家。她痴迷麻将的程度,让我觉得她肯定死都得死在麻将桌前——最好是在摸了一把混一色大三元之后含笑九泉。

  所以,与其说是姥姥照顾我,不如说是我自己照顾自己,小学六年级我就已经学会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自己洗衣做饭,无聊了就对着镜子和自己说话。

  我最喜欢说的话是:丁丁,你是头笨猪。

  或者:丁丁,没有人要你;丁丁,你好烦哦。

  我的初中过得很平淡,平淡到我脑子里面没有任何回忆。庸庸碌碌的三年以拿到毕业证书为结束,毕业鉴定上班主任给我写的评语是:“你是个善良安静、善于忍耐、不惹人注意的女孩。你话语不多,容易害羞,希望今后能融入班级集体,与老师同学积极交流。”

  班主任说得太含蓄,其实我一早就知道,我有交流障碍。我一直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我已经很习惯一个人了,才不在乎那些所谓的朋友呢。可是进了高中之后,我才发现沉默不语的自己和别人是多么格格不入。

  进高中不久,有个叫奕奕的女生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她坐在我后面,是个人缘好到爆的人。她和班里每个人的关系都很好,和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即使是转校生,只要一节课的时间她就能与之成为朋友。我们年级13个班,几乎每个班里都有她的朋友。我们上课若忘记带书会被老师罚,有一次上数学课,因为是临时调课,很多同学都没带书,大家都急得团团转,结果奕奕打了几个电话,立刻就从其他班借了十几本书过来。

  大家都崇拜死她了,当然也包括我。我甚至偷偷幻想自己就是她,我做梦都想成为像她那样的人,所以我经常暗暗注意她,她的穿着打扮,她的文具样式,甚至她走路的姿势,我都拼命地模仿。

  那年夏天刚到,她就穿了一件淑女屋的碎花连衣裙,露出长长的腿,头上还带了条粉红色的发带,像极了从安徒生童话里面走出来的公主。那天一整天我都在偷偷看她,晚上回到家做作业时,脑子里想的都是那条裙子,幻想着自己穿上会是什么样子。我脑子里面每条神经都在喊叫:我想要想要想要!

  仿佛只要我一穿上它,就会变身成奕奕那样的万人迷。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再也没办法压下去。我只是知道,我想要得到那条裙子,我想要成为一个万人迷。

  那天晚上,趁姥姥在麻将馆还没回来,我像贼一样溜进她的房间,从衣柜里拿出一个铁盒子,那盒子里面有900块钱,是我的压岁钱,她说帮我存着。我慌慌张张把钱塞进衣服口袋,第二天一放学,就火速跑到商场找到那条我心仪已久的碎花裙,一条裙子799,不打折,我一咬牙,买了!

  第二天,当我穿着这条裙子走进教室的时候,紧张得连呼吸都在颤抖,我害怕别人看见,又害怕别人看不见。我的同桌惊讶地大叫:“这不是奕奕那条裙子吗?”

  她拉着我仔细打量,最后笑着说,“你穿比奕奕好看,你清纯,更称这条裙子!”

  我既高兴又害羞,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一天都美滋滋的,感觉自己飘在云朵上。可谁知我还没美多久麻烦就来了,同桌的那句话不知怎么传到了奕奕耳朵里,而且版本还变成了“丁丁说,这条裙子她穿比奕奕好看多了”。

  奕奕本来就不满我跟她“撞衫”,再加上这句话,当天放学就带人把我堵在回家的路上。

  “你很嚣张嘛,觉得自己美吗?”

  一个不认识的女生拽着我的衣领,挑衅地看着我。她嘴里还叼着一根烟,我害怕得要发抖。以前我见过一个男生被打,那男生惹到了一位所谓的大哥,一群人追着他打,他满脸是血,大声哭喊,可没有一个人停手。我看着奕奕她们连哭都不敢,只瑟瑟发抖地低声求饶。她们一群人围过来,我被逼退到了墙角。不知道是谁伸手扯了一把我的衣服,接着所有人都上来撕扯我的衣服,我才意识到,原来她们是想扒掉我的衣服!

  “嘶”的一声,衣服领口被撕烂了!胸前敞开大大的一条口子,露出了我白色的内衣。一个女生扯着内衣带狠狠地一弹,我尖叫起来,我的叫声让她们越来越兴奋,一群人对我动手动脚,眼看着衣服就要被扯下来了。

  就在那一片混乱中,我忽然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都停手,别打了,给我个面子。”

  她们愣了一下,当看清楚说话的人后,就真的停下了手。

  后来我才知道救我的人叫蒋卫,是我们学校的“大哥大”。

  我们学校的人都知道蒋卫,说他臭名昭著也好,赫赫有名也罢,总之他是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救我一个陌生人,也许是那天他心血来潮,想扮演一次英雄,无论如何,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我就得救了。

  奕奕一群人一哄而散,临走时,奕奕丢下恶毒的话:“丑八怪,以为换条裙子就能变美女了,也不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

  我蹲在地上不停地哭,蒋卫在一旁抽烟,我不敢站起来,裸露在空气里的皮肤让我觉得羞耻极了。忽然,一件外套披在了我身上,我抬头一看,是蒋卫。

  “明早还我,没校服我可进不了学校。”他说。

  我回到家,小心翼翼地把外套脱下来洗干净。第二天,我将它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一个好看的袋子里,拎着它早早来到学校,可是,一直到上课铃响了,我都没看到蒋卫。

  就这样,校服在我的课桌里放了好几天,我不知道他没有校服是怎么进学校的,或者他还有一件吧。欠着别人的东西总是不好,更何况一件男生的校服老放在我的课桌里也不是个事。一天放学,我拎着那个袋子鼓足勇气跑到他班级去找他,正巧他从班里走出来。我低着头把袋子递给他,跟他说谢谢。他好像反应了很久才用左手接过去,同时伸出右手重重地打了我的肩膀一下说:“怎么到现在才来还,想死啊!”

  “对,对不起。”我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可怜样让他觉得特爽,他居然笑了。笑完后,他忽然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有钱吗?”

  我不知道他要钱干吗,但我还是在书包里掏啊掏,掏出100块钱来,那是我买裙子剩下的100块,我本打算用它去买条发带,但那时我毫不犹豫地把它递给了蒋卫。

  我的想法很简单,他救过我一次,我给他点钱表示感谢,理所应当。

  蒋卫看见钱立刻,眉开眼笑,问我:“哪个班的?”

  “高一(3)。”

  “叫什么?”

  “丁叮”

  “懂事!”他又重重拍我的肩一下,跑掉了。

  从那天起,我和蒋卫就算是认识了。那时候我并未察觉,也是从那天起,我将掉进一个无底深渊。

  后来蒋卫时常来找我,但他找我只有一件事——借钱。

  从三十、五十到三百、五百,最后我自己都记不清给过他多少钱了。说是“借钱”,其实只是一个比较好听的说法,他从我这儿“借”去的钱从来就没还过。

  蒋卫来找我,还时常会带着其他人,因此我又认识了很多“大哥”“大姐”,于是,找我借钱的人也越来越多,不单单是蒋卫,甚至我只见过一面的“大哥”“大姐”也会找到我,要我借钱给他们。

  我心里很纠结,其实最初我是不太愿意的,可每当他们说“丁丁,借我点钱”时,我竟不知该如何拒绝,张嘴努力尝试着说“不”,可到了嘴边却又变成了“好吧”。

  我知道有很多人在背后说我傻,说蒋卫只是利用我,看中的不过是我的钱好骗。我阿q精神地自我安慰:他对我有恩,滴水之恩都当涌泉相报,更何况通过他,我认识了许多朋友,所以真的没有谁利用谁。那时,只要口袋里有钱,我甚至还暗暗盼望他们向我借,因为那意味着我们的关系更近了一步。

  是的是的是的,我太孤独了,我需要朋友,以前总没人愿意理我,现在我终于发现了一个最简单有效的方法——给钱。

  有了这一招,我不用挖空心思地找话题,我不善于交际,我没那个天赋,但钱是万能的,钱会让他们都离不开我。

  老实说,我是有虚荣心的,因为认识了这些高年级的“大哥”“大姐”后,我走在学校里面都格外昂首挺胸。有时和同学去小卖部,正好遇上某个“大哥”,他会挥挥手跟我打招呼,说:“嗨,周末有空一起去溜冰场!”

  同学们对我既羡慕又嫉妒,我觉得太有面子了。

  为了能更有“面子”,我卖力地借钱给他们。我妈虽还不跟我生活在一起,但她后来嫁的还算是个有钱人,所以在钱上面对我还可以。那时候我每个月的生活费是600元,对一个高中生来说,其实已经不少了,但是因为蒋卫经常找我借钱,可想而知这些钱根本不够用。为此我每天都不吃早餐,放学走路回家,想尽办法节约钱。我甚至还主动申请住校,为的是我妈每个月多给我一点钱,我虽然姥姥家离学校很近。

  不知不觉,我陷入了一个日日为钱奔走的漩涡,总感觉有一个巨大的窟窿等待我的杯水车薪去填补。我每天都在为钱忙碌,拆东墙补西墙,永远没有止境。那样的生活,已经说不清是快乐还是痛苦了。

  有一天蒋卫急急忙忙来找我,原来他在校外跟人打架,把人打伤了,对方说要是不给钱就告诉学校。我深知蒋卫劣迹斑斑,如果再被记过一次,就会被开除。

  蒋卫拉着我说,丁丁你不能见死不救,一定得帮我!

  他说这话的意思当然是不容我拒绝,可我从哪儿给他变出钱来?我绞尽脑汁,最后,想到了刚买的笔记本电脑。

  为了这台电脑我缠着我妈要了大半年,最后以“上网查资料学习”为由,才让我妈同意买,我决定把电脑卖了。

  我在qq签名上写了“出售电脑”,没想到第一个来联系我的竟然是奕奕。

  第二天我兴冲冲地把电脑带到学校,奕奕看了看,挑剔地说:“都旧成这样了,撑死了给你2000。”

  有没有搞错!这电脑跟新的没两样!可挑剔归挑剔,最后她还是要了。价值7000千多元的电脑,我2000就卖了。可奕奕自己有电脑,为什么还要买一台呢?我当时没多想,后来才知道,她把电脑拿到网上标价5000元卖,几天后转手就赚了3000元,听到这个消息,我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

  后来我只能安慰自己,我是为了解蒋卫的燃眉之急才着急出售。亏就亏了吧,帮到他就好。所谓朋友不就是要两肋插刀雪中送炭吗?想到这里,我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我拿着2000元连同当月的生活费一起给了蒋卫。他笑逐颜开,搂着我说:“果然没看错你,以后有什么麻烦尽管告诉我,我帮你摆平。”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

  当时我真想告诉他,我现在最大的麻烦就是没钱吃饭。更倒霉的是,正逢清明节,学校放了三天假,姥姥又偏偏回老家扫墓。

  我看着空荡荡的家欲哭无泪。第一天,我用冰箱里的剩菜打发了自己;第二天,我在厨房的角落里找到了一袋泡面;第三天,我吃了一根火腿肠;第四天,家里彻底弹尽粮绝了。我饿得眼冒金星,上学走路都打颤。不幸的是体育课上还跑800米,跑到一半我就晕了过去。我被送到学校医务室,校医都特别惊讶我居然是饿晕的。幸好我反应快,赶紧说自己在减肥,老师把我教育了一顿就放我走了。可我们班一个同学多嘴,跑去告诉老师说我长期被小混混敲诈勒索!

  这下一石激起千层浪,老师一个电话打到我妈那里。我妈刚开始还不信,结果我姥姥告状,说家里的电脑不见了。我妈气得立刻打车冲到姥姥家,一进门就开始骂,逼我说钱都给了谁,要我去要回来。

  我妈想得太简单了,这怎么可能呢?别说我根本不会开口,就算开口,他们真还了钱,那我以后在学校还怎么呆下去?我懒得跟她解释,她那种古板的大人思维是无法理解校园里复杂的人际关系的。

  我妈一直喋喋不休,说要去找老师、校长,还要找教育局。骂完了他们又转回来骂我,傻,笨,二愣子,猪头,白痴,她几乎用尽了所有能够形容一个智障的词语。她越骂越起劲,极尽所能羞辱我,我站在旁边冷眼看她,觉得她简直是疯了。

  最后,我到浴室,放了一浴缸的凉水,把自己泡在里面。 冰冷的水让我清醒,也让我绝望。我再一次认清了一个事实: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好吧,就算我有,但她什么时候真正管过我?她心里最重要的永远是她现在的老公和后生的还不满十岁的儿子。我在学校是否受欺负,她丝毫不知情,她从来不关心。但一牵扯到钱,她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忙不迭地跳起来。在她心里我还不如钱重要,这就是我妈。你说我的人生有多可悲。

  令我没想到的是,我妈第二天真的跑到学校去。她和老师在办公室里谈了一上午,一拍即合,决定要严查此事。

  后来我才知道,学校早就知道蒋卫他们长期勒索低年级的学生,但需要一个证人才能处分他们。现在,他们终于找到证人了,那就是我。

  可是,我怎么可能出卖我的救命恩人!

  但学校这次是真的要严查校园暴力。他们聘了好多保安,还在教学楼走廊装上了监视器;上着课时不时会有学生被叫去办公室接受“情况调查”,一时间人心惶惶。我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老师天天把我叫到办公室做思想工作,要我写一个名单,交代是哪些人敲诈过我。与此同时,以前的“大哥”“大姐”们也全都变了脸,人人都要和我划清界限撇开关系,走在路上我跟他们打招呼,他们都假装没听到,蒋卫更绝,自打事发之后,他就再也没在我面前出现过。

  我知道,他相信我一定会出卖他。所有人也都在等着,等着看我怎么成为一个叛徒。

  可是我没有,自始至终都没有。我也不知道平日懦弱的我怎么会突然变得倔强顽固,简直刀枪不入。“敌人”老虎凳辣椒水各种招都用尽了,我就是咬紧牙关死都不说,宁愿和老师校长对抗也不做忘恩负义的小人,这是我那时的想法。

  我只有一句话:电脑丢了,那些钱都是我自愿给他们的。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说了,可能我就一个朋友都没有了。这比失去什么都更可怕!

  好在因为我不按时吃饭,得了胃病,每天上学胃都疼,动不动就要去打吊针。老师觉得烦了,跟我妈说,要我休学一年好好调养身体。我妈根本不信我有病,她觉得我就是小题大作想逃避学习。但是老师一再要求,她也没办法,只好同意,让我住回姥姥家里。后来姥姥身体不好了,没法照顾我。我妈便又把我放在姨家。姨家本来就不大,我的存在严重影响了他们三口之家的生活,但为了我妈给的生活费,只好勉强不把我送走。我变得更沉默了,只要他们在家,我都缩在属于我的小角落里,尽量不出声。

  这样压抑的生活持续了两个月左右,我终于受不了,离家出走了。但第二天晚上就被找到了,因为看到我妈的信息。她说如果我不去见她,她就不吃东西,不睡觉,直到找到我为止。虽然我不爱她,但她这样还是让我觉得很为难,所以去见她了。那晚我们在宾馆,她一直抱着我哭,说害怕失去我,说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说她是爱我的。

  我妈跟我道歉,也保证以后会多关心我。可是我知道她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她至今不敢把我带回她现在的家里就是最好证明。更别提那天她接她老公电话的时候,甚至不敢说是和我在一起,而是支支吾吾地说在和好朋友搓麻将。

  她背过身接电话的动作,再一次令我对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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