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唯本来觉得自己和季向葵没什么可沟通的,虽然她搞不懂向葵的来意,但对方不是什么善主,她有心理准备。因此,自走出演播厅的那一秒,她就下定决心不说话,不搭腔。可惜,季向葵的第一句话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你们学校的辩论队,真是面和心不和。”
“怎么可能?别乱说。”
季向葵嘴角牵出一抹微笑:“一辩——叫蔚辰吧——对你很不服气,你没感觉到么?”
“这个你不说我也知道。不过大前提是我们现在处于同一个队,互相之间就算要竞争,首先得战胜对手才行。”
“对你有最大敌意的其实不是一辩,而是四辩那个男生。你肯定没发现吧?”
“怎么可能?”时唯像听了个笑话,表情特别夸张,但这反而令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于是搬出了很牵强的理由,“他可是我闺蜜的哥们!”
时唯和这男生虽然不同班,但同在校辩论队,按理说关系应该很亲近,可她舍近求远,找出通过京芷卉建立的联系,也足见两人关系很是一般。不过,时唯只觉得跟他有点疏远,从来没意识到他对自己有什么敌意。
季向葵这辩论赛观众不是白当的,当时她就隐约觉察到这支强队在配合上有许多不和谐因素。休息室虽然人不少,但她有目的地定准个别人观察,很容易将其中关系理得八九不离十。当然,时唯的低情商并没有令她太过惊讶。
迹象再明显,时唯都毫无觉察。
从小到大,她都是如此——与其说是迷糊不如说是愚蠢。向葵不禁朝天翻了个白眼,长吁一口气,心里感慨“真不敢相信我和这样的人有血缘关系”。
她简而言之:“不管是你的谁,拐了几个弯的关系只有你念叨,人家可不把你当朋友。他喜欢的人是那个蔚辰,对你嘛,当然非好感了。”
时唯眼神顿时变得有点呆滞。
没错,在辩论队中,算上机动的替补队员和低年级新人,只有四辩和一辩是同班同学。他俩平时同进同出,时唯觉得理所当然。但其中还有这层关系?完全没看出来。
向葵从小就鬼心眼比人多三分,她过分猜度和曲解了一些同窗友情也不是没可能。时唯不想相信她,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季向葵见她这副犹豫不决的样子,笑得比先前深一点:“你啊,经常连输在哪里都不知道。”
这轻飘飘的语气突然将时唯刺痛了。
对方是有意还是无意,时唯不知道,但她自己是为了避免争吵在可以忍耐着对陈凛绝口不提。向葵和陈凛也分手了,但那场没有公开宣战的战争距离结束还不到一年,时唯输得不甘心,忘得没那么干净,时至今日,她还会偶尔注册小号去陈凛的人人网页面观察他的动向,最初本来是和他较劲,但久而久之,较劲的对象又变成了宿敌季向葵。
从时唯得知向葵和陈凛分手的那一刻起,感受到更大的失落。与之后陈凛页面上伤感基调形成鲜明对比,向葵那边是一派“新年新气象”的歌舞升平,整个寒假她几乎每天都有约,不是闺蜜小聚,就是头像很帅气的男生请客下午茶。陈凛不止一次去向葵的日志评论处留下糅杂着一丁点醋意和指责的语句,但字里行间其实满是爱慕和眷恋,有点小怨妇的作风,这让时唯丝毫高兴不起来。向葵的高端在于,她既不接受这些示爱,也不从页面上删除,只让它们留在那里,无需回应,不构成对话,就已经给自己的魅力值加了不少分。
时唯避而不谈,季向葵却毫不顾忌,她没有明确提及陈凛,但那句话分明是在拿陈凛炫耀。
“赢的人,能笑到最后么?”这么问只是逞强。
季向葵什么也没回答,却再一次笑了起来。
【五】
尽管讨厌季向葵,但季向葵说的话还是在时唯心里留了痕迹。下一个周五社团活动,时唯再见到辩论队队友,还是同样的人,相处时心情却截然不同了。四辩的男生看自己的眼神果然不太对劲,有几次时唯刚一抬头,就看见对方正狠狠地瞪着自己,意识到时唯看见他,他才极不自然地把视线转开。
还有一次大课间,做完操回到教学楼,芷卉进了女厕所,时唯在外面等她,本来没打算偷听谁的对话,只是隔壁两间说话的声音太大,时唯耳朵里漏进几句,议论的内容与自己有点相关,便细听了下去。
“……A班的人么,当然是老师的乖宝宝了。”
“真的很看不惯A班的人,一个个骄傲上天了。有什么了不起。要不是老师偏心,我才不信他们能比B班C班成绩好。”
“老师偏心也没有用,A班隔三岔五均分也考不过B班。”
“所以说啊,最讨厌明明没什么了不起还拽得要死的人。再说,我听A班的杨晓枫说,她在A班的人缘并不好。”
“A班的人对立得很厉害,她和杨晓枫不是一派的吧?”
“反正那些优等生,多少有点心理问题。她们互相之间都不说话的呢。争争斗斗真难看。”
A班的女生确实分为对立的两派,以京芷卉为首的一派,和以杨晓枫为首的一派,起初只是由于这两个女生都既优秀又活跃,在很多情况下都直接形成竞争,两人有点不对盘,发展到高二,变成了以两人为中心人物的小团体的对立。不过也不是绝对的势不两立,比如时唯,和京芷卉是最亲密的死党,但和杨晓枫也是能聊心事的好友,芷卉对此也没有异议。
时唯由此判断两个女生议论的是芷卉这一派的某个人,想到芷卉也在听着,她不免有点着急,真相让她们快点住嘴别说了。
过了两秒,隔壁的两个女生先后出来,其中一个是蔚辰,让时唯有些惊讶。蔚辰看见时唯的同时,表情突然变得尴尬。
考虑到自己和蔚辰的关系,时唯首先怀疑她们刚才议论的是自己。
可是自己明明和杨晓枫相处得不错,她没有可能在外班人面前说自己坏话,因此蔚辰她们议论的很可能是京芷卉本人。
时唯内疚起来。
得罪蔚辰的人是自己,战火却被引向了自己无辜的朋友,这比她直接针对自己还让人难堪。
“蔚辰,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光明正大冲我来好了,背后诋毁我朋友算怎么回事?”时唯忍无可忍,气鼓鼓地叫住她。
对方停住脚步,愣了愣神,半晌才憋出一声笑:“你还真是……有病么?”
后一步出门的芷卉满脸茫然地左右打量对峙中的女生们,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牵扯其中,甚至连听都没听她们之前的嘀咕。
“这是怎么了?”
蔚辰的朋友拉拉她的衣袖:“走吧。”
时唯目送她们离开后才觉出自己手心里冒了一层冷汗。一向不喜欢与人发生正面冲突,也不擅长义正词严咄咄逼人。虽然表面上像只被惹恼的刺猬,但自己心里清楚自己在虚张声势。
可无论多习惯于妥协的人,也会遇见必须维护的人,无法无视的人。
【六】
冬天已经过去,寒冷却一点也没结束,接连两周不停雨,人的心情也随之有点抑郁。虽然是周六,时唯还是早晨七点就起了床,妈妈很奇怪:“咦?怎么不睡懒觉了?”
“辩论赛决赛。”
“不要紧张,没什么。”
“谁紧张了?”
“不紧张怎么没精打采的?”
“唔。没什么挑战性。对手是莘高,从来没进过四强的队,应该很轻松就能赢。”
“从来没进过四强,这次却能进决赛,说明有进步,你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啊。”时妈妈从锅里盛出水泡饭,又给她夹了些咸菜,帮她摆好了碗筷。
女生神情木讷地爬上桌:“唉,你不知道啦,这次是小组赛。莘高分到的那组都是超级弱兵。我倒不怕莘高,只是觉得我们队……都快散了还不团结,这两年在一起听没意思的。”
“怎么不团结?你们一起取得过那么好的成绩,怎么会不团结呢?”
“说了你也不懂。”女生就这一句话,将好奇心颇重的妈妈堵了回去。
已经到高二下学期,时唯本来就打算等学期结束退出辩论队,现在看来,这次也许是自己代表学校最后一次参加大赛。去年学区的辩论冠军队是阳明,圣华惜败,如果今年能拿冠军,也算是个完满的句号。
时唯从未想过的可能性是胜券在握的比赛也会因心态而横生枝节。
【七】
比赛是在圣华中学体育馆二楼举行的,虽是双休日,但圣华学生来观战的不少。
立论阶段,蔚辰手边有充足的材料,发挥正常,莘高的学生立论有明显的漏洞,这使得驳立论阶段圣华二辩的部分相对轻松。很快,进入质辩环节,时唯的三个问题精准到位,但她的实力在全区名声在外,对方辩友也都是有备而来。截至目前,圣华对莘高还是有压倒性的优势。
转折在于反方三辩对蔚辰的提问。不知是紧张还是没准备充分,蔚辰的回答又犯了她一贯的老毛病,虽然口若悬河但却不得章法,因果关系压根不成立,在这种竞争激烈的比赛中,要想单凭语速快唬住评委是根本不可能的。时唯刚想暗自摇摇头,突然听见她抛出一个数据。时唯不由得心往下一沉,这很明显是假材料。虽然学区级别的比赛没有明令禁止假材料,但这也算是约定俗成的大忌。
二辩的问题没有太大难度,但显然四辩也没有正常发挥,与出现失误的一辩相比,他的应答只能算中规中矩,没有多大亮点。时唯理解为,四辩受了一辩影响。
这么关键的比赛居然受感情影响,也太不专业了。
时唯几乎是心里带着怨怒做完了质辩小结。
接着,是自由辩论。一般和弱队比赛,圣华校队总能在自由辩论之前就旗开得胜,现出优势,可是这一战,现在的局面却让人心里依然没底。也许是赛前太轻敌,此刻的时唯第一次在赛场上慌张起来。
时唯思路很快,反应灵敏,以往在自由辩论总能大放异彩。对方二辩刚开头就露出破绽,时唯马上站起来,可蔚辰却率先发出声音,见蔚辰紧接着站起来发言,时唯只能坐下。这种情况以前也偶尔发生,但这次,时唯觉得蔚辰是故意的。
真实太过分了!
接下去几次,时唯和蔚辰明显变成了队内争抢,蔚辰仗着自己语速快,总是还未起身先发声音,时唯抢不过她。二辩觉察到端倪,蹙起眉,把手中的纸张翻出很大的声响。这个局面无论外行内行都看得明白,圣华校队史无前例地自乱了阵脚。
有一次时唯好不容易抢到发言机会,却根本没听清前一位同学的辩词,她愣了三秒,哑口无言,救场的是四辩。可时唯才不认为这是救场,明摆着,四辩在帮着一辩抢夺自己的发言机会。
时唯努力平复心情,整理好思绪,最后一次胸有成竹地起立,谁知刚说了一句,就已经响铃,圣华四分钟的累计时间就这样在蔚辰和时唯的发言争夺战中耗尽了。她呆呆地坐下,圣华的四个学生都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对方辩友顺次站起来发言,陈述了将近一分钟。
即使四辩的总结陈词做得再煽情也无法力挽狂澜。
简直能称得上“荒唐滑稽”,一贯所向披靡的圣华居然输给了莘高——一所向来不入流的私立中学。不是没经历过赛场上的失败,但没有哪次失败像这次这样令人羞赧。
“你啊,经常连输在哪里都不知道。”
时唯的脑海中久久回荡着季向葵的话。当时以为是讥讽,现在才知道是诅咒。
【八】
自从回到家,时唯就没说过一句话,这情形当然是输了比赛,时妈妈不敢多嘴,照常炒菜做饭。爸爸可不懂得察言观色,从健身房运动回来一进家门就扯开嗓门问:“比赛赢了没有?”
“输了。”
“啊?你不是说肯定能赢吗?”
妈妈给爸爸使了一万个眼色,他还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见时唯一副快哭了的表情,时妈妈赶紧打岔:“哎哎,吃饭了,快来端饭。哦对了,明天你要出门吗?”这话是问爸爸的。
“不出门,怎么啦?”
“向葵妈妈说她想带着向葵过来玩,她的学生送了不少粽子,她们娘俩吃不完,正好拿点过来。”
“我们家不也收了一大堆粽子吗?”爸爸用筷子尾点点餐厅角落里摞起来堆着的盒装粽子。
“是啊,我就跟她说‘粽子不要拿来,家里多得很,就过来玩玩嘛’。”
“不过你不要让向葵他爸知道。”
“我才不会让他知道,只有你会说漏嘴。”
“我什么时候说漏过嘴。”
爸爸妈妈心不在焉地拌着嘴,都觉得对话里少了时唯有点不是滋味。再接下去,干脆谁也不说话了。餐厅里只剩下微弱的咀嚼声与筷子敲击盘碟边缘的声音。
时唯剩了半碗饭,推说“吃不下了”,进了自己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