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师织也抬起头,而后站起身,拉开自己右手边的椅子,拍拍椅背,笑道:“来坐这儿,那边太阳晃眼。”

师爸爸没说话,却放下手中的报纸,替她倒了一杯热腾腾的牛奶,仔细地加了营养粉然后将杯子推到师织拉好的空座前。

一切都毫无突兀之感,仿佛他们本来就是该这么做的。出于习惯,也出于真心。

原先一再确定了的决心又剧烈地动摇了。师绘环顾屋内,熟悉的人,熟悉的布置,所有被视野所收纳的东西都令她想要打消心底的盘算。然而她不能。

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有些决心,使用期是非常非常短暂的。

她的视线在师织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而后转向面带讶色的父母。她不知自己所做的决定是否是正确的,但她却清楚地明白着自己正在做什么,以及自己从今往后所要追寻的,究竟是什么。

“爸,妈,我想要回桑野。回桑野去考高中。”

师妈妈一惊,手中的餐盘哐当掉落在地,素来持重的师爸爸也错愕了。一时间客厅中沉默下来,师妈妈慌慌张张地捡起餐盘,有些不知所措般,语无伦次地试图驳回这一要求:“你、你怎么突然……不,小绘,你再好好考虑……”

坦荡荡地迎向父母的目光,师绘忽然觉得肩头轻了不少,整个人轻盈得似乎点点脚尖就能离开地面。她打断师妈妈的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妈,我已经想好了。这儿是我的家,下一次,我会抬头挺胸地回来。”

不想在从你们的脸上看到伤心失望的神色。

想要告别卑微脆弱的自己。

她想一切都该回到起始,为了她所深爱着以及深爱着她的人们,这一次,该由自己跨出第一步了。

“当你总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的时候,总还是不够努力的。”

不要再自怨自艾了。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不要再自暴自弃了。

在“自己”以外,还存在着很多很多的人,和很大很大的世界。

终于看到了。

[六]

“喂,喂,请听到的各班将广播打开并相互转告,请各班将广播打开……通知,高二各班学生会成员及各班班长立即到会议室集中,再播送一遍,高二各班学生会成员及各班班长立即到学生会集中……”

洗手间哗啦啦的水声盖过了广播,因此当秦锦秋得知消息并一路狂奔到行政楼会议室时,会已开了大半。主持会议的新任会长狠狠瞪了她一眼。那一眼极具杀伤力,秦锦秋吓得一个哆嗦,缩缩脑袋,硬着头皮赶紧找了个空位坐下了。待她大气喘匀、椅子焐热后,才发现自己身边是面无表情的颜乔安。

好在颜乔安正被一旁一个圆圆脸的女生拖着说话,暂时没空理会自己。秦锦秋暗暗松了口气,拿起面前的活动安排表。

这据说也是颐北的传统了,每年高二接近尾声——也就是六月末七月初——的时候,都会举行一次野游,地点则在新台市周边的村镇中酌情挑选。最传奇的一届竟然跑到了日暮里清川町,简直可说是让人嫉妒的好运气。于是秦锦秋也不禁有些好奇并暗暗期待了。假如是松风镇就好了,想着,将手中册子翻过一页,她不禁怔住了。

桑野。

今年的目的地,是桑野。

“大家都知道,桑野位于新台市辖区的最边缘,十多年前又遭过地震,至今还没能完全恢复生产,可以说是非常贫穷落后。”

会长话音未落,大家便忍不住抱怨起来,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见状,会长不悦地皱起眉头,叩叩敲着桌子。

“安静!这一趟不是让你们去玩乐的,是让你们去感受生活、帮助农家的!你们这像什么样子!”

若在那里的是颜乔安,会怎样呢?

秦锦秋突发奇想,然后忍不住低头偷笑起来。正乐着,颜乔安回过头来,两人目光交错了一瞬。她的目光并没有什么深意,却让秦锦秋心虚地别开了眼。

“鉴于今年的情况特殊,因此在野游之外另有一项安排。桑野山区有一所希望小学,我们从每班选出三人来,到安宁小学支教一周。名单附在活动表后,下午公告栏也会贴出通知。”再翻过一页。

二年A班,秦锦秋,林嘉言,路和。

二年B班,颜乔安。

冥冥之中,一定有一条早已铺陈好的无形的轨迹。列车平稳行驶,偶尔颠簸,但绝不会更改方向。

[七]

雪白的考卷落入手中,飘着淡淡的油墨香味。拿下一张,然后将剩下的传给后座。桌角贴着的考试座位号是很可笑的0123。颜乔安从笔袋中抽出一支半新的签字笔来写名字考号——她没有在大考前将文具全盘换新的奢侈习惯。刚写了两笔,到“2”的拐弯处断墨了。颜乔安蹙了蹙眉,在手边的草稿纸上划拉了几下,墨迹断断续续,笔尖提落处还有难看的黑色团块。

坏得莫名其妙。

这笔看来是没法用了,笔袋里也没有备用的签字笔。开考铃响起,她看了一眼断了墨的“2”字上的无色划痕,从衣袋里抽出随身携带的钢笔,将它描画完整。

钢笔所用的碳素墨水与考试规定的签字笔颜色略有不同,笔画也更粗些。但好在她的字本就工整,也就掩盖了这个缺点。

然而这场考的却是最耗墨的语文,阅读题尚未完成,钢笔中的墨水便告罄。

剩下的只有铅笔而已。

慢慢合上笔帽,颜乔安望着手中的钢笔,眼底有了些暖色。墨绿底色,镶着金色镂空花纹,并不如何名贵,却是少见的精致。这支笔,已经陪了她很多年。在那个人离开以后,依然陪着。

“乔,水笔是不可靠的哟,笔芯一次性,用了扔,扔了换,好薄情哪——”她还记得他说这句话时刻意拖长的腔调,嗓音里带些轻快的笑意,语气却是很认真的,“钢笔就不一样了,墨水吸过再多次,它都还在你手心里。一直一直在。”

“听课。”当时的自己正为水笔漏油沾了一手黑墨而心烦气躁,只以为他在没来由的乱感慨。

下一刻,一支崭新的钢笔递到眼前。

“这个,拿去用吧。”

颜乔安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无限久远记忆之中的声音,怎么会真切地在耳边响起?她稳了稳心神,意识渐渐回炉。

钢笔还好好地握在手中。面前的,是一支在普通不过的黑色水笔。

见她不接,秦锦秋伤脑筋地挠了挠头,飞快地看了监考老师一眼,而后扬臂一抛。不想角度没把准,眼看着它就要落地,颜乔安下意识地探身拢掌接住。

监考老师回头看了看,没发现一样,又慢慢踱回讲台。

两人之间只隔了一条狭窄的走道。颜乔安诧异地看着她,秦锦秋偷偷摆了摆手,冲她笑了笑。

没有更深的意味,没有想更多的东西。只是单纯的,想要帮助而已。

手中的黑水笔看来也已陪了主人很久,笔杆上的彩图也被磨得掉了色,与精致漂亮的钢笔放在一块儿着实显得寒酸。但将它们放在一起,竟丝毫没有突兀之感。

也许,它们是相同的。

颜乔安轻轻搁下钢笔,然后慢慢取下水笔的笔帽。塑料笔杆渐渐被手掌焐热,那一刻,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

她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然后,成为一个柔和的笑容。

不是犀利冷僻,不带冷嘲热讽。温和,并不讳饰内心。

低下头去写作文的秦锦秋也没有发觉。

颐北高中的月考惯常是持续两天的。第二天的大早第一门考历史,背了一晚年表还不能安心,秦锦秋便早早到了学校,打算再念一会儿讲义。六点半,校内还空空荡荡,晨雾未散,扑上面颊凝成薄薄一层水珠,沁人心骨。间或几声鸟鸣打破寂静,阳光尚被云霭兜拢着,天色阴暗低沉。

考场设在实验楼内,空无一人的走廊让人心里发毛,总觉得不得踏实。秦锦秋不禁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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