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是啊是啊,你们全楼六百女生,就楼长室一部电话,比广播电台的热线还要热。”章远抱怨,“我上次在家按了一下午号码,指头都按扁了也打不进去。”

“就为这个,你就把自己折腾病了?”叶芝放下书包,过来摸摸何洛的额头,“啊呀,烫得要死!我去打饭,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米粥,咸菜,谢谢。”何洛肚子很空,但想到油腻的食物就反胃,很怀念母亲的鸡蛋羹,一抹嫩绿的葱花儿,两滴澄褐的香油,洒在嫩黄柔滑的蛋羹上,是每次病中最爱的安慰。

寝室里年龄最大的童嘉颖也探头过来:“何洛,生病的时候更想家了吧?”

真要命,平素是个内向的南方女孩子,话不多,但此刻专抛重磅催泪弹。

“嗯,也还好啦。我先睡会儿。”何洛扭头冲着墙,躲在蚊帐后鼻眼一酸,泪珠断线一样滚落下来。

迷迷糊糊中,好像回到故乡,又走在熟悉的长街,一块一块方砖铺成,似乎有淋漓的雨声,复古的欧式街灯在水汽中笼上一层浑圆的昏黄光晕。何妈说:“走啊,去吃富氏农家菜,卤猪尾。我总觉得你还是妈妈的小尾巴,怎么一转眼就要自个儿去外地上学了啊。”

又似乎天气闷热,还在准备高考。何洛看着一桌子的复习材料,心惊胆战。“不是已经考完了么?”她问。

“谁说的!”旁边的同学头不抬眼不眨,“那次是模拟,还有这么多题目呢!快做快做!”

“这么多,怎么能做的完啊!”四下看去,章远却不在教室里。一定又在操场上打球呢,“快回来,又发了这么多练习册!”她趴在窗台上大喊。

越想越心急,急得一头大汗,猛然一惊,原来已经在大学的宿舍里了。

刚刚熄灯,另三个女孩子收拾着床铺,低声抱怨着高数老师一堂课跨越了书上二十页的内容。何洛睁大眼睛,看着上铺的木头床板,一条一条,有树节有虫疤,周欣颜爬上去的时候,老旧的双层床吱嘎嘎轻响,似乎要从木头缝里都出一些陈年的烟尘来。

窗外是哗哗的水声。

“下雨了么?”何洛问。

“你醒了?”周欣颜把着栏杆探头下来,“没下雨啊!是风吹叶子吧。”

“是不是我们说话声音太大啊。”叶芝道,“没有吵到你吧。”

“没,我一直都晕晕的,半睡半醒。”

“你刚刚好像做恶梦了,念叨着什么,没听清。”

“噢……是我烧糊涂了吧。”

何洛闭上眼睛,头依然隐隐作痛,就要炸裂开一样。她用掌根压住两侧的太阳穴,轻轻揉着。窗外传来篮球击地的声音,由远及近,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周欣颜蹬蹬地爬下来,推开纱窗大喊一声:“别拍了!你三更半夜发神经,我们还睡觉呢!”又回身笑着,“我们这儿还有个病号。”

“不用担心我啊。”何洛说,“你们都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窗外的篮球声住了,何洛却有些失望。她在信中提到这件事情,对章远说:“那一刻,我真以为是你,拍着篮球,隔了千山万水的来看我。很傻,是不是?于是我就安慰自己,说那就是你拍球的声音,离多远,我都听得到。”

关于淋雨生病的事情,何洛只字未提。她骑车去看田馨,他们学校正在进行新生军训。远远的就看每人举着一支板凳。教官威严地喊:“放小凳,预备,放!”

“带小凳,起立!”

乒乒乓乓一阵乱响,草绿色的一群学生,帽檐都挡着小半张脸。何洛一队队看过去,终于找到了田馨。到底是学过美声的,报数的时候无比嘹亮。

“啊,你真是没良心!这么多天才过来看我。”休息的时候,田馨冲过来,抓着何洛的车把一顿乱晃,“是不是每天都和章同学鸿雁传情,忘记姐妹我还在受苦受难!”

“什么啊,我前两天生病了。”

“啊,没事儿吧!好利索了?”

“嗯。不要告诉别人……”何洛想了想,“我家里和章远都不知道。”

“你真是逞强。”田馨说,“如果我爸妈知道,肯定哭着喊着,坐飞机就过来了。”

“你看我现在不是挺精神的?那还干吗要他们担心呢?”

“真是辛苦你了。”田馨走过来轻轻拥抱了何洛,“可惜我也不能去照顾你,要是章远在就好了。”

“切记,这话千万不能对他说。”何洛叹气,“他已经……挺郁闷的了。”

“换了我是他也会郁闷,报了清华,又只差两分。”田馨说,“这家伙,什么时候模拟都是640多,谁想到今年题目简单,大家都是640,他也还是640,一点优势都没有。”

“我们本来说好,一起考到北京,然后就和父母说我们的事情。”何洛用脚在沙尘上划着圈子,“但他一个暑假都很沉闷,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家伙总是太自大,吃点教训也好。”田馨说。

这算是安慰么?何洛苦笑。这个教训未免也太大了,意味着四年的分离。

因为落下一周的课程,何洛连着几天泡在自习室,直到熄灯才回寝室。大学课程和高中完全不同,一节课的内容一晚上也看不懂。尤其是高等数学中的极限证明,什么对于任意的“易朴西龙”大于0,都存在一个正整数N,满足如下如下条件,那么某A公式的极限就是B。

天书奇谈吧!何洛挠头,恨自己不是蛋生。

“要是章远在就好了。”她想起高一的那个冬天,温暖的让人昏昏欲睡的大教室,还有雪花纷飞的站台。他笑着说:我记你一辈子。

当时坐车回家,路过省大,何洛说:“我以后就考这儿算了,离家近。”

章远笑:“怎么考,都会考到比这儿更好的学校吧!”

一语成箴。

两年半之后,拿着省大的录取通知书,他是怎样的心情。何洛不敢猜测,心上隐约有一片黑影。

回到寝室,叶芝说:“啊,你终于回来了!看,今天大丰收呀。”桌上三个一样的信封,都用熟悉的笔迹写着何洛的名字,还标明了阅读顺序。

在第一封信里,章远说:上个周末在家,周一出门时忍不住想要右拐,直走,再右拐,然后就能看到你在街口。家里这边已经冷了,看着空中的南飞的雀鸟,觉得它们更幸福一些。

第二封信里,章远说:给你打过几次电话,全部落空。你有Email信箱吗?去申请一个吧,光速传递。而且更保险,每次你的来信都被同寝室的人扣留,对我加以要挟,就差让我帮他们刷球鞋洗臭袜子了。

第三封信里,章远说:试验了几次,我又有些不喜欢Email,和写信一样,都是听不到声音的。相比较之下,能拿到手里的书信更温暖一些。我以前从不写信,现在却不断地为我国邮政系统作贡献。去买信纸,站在一群小丫头中间无比尴尬,下次回来,你去买自己喜欢的,预备一麻袋给我。

其余就是一些零散的琐事,但也密密地写了满纸。何洛忍不住挑有趣的段落念给众人,说到信件被扣的一段,周欣颜大笑:“好,宝贵经验啊,哈哈。”

“完了,何洛你惨了。”叶芝眨着眼睛,同情地看她,“可怜的Cinderella,以后帮姐姐我们洗衣打饭吧。”

“看你以后找到男朋友,我怎么报复!”何洛筋着鼻子,吐吐舌,“把你们一个两个都关在屋子里,让他们来赎!”

“啊?什么关在屋子里,你们在讨论马来西亚绑架案么?”童嘉颖洗漱归来,不解地问。

“对对,绑架绑架!”周欣颜在何洛身边晃来晃去,“如果你不给巨额赎金,比如三食堂的红烧鸡腿,我就撕票!”

“你撕什么啊?”何洛不解。

“喏~就说你今天大丰收!”周欣颜扬手,“简直是三句半,三封厚的,一封薄的。”

“啊,拿来!”何洛扑上去。

“哇,强抢啊。”周欣颜向床上倒去,顺势把手举高;叶芝坐在上铺,探身将信抽走。

“给我,给我!”何洛跳着脚,鞋也顾不得脱,踩着侧梯爬上去。

“别过来!”叶芝指着她,“再过来我就扔下去。来,叫大姐。”

“好像我最大吧。”童嘉颖吃吃地笑,“一会儿赎金给我大头就好了。”

“快给我,一会儿熄灯了。”好多只小手在心上抓,痒痒的。

“好啦好啦。”叶芝递过去,“看你都要哭了。”

“你……”周欣颜清脆地哼了一声,“我们今儿个就发慈悲了,等章远同学来,他就瞧好吧。”

这封信格外的薄,甚至让人怀疑其中空无一物。何洛翻来掉去看了几遍,背面封口处打着一个叉,深蓝的钢笔,就是章远的。为了保持信封平整,她特意买了拆封刀,银灰色,像小小的宝剑。

里面只有一张便签,写着: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然后是一个传呼号码。

“呀!”何洛惊喜地叫了一声,抓起放硬币的小盒子就向外跑。

“喂,要熄灯了,你去哪儿!”

“拜托,我去打电话,一会儿给我开门啊!”何洛说,“就告诉楼长,我跑步锻炼,回来晚了……”后半句已经飘在走廊里。

穿皮鞋、及膝裙跑步?叶芝和周欣颜面面相觑,觉得不如对楼长阿姨坦白从宽。

“你为什么买BP机?又不能及时回话”何洛问,“你们学校打公用电话不用排队么?”

“我可以在十分钟内冲到导员办公室去。”章远说,“谁让他要我整理档案。”

“我收到你的信了,一口气好多,我们寝室的说是三句半。”

章远呵呵干笑了两声,有些傻傻地发窘:“我都写什么了?你看到就算了,千万别念,牙会酸倒的。”

何洛立时想到一个更酸的回复:怎么可能,读着很甜。立时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喂,为什么最后一封信有一个叉叉?”她问。

“有么?”

“有啊。什么意思?”

“噢,太薄了,怕被当作空信封扔掉。”

“啊,这样啊。”何洛有些失望,“我还以为……”

她不说话。

“以为什么?”

“一首老歌,英文的。”

“什么歌?那么多,我怎么想?”章远笑,“Right here waiting?”

“Sealed with a kiss。”

“你的小脑袋里面,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章远顿了顿,“等你回来,自己主动点吧。”

热度从下巴直冲脑门。“美的你。”何洛低低地说。

听见她羞涩的声音,仿佛凉爽的夜风里,盛开出袅袅婷婷的水莲花。

(p.s.关于考大学,有些地方是先考试,然后填报志愿。但是有些省份是先填报志愿,然后高考,所以有些人发挥不佳,就会从第一志愿调到第二志愿,比如被无良作者陷害的章远同学。显然两个人是要一起去北京的,奈何有一个没有发挥好……如此如此……希望我文中都表达到了。 ^_^ )

Chapter 15 你一直存在着

田馨军训结束,非要何洛去看阅兵式。

何洛说:“你爸爸可是仅次于司令的大干部!你也见了不少世面,这样的虾兵蟹将大集合,也好意思拿出来现?”

“不一样不一样的!”田馨说,“有帅哥,不来悔死你。”

“我不感兴趣。”何洛撇嘴。

“对对,是没有你家章远帅。就当帮我参谋参谋,好不好?”楚楚可怜地样子。

“你不是喜欢高中球队的那个篮板王么?”女人的心思,还真是多变。

“那家伙和我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呀,听说考去广州了,天南地北的,多累啊,在一起也不长久。”见何洛脸上一僵,田馨忙说,“哎哎,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们俩不一样啊,你们的感情基础多稳固,郎情妾意,私定终身的。”

“没正形!什么话,到你嘴里都会变味儿!”何洛轻哂。

“喂,你们两个谈恋爱,还不许我们说说?”田馨咯咯地笑,挤在何洛身边,蹭她的肩膀,“喂,老实说,你们有没有kiss过?”

“为什么要告诉你!”何洛白她。

“你是革命的先驱,要向我传授经验啊!”田馨掰着手指头,“还有以后,结婚生孩子,我都沿着你的足迹前进了!”

“到底有没有啊?”田馨继续晃着何洛。

“还没有……”

“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呀。”

“我不信!”

“你看,告诉你,你还不信。”何洛哭笑不得。

“你们,你们是两块木头啊!至少,我以为你们告别的时候会抱头热吻呢!”田馨打了个响指,“当时还遗憾呢,我比你出发早,什么都没看到。”

何洛想,如果你看到,会更遗憾。何爸何妈全程陪同,护送女儿来京,月台上挤满送行的七大姑八大姨,章远、赵承杰、李云微,还有其他三五个高中同学也来了,在亲友团的推搡下都跑到了水泥柱的背面。

拥抱的机会都没有。

两个人只能分别伸出左右手,四指握拳,拳侧轻轻一击,拇指肚顶在一起。指缝紧密贴合,齿轮一样精准。像每次走到回家的岔路口一样,几百次的演练,似乎只为一朝分离。

想到这儿,何洛有些意兴阑珊。“你先钓到那个帅哥再说吧,现在把关也没用。要是我说好好好你追吧,人家又没有这个意思,那你多难受?”

“我……”田馨作出欲哭无泪的表情,“我不过问你一个操作性很强的问题,你就这么乌鸦。”

软磨硬泡,何洛无奈答应下来,“好吧好吧,哪天?”

“这个周六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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