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都挺累人的。”章远微笑,“大脑结构和咱们不一样。来,吃菜,不说这些了。”他要了两碗米饭,风卷残云,末了还把肉片青椒的菜汤拌了饭,心满意足地说,“啊,还是吃饭香!我居然才想起来,昨天到现在只吃过一包方便面,还是干啃的。”
“你忙什么?忙着追mm?”
“什么啊!”章远掰着指头一一细数,“专业课、补考、英语四级、编程大赛,你说,哪个不要人命,我闲着了么?还追mm。”
“那天我过来打球,看到你和一个ppmm开开心心地吃饭,你还帮人家端茶递水的。”
“哪天?”章远思忖,“ppmm?你说个子不高,卷发大眼的那个?”
“难道还有好几个?”赵承杰哭笑不得。
章远正色道:“噢,张葳蕤啊。她只不过是普通朋友,那天她看到校报上公布编程大赛的获奖名单,过来祝贺我。你不要乱说,人家女生还要面子的。”
“那第二天呢?”赵承杰不服气,“她连续两天来祝贺你?”
“头一天她问我要今年的编程比赛试题,说有师弟想参考。我回去默写出来给她。”
“就这样,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
赵承杰暗叫不好,苦着脸讨好地笑:“老大,和你说件事情,你可别打我。”他把在网上遇到何洛的事情讲了一遍,又说:“如果我同桌为了和你赌气,随便抓了个男朋友,我罪过就大了。”
章远半晌不语,掏出一支烟,没有抽,慢慢扯着,一点点碾碎。“我想到是谁了。”他说,“不会是随便抓的,还不错,挺好的。”
那个男生,应该会让何洛舒展紧蹙的眉头吧?这点恐怕是自己永不能及的。也许她以为自己提出分手是一时头脑发热,然而这个念头在心中盘桓许久。
每次分开的时候,都盼望着赶紧见到她;然而每次重逢,都不敢直视她。何洛的目光太凌厉,语气太咄咄逼人,让他没有台阶无法示弱。可以探讨的话题越来越少,当秋天坐在风里,一个望着天,一个望着寂寥的草甸。
何洛的世界太遥远,他的世界她不屑一顾。
快要到期末的时候,学校组织献血。说是义务,基本所有体检通过的同学都被要求参加,有人提出异议,但更多人乐在其中。学校和系里一共发了四百元的补助,每人二斤红枣,食堂里有免费的鸡汤,更给大家三天额外的假期。
周欣颜嚷着说又有时间又有钱,可以去泰山了。她的男友是沈列的同寝室友江至尧,定向越野赛时对她冷嘲热讽,后来却积极主动把受伤的周欣颜送去校医院,又每天骑车带她上下课。一来二去,两个人吵吵闹闹嘻嘻哈哈,在一起也一年多了。听到周欣颜的雄心壮志,叶芝咯咯地笑:“晕倒在泰山上,江至尧可没办法送你去校医院。”
江至尧板着脸:“听她叫得欢,就数她运动少,血管细,刚才医生两针都没找到血管,整个大厅就听她吱哇乱叫。”
“怎么,不服啊?”周欣颜挥拳,“你看看人家沈列,一早备着保温瓶,刚献了血就去食堂打鸡汤回来给我们寝室,你学学人家!”
“臭小子,啊,连我们自己寝室都没有,却打给你们。”江至尧斜眼看沈列,不怀好意地笑。
“打给女生寝室怎么了?”沈列一脸坦然,“咱们本来就男多女少。再说了,打给你们,用保温瓶能够么?来一洒水车还成。”
“你的心意我们领了。”周欣颜笑,“不过幸亏你预备着保温瓶,要何洛出来,且等呢!”
“她怎么了?”沈列急问,“不是也找不着血管吧?”
“你自己去看咯。”她眨眨眼。
沈列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大厅,看何洛正坐在椅子上揉着太阳穴,满面倦容,不禁有些担心,走过去问:“怎么了,头晕?我去给你拿点糖水?”
“诶,没事儿。我好着呢,这不是红十字会的同学都在作志愿者么。”何洛摆手,“刚才有个男生晕血,那么大个子,两眼一翻,扑通一声就倒了。我们好几个人累出一身汗,才把他扶到一边去。”
“那你还不赶紧回去歇着?逞强。”沈列努努嘴,“看其他志愿者,哪个是今天才献血的?对了,你又什么时候加入红十字协会了?你还报了暑假的GRE班,是么?想要忙死啊?”
何洛微微一笑:“死不了。”
沈列叹气:“我只希望,你作的事情是自己真正喜欢,能让自己真正开心的。我很久没有看到你笑得那么开心了。”
“哪么开心?”何洛歪头。
章远来北京的那年。沈列忍住,他从没再见过那样的何洛,慧黠灵动,像小孩子一样把开心写在脸上,撒着娇,表情一瞬间有一百种变化。
可她现在只有两种表情:茫然和微笑。
沈列想要走近些,但是何洛如同一团雾气,远远的可以看清轮廓,走得越近越让人捉摸不透。
暑假来临,何洛本来不打算回家,她报了GRE班,买了号称“红宝书”的gre词汇精选,但是只背了一个list。她计划着抽出时间来突击一下,怎么也要在开班前通读全书。
同寝室四个姐妹合伙买了电脑,名义上是为了编程为了练习听力,实则方便众人在资源丰富的校园网上下载动画游戏电影电视mp3。在周欣颜的带动下,大家开始看日剧。无论是谁的机时,推开门,都能看到一个女生蓬头垢面坐在电脑前,带着耳机傻呆呆地哭哭笑笑。
童嘉颖一向自律,此刻也受不了诱惑,想看,又想学,于是一咬牙,让叶芝给自己的上机账户设置了密码。她说:“如果你看到我非要看电视,就狠狠地骂我好了。”
叶芝笑得开心:“好呀,有人求着我数落她,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以后你就是我的出气筒了。”她没得意两天,就屡次被骚扰。童嘉颖一路追着她,从教学楼到图书馆,说:“喂,我今天考试结束了,把密码告诉我吧,我可以放松一下了。”
叶芝咬牙切齿:“你放松了,姐姐我明天的世界通史还没有复习呢!”
回到寝室余恨难平,又在卧谈会中对童嘉颖大肆声讨。
何洛家中有卫星电视,早就看过《东爱》之后一系列经典日剧,所以并不沉迷。她让出自己的机时,寻空去自习室背单词。六月末的北京开始燥热,只有图书馆有空调,每天一开门,就有千百学生呐喊着冲进去,饭盒里面的勺子叮叮当当响得热闹。门卫向来只敢将大门开一条缝,否则有被千军万马踩成照片的危险。何洛一般都抢不上有利地形,索性带一条小毛巾,每一个小时去一次水房,冷水打湿,不断拍拍额头,聊以降温。
单词背了后面,忘了前面,放在书上认得,单独拿出来相看两厌,何洛只觉得背到秃顶也记不住。回到寝室,又是一群人叽叽喳喳,更让人心情烦乱。
当沈列提议期末考试后去北戴河,周欣颜热烈响应,又来游说何洛。她没多想便答应了,再问有谁,发现一对一对都是情侣,不觉有些尴尬。沈列看出她的犹豫,主动说:“反正铁路系统在那边有疗养院,可以拿到优惠价格,你看看周围的朋友还有谁想去,可以一起叫上。”
童嘉颖说:“车票好贵。”
叶芝说:“大灯泡,我才不作。”
蔡满心说:“没追求,北戴河那种开发过度的海滨没看头,要去就去没什么人去过的!”
田馨说:“我爸妈想我了。”
李云微家里出了一些事,根本没有旅行的心情。
身正不怕影子歪,何洛想,自己也没有什么好怕的。虽然风言风语传的很多,但沈列从来没有明示。而她的生活就像一页新翻开的日记,空白的,但昨天书写得那么浓烈,力透纸背,在今天这一页留下凹凸的痕迹,不小心,就看到往事的背影。或许有新的故事写在上面,就能掩盖一切。
何洛并不抗拒生活的转变,只不过她提不起力气去追求什么。她看着沈列忙里忙外地筹备众人出行的计划,话很多,又贫嘴,又细心,一切打点得周全细致。眉目清朗的男孩子,平素嘻嘻哈哈,认真的时候会把眼睛睁得很大,严肃时会用拇指托着下巴,食指关节轻轻顶在挺直的鼻翼下。但此时喊他一声,他回头看到何洛,马上就露出真心的笑容。
从来都是他哄着自己开心的,不用费力去迁就。这样的一个人,如果他说,我们在一起吧。
如果他说。
你会答应么?
何洛收拾着书包,甩头,骂自己自作多情。周欣颜一点都不着急,把所有准备工作丢给江至尧,仍然开开心心看着刚下载的日剧,柏原崇和佐藤蓝子主演的《一吻定情》。何洛说:“你要早睡啊,小心明天起不来,赶不上火车。”
叶芝说:“咦,真难为她还在看,那么难看的女主角,好大的耳朵。”
周欣颜反驳:“那是特色,大眼睛大耳朵大嘴巴。再说了,有帅哥,柏原崇啊,真是美少年。”
何洛瞟一眼:“哦,是《情书》里面那个小孩子吧。”
“是日剧吗?”叶芝问,“讲什么的?名字不错。”
“电影。故事不能说,说了看起来就很无趣了。”何洛耸肩,“你自己借来看吧。”
“主题就是,追忆似水年华。”周欣颜插话,“一段夭折的早恋。”
何洛笑她:“两个人彼此都没有开始,怎么算夭折?”
“对对,是胎死腹中的早恋。”童嘉颖帮着措辞,“开始了,但又早早结束,才是夭折的早恋。”
何洛心中大恸,只一个词,轻易击中死穴。夭折的早恋,所有年华似水,只能追忆。
叶芝拼命冲童嘉颖使眼色。“我又说错话了?”童嘉颖马上反应到,急忙辩解,“唉,我不是在说你啊,洛洛。”越描越黑。
“我没事。”何洛摆手,缓缓坐在床沿。大家都不说话,电脑屏幕上闪烁着高中生活支离破碎的片断,一惊一乍的女孩,冷傲的男孩,这些都与自己的经历不同,然而那些花季时期的梦想与憧憬、苦涩与甘甜,纷至沓来,在炎炎夏日中冰冷闪烁,如同北极圈内变幻的极光。
以为自己的感情不再附庸与他,总会有新的生活,终有一天曾经的一切灰飞烟灭。可是,想到那一日,心中莫名的失落。何洛瞥见床角的红宝书,问自己,这是你最想要的吗?看看手中去北戴河的火车票,问自己,这又是你想要的吗?
如果自己选择了沈列,会全身心的投入么?这样对他,对自己,公平么?
曾经以为自己会安心地追求新的生活,满足于留一段回忆咀嚼经年,明明觉得回头这样的想法极尽荒唐无聊,为什么走过初吻的街角,总还有心痛想哭的感觉?时间会冲淡一切,谁能告诉我,那需要多少年?
这半年来,前进或是后退,反反复复,几次三番地折磨着自己。是什么支持着我到如今还念着你,为你哭哭笑笑?无他,唯有爱你。
何洛如同醍醐灌顶。她把车票和退票手续费交给沈列,对上的是他惊讶而了然无奈的目光。
“你已经作了决定,是么?”蔡满心问。
“对。”何洛坚定地点头,“我忽然意识到,这半年来,我一直没有去尝试,不是因为我绝望了,而是因为太伤心,伤心的我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去面对一切。我还年轻,我还有力量被打击,我想,我还能投入更多的沉没成本。”
“你自己都说了,忘不了他,是因为忘不了纯真的高中时代;或许,也是你不甘心他先放手呢?”蔡满心着急,“如果他现在还不接受你,如果他有了新的女朋友?”
“那我就抢回来。”何洛数着手指,“不甘心也好,怀念高中也好,沉没成本已经太多也好……无论什么原因,现在的结果都一样。那就是,我能想到要一起过一辈子的人,只有他。”
坐在高中同学聚会的饭店里,何洛有些局促不安。她离开北京时信誓旦旦,要和章远心平气和地聊一聊,然而近乡情怯,刚才来时路过省大,看见黄白相间的主楼,已经让她紧张地扰乱了呼吸的节奏。
再见到章远,第一句话要说什么?“你好吗”还是“我回来了”。何洛的心情紧张,不亚于初次恋爱的女孩子,要对心上人磕磕绊绊地表白。
田馨看出她的心神不宁,拍拍她的手背,说:“喂,你此前说不回家,今天又忽然杀回来参加同学聚会,难道还不想见到某人?怎么神色恍惚?”
何洛抿嘴一笑。她盼着章远赶紧出现,但又希望等待的这一刻被无限延长。
包厢的门推开了,大厅嘈杂的人声涌入,啤酒的酵香扑鼻而来,空气的对流掀得长窗前的白纱帘不断翻飞,晚风带来沁人心脾的凉意。
“兄弟们来得早啊!”他略微低沉的嗓音有一些疲惫,何洛听得出。她忍不住回头,想看看他好看的脸是否也有些憔悴。果真比半年前要瘦削一些,脸部轮廓更加清晰坚毅。能看出刚刮的胡子,下巴稍青。何洛在一瞬间回忆起新生的胡茬贴在脸颊上时微微刺痛的感觉。
如同下一瞬,柔软的心所感受的触感。
她看见女孩子玲珑剔透的笑脸从章远背后探出,大大方方冲大家摆手。“不介意我一起来吧。”
“怎么是她?”田馨说得大声。章远望过来,看见何洛,不禁一怔。
何洛扭转身,握了握田馨的手:“吃菜。与我们无关。”
“她!叫什么来着,那个小丫头,贼心不死的那个!”田馨努力回忆。
“郑轻音。”何洛去夹凉菜,粉丝细滑,几次从筷子的缝隙中溜掉。
已经来了十五六个同学,一桌坐不下,大家又嫌两桌说话不方便,所以将两张圆桌并放在一起。现在多了两个人,地方就显得有些拥挤,已经坐下的人把椅子挪近,串出两个位置来。
“真麻烦!”田馨自言自语的语气,但嗓音放得很大。
“我给您老斟茶,还不行么?”章远笑着,拿起桌上的大可乐,将田馨面前的杯子倒满,又顺手将她周围几个人的杯子也满上。轮到何洛,他将杯子递过去,深深地凝视,“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他们说你整个暑假都在北京。”
“哦,谢谢。”她的语气礼貌而疏远,翘起手指,优雅地接过杯子,尽量不触碰到他的手,“我也是临时决定的。爸妈一直在念叨,说难得有个假期,哪怕回来一个礼拜也好。”
“什么时候走?”
“这个周末。”
章远“哦”了一声,又去和别的同学打招呼。郑轻音坐在他身边,扯他的衣襟:“别太向前弯腰,衣服要吃到菜汤啦。”
田馨“嗤”地白了一眼:“你很悠闲啊,是不是所有年级所有班级的聚会,你都会拨冗出席啊?”
郑轻音对她的嘲讽不以为意。她嘻嘻一笑,吐吐舌头:“没有啊。除了自己班的聚会,我就来你们这边了。多亏我们班篮球队那群男生一直和他们教练有联系,否则大海捞针,我去哪里找啊?”
“找不到就别找,找到了也白找。”田馨嘟囔着。
“噫,我这次过来,是很想拉两个班打一场球呢。我们班上那些臭小子夸口,说现在一个个练得特别神勇。我自己也很想看啊,这一年在香港,没有看到太多个子高的男生。”
“你去香港了?”有人插嘴问。
“对啊,读了港大一年的预科,补习英语,然后秋天的时候去多伦多那边。”郑轻音瘪瘪嘴,“香港没有那么好玩儿,人生地不熟的,我还是最怀念高中了,可以站在操场边看球。”
田馨扭头看何洛,用手挡着脸,嘴型在说:“花痴。”
几个男生七嘴八舌回忆起高中一起逃课打球,在操场上远远望见班主任,四下逃窜的日子。
“高放最狡猾。”赵承杰说,“还绕道数学办公室把全班作业本拿回来,说什么帮白莲取本子去了。结果被小林老师一眼识破,说,你这小子,哪次打球能少了你?下次记得洗完脸,也把脖子后面的汗擦干净。”
何洛和大家一起笑,想起那些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日子,心中五味陈杂。
郑轻音举手发言:“是是,那时候总看到你们打球。有一次我在场边路过,险些被砸到,要不是章远拦下来,脸上肯定好大好大一个球印。”她说着,还伸手在脸前比划了一个大圆圈。
“装可爱。”田馨咬牙切齿。
“好像有这回事儿。”章远半晌没说话,此刻悠悠开口,“不过,我记得当时那个球,是飞向我们班女生的。对不对?”他目光望向田馨。
田馨连忙推推何洛。她正在发呆,赶忙回神:“啊。好像吧,也许。”怎么会不记得?还有你画的Q版篮球少年,你说,“中午到操场上来,我的第一个进球是送给你的。”然而此刻,章远就在桌子对面,又好像距离那么遥远。
这一餐吃得无味。酒过三巡,有人哄郑轻音唱歌,说你去了香港那么久,来首粤语的吧。她也不推托,大大方方唱起王菲的《约定》,捂着话筒眨眨眼睛:“高音上不去,大家不要笑话哦。”
田馨抢过另一只麦克:“我唱周蕙的国语版,你一段,我一段,上不去的地方我带你。”她又鼓起美声嗓门,喊:“章远,去看看何洛哪儿去了,去个洗手间这么长时间。”
赵承杰挨着门,说:“我去吧。”
“给我站住。”田馨跺脚,“其他人,统统听我唱歌,一个不能少!”
章远在饭店门前看到何洛。“躲开躲开!”有人喝多了,跌跌撞撞晃过来,把着墙角大吐特吐,将她推了个趔趄。他大步迈过来:“没事儿吧。”伸手去扶住何洛的胳膊。她侧身避开,抬起头,说了一声“谢谢”。这一晚她都如此礼貌客气,中规中矩的回答,比视而不见的冷漠更加疏离。而她闪躲着一切身体上有意无意的接触,仿佛在说,“Stop!不要碰我。”
抬起的手又放下,章远摇摇头,有些无可奈何。
沉默着,两个人隔着半臂的距离,隔着一个拥抱的距离。
“你的托福成绩出来了?”章远问。
“633,作文5分。”
“不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