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我只负责吃,没有研究过你的瓶瓶罐罐啊。”冯萧说,“要不然夏天咱们去夏威夷,你晒黑点,变成炭烤面包?”

交错的记忆,瞬时提醒她,你和眼前这个人,已经是过去时。

章远的手机隔几分钟就要响一次,他听着电话,嘴角还沾了些果酱。何洛停住脚步,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他,章远擦拭的时候,手里举着的苹果派又蹭到脸颊上,自己不知道,依旧讲着一串何洛不懂得的专业词汇,表情严肃而陌生。她微歪着头看他,站在积了冬雪的大街上,人潮来往如海浪。忽而觉得他还是当初的少年,忽而觉得两个人站在地球两端一样的遥远。

两个人找到一家茶室。何洛说:“刚才你说的术语我都不懂,看来未必能提供什么建设性意见。”

“噢,我们最近在争取一家挪威客户,有些技术内容我也没接触过。”

“那怎么办?”

“活到老学到老么。这个行业更新快,你也知道。”章远说,“对了,你距离硅谷那么近,认识不认识那边的技术人员?我们公司有意开展软件外包的项目,我想了解一下那边的行业标准。”

“我只认识一些实习的人。”

“不认识印度哥们?”他笑,“恐怕全中国的外包软件量,都比不上印度一家公司。”

“他们有语言优势,也比较规模化吧。”

“印度的公司比较成熟,美国显然拥有核心技术,可以制定标准;印度主要做子模块开发和独立的嵌入式软件开发。而我们大部分做的还是应用软件。”章远说,“国内公司发展不起来,主要是美方对公司规模和正规化要求很严,国内的草台班子根本通过不了审查,但是正规一些的大公司还不屑于做这样的外包业务。但是从市场和人力资源来看,我们都有优势。”

完全是何洛不知道的世界,她有些茫然,不知道如何应对。

“这也只是一个想法,还不确定可行性如何。”章远说,“和印度公司相比,我们企业规模小,急功近利,产品种类单一,质量不高。集成业务火热的时候,所有的IT企业都去做集成;企业信息化的时候,所有人都去做信息平台。不过没办法,我们首先要保证自身的利益和生存空间,然后才能求发展。这也是国内人力资源过剩,恶性竞争的一个循环。”

他斜靠着椅背,手指轻叩茶几,神色淡定:“我们缺乏开拓国际市场的能力,不光是我们一家公司,很多中国公司都有这个问题。不仅仅是语言制约,更重要的是管理机制和思维方式。这也是我们希望与更多国外企业合作的原因,一步步来。或者,”他顿了顿,“也应该在适当的时候,走出去,看一看。”

“确实,有些观念上的事情,没有办法阐述,能出去看看很好。”

“本来,我们几家IT公司一同联系了去西雅图的商务考察,就是今年春天。”章远的手指停止了动作,“但是,因为非典取消了。”

“哦,机会肯定还会有。”何洛拨弄着CD盒子,似乎听到他怅怅舒一口气,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如果那次旅程没有取消……她不敢多想。有的事情错过了,并没有斡旋的机会。

这一刻相对无言,何洛低下头,读着CD盒子上的歌名,章远想问她些什么,又怕她下一刻起身就离开,从此再不回头。

“我让他们放来听听吧。”章远拿过碟片,和茶香一同氤氲开来的,还有一首首流淌的乐声。“加州很好吧,”他问,“四季温暖的阳光海岸。”

“我还真没怎么玩儿,抽不开身。我夏天通过了博士资格考试,以后不用选很多课了,但又要一直关在实验室里。”

“你们现在做什么?克隆么?”

“一百个里面九十九个人会这么问。”何洛笑,“也算吧,但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什么多莉羊之类的。我们主要还是做基因的表达与控制,还有一些疾病基因的功能性研究和疫苗开发,所以很多人毕业之后去了药厂。”

“完全听不懂,天书……”章远听了何洛的描述,笑,“上帝之手么,创造生物。”

“哪儿啊。常常盯着显微镜,做实验到后半夜。我大四有一次连续三天一共睡了八个小时,估计下半年确定导师后,这样的日子也是家常便饭。”

“大四?什么时候?”章远蹙眉。

“拿到offer之后。那时我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东西不知道,都说国外学生动手能力很强,我很担心自己到美国之后丢人,所以跟着研究生做了很多实验。”

“没有听你提起过。”

她笑得勉强:“我也很少和别人说起这些,有点辛苦,挺挺就过来了。”

“你向来报喜不报忧的。”章远清楚何洛的脾气,“从来也不示弱。如果你说有点辛苦,那么一定是非常辛苦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如意,和很多人比起来,我的路算是一帆风顺,所以现在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她淡淡地笑着,一缕额发垂下来,艰难的日子就化解在温暖的笑容里。

章远说:“云微现在怎么样了?我是说她的个人问题,一直没好意思问,显得我很八卦。”

“似乎没什么动静。她说打算有点积蓄,就回来工作,方便照顾外婆。”

“靠她一个人还是有些辛苦。她和许贺扬,再没有可能了么?”

“许同学离得那么远,能帮上什么?而且,就像你当时说的,两年后,可能什么都变了。”

“我说的么?”

“是。”

“真的,什么都变了么?”

“真的。”

“是么……”章远强自笑笑,“估计过两年头发都要大把大把的掉了。”他坐在灯影里,棱角分明的脸半明半暗。已经不是让何洛心动不已的男孩子了,她没有丝毫伤痛,只是理不清头绪。胸腔里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似乎它凭空消失了,血脉经络被打了死结,满胀着说不出的情绪。

“你也注意身体。”她说,“咱们走吧。回头我们那边中国社区有活动,我问问看在软件公司工作的中国人,帮你们搭搭桥。”

似乎结束了一场学术论坛。我们之间的话题,仅剩如此吧。

章远黯然。你有什么凭借去争取她?她那些毕业前辛苦着的日子,自己在哪里,竟然毫不知情;那些即将来到的拼搏和挑战,你又能在何处,是否能和她一起面对?他似乎可以想见,疲累的她走出实验室,有人开着车接她回家,在她熟睡时素净的额头上轻轻一吻。终究,是自己给不了的贴身关怀。

“我送你吧。”他说。

“不用了,你刚刚不也说就回家几天,多和家人聚聚吧。”何洛看表,“现在还早,我打车回去就好。”

“好吧……”章远拍拍口袋,“你先走吧,我抽只烟。”

不想眼睁睁看她离开,再次验证自己的无能为力。

章远转身走回店里坐下,定定地看着一桌五子棋的残局,不知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暑假。

本来说把CD送给何洛,她忘记拿,还在悠悠唱着。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

手机响起,康满星气急败坏地喊着:“老大,您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我都要撑不住了。大老板说我们争取客户不够积极,都要怒发冲天了。”

“怒发冲冠吧。”

“冠?你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请假,我们这边就急得什么冠都被冲掉了!只能冲天了。”

“我明早赶回去。”

“不是我催……你这么匆忙回家……不是家里人……”

“都好,是我瞎紧张了。”章远交待了几句工作上的事情,捉起手边的茶,已经冷了,苦涩难言。

何洛回家吃晚饭。何爸蹙眉:“和同学去哪里了,身上还有烟味儿。”

“不是我们,是旁边那桌。”

“洛洛,来,帮帮忙。”何妈把女儿叫到厨房,小声问,“看到谁了?”目光疑惑。

“没什么。”

“问你是谁,你说没什么,这不是答非所问么?”何妈摇头,“你们还有几个同学在这边,他不是去了北京?”

“真的没什么。”何洛乏力。

“冯萧是个好孩子。”

“我也知道。”她帮忙盛菜,“妈,我不是小孩子,相信我,我有分寸的。”

二十几天的假期稍纵即逝,何洛返美前夕住在叶芝的宿舍,洗漱完毕,躺下来看见上铺熟悉的木板,恍然间不知身在何时何地。

“我总觉得,还是在读本科。”她说,“长大真累。”

叶芝用筷子挽个发髻,拿着桌上的矿泉水瓶作话筒,“发表一下重逢感言吧,叶芝 Channel现场报导!”

“他说明天去机场送我。”

“你怎么说?”

“我能说什么?”何洛摇头,“自然拒绝了。冯叔叔和阿姨都去送我们,还有冯萧的弟兄们。他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叶芝听了何洛的描述,跪着凑上来打量她的眼角,“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口是心非?”

“哪儿有?你看仔细点!”

“那他没坚持?”

“坚持什么?无非是客套一下。如果不是偶然遇到,我想,他以后都不会再联络我。他一向很傲气,也不会低三下四地去祈求什么。”

“对。买卖不成仁义在,他不能给你拆台!你也不能不为冯萧考虑,人家在美国和你一天到晚举案齐眉的。”叶芝点头,“不过,你和某人可以人约黄昏后,哈。我可不相信,这一次又一次,都是偶遇。就算是偶然,也是偶然中的必然。”

“不要乱说!”何洛嗔道,“本来我没想什么,你非要说出点什么来。”

“生活寂寞,需要花边新闻调剂么。”叶芝不死心,又问,“真的没什么?你的心海就没有一圈圈泛起涟漪?”

“我回来国内,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离开;但估计返回美国,又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回来过。”何洛阖上眼,微扬着头,“这是我现在的生活,感情之外,还有很多,并不是某一个人某一句话,就可以推翻,重新洗牌的。”

“女人,冷漠起来也很可怕。”叶芝摇头,“不过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无条件支持!冯萧是个很好的男生,有他照顾你,我们大家都放心。”

我不是冷漠,我是不敢深想。何洛翻身,面向白墙。迷迷糊糊想,回头么?回头太难。我们的人生是两条直线,又不平行,交汇过一次,从此便越行越远,永不能再重逢。

春末时分,章远的事业渐上正轨,风生水起,已经被提升为总经理助理,分管和各大国有单位合作的相关事宜。这消息在老同学中传的轰轰烈烈,经过几千公里的过滤,在何洛眼中不过是网上的几行字,大家说章远高升,纷纷要他请客。

更有人爆料,说章远早就买房,因为他买房不买车,每天挤公车或者打车上下班,已经成了同行的笑料。

万一见客户,也是要西装革履吧。何洛想到他拎着公文包,挤在北京颠簸的公汽上,伸展不开。但他上次对于买房一事矢口否认,或许已经有了理想的追求对象,即使曾经等待过谁,最后他的怀抱也不会落空。

自己是备选,不是唯一。

和他,终于也是陌生人了。

Chapter 8 听说

只能被安排着关于你我的对的或错的

两个人曾经相似的却以为都变了

by刘若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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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远拿到总经理助理的任命书,有了自己的办公室,人事部还指派新来的实习生杜果果作他的秘书。杜果果不久前刚从上海来北京,说话轻巧且快。

章远说:“果果这个名字念不好就成了蝈蝈。”

“原来的朋友都叫我Apple。”她面色红润,语音清脆,的确像一只烟台苹果。

“你刚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或者满星。”

杜果果点头,又转转眼睛:“老大,我想问问,以后你进进出出,大堂的保安会向你敬礼么?”

“嗯?”

“我那天看到董事长进来,所有的保安都立正敬礼。下次我跟在你身后好吧?不要太威风哦!”

“似乎只有董事长有这个资格,这座写字楼都是他的。”章远笑,“或者是保安公司的头头。”

“这样啊。”杜果果也笑,“没关系,我每天向老大敬礼。”说着脚一并,扬手喊了句“咳,希特勒”。

“新来的女生还真是够嗲。”实习生乔晓湘扯扯康满星的衣袖,“她不是学通信的么?又不是文秘专业,为什么让她作章远的秘书?如果说熟悉业务,她又是刚来的,不会帮倒忙么?”

“因为最近我们拓展的业务,都在通信领域吧。”康满星说了一半原因,不禁想到马德兴私下里告诉她,任用杜果果是章远自己的决定。

“他喜欢这个类型的?”康满星讶然。

“不是。”马德兴得意地挑眉,“面试那天你去见挪威人,我去当考官了。面试的女生有几个,好几个去了人事和财务,但只有杜果果面对章远的时候最自然。”

“嗬,你是火眼金睛?”

“不是我,是市场部方斌说的。他天天和客户打交道,那个人精的眼光,你总信吧。”

“有道理,章老大也是个人精。”康满星点头,又摇头,“你们这不是害他么?平时就看不到几个女人,好不容易找个秘书,你们又安置一个对他不感冒的,难道让老大去做和尚?”

“是,看到的都是你这样不像女人的女人。”马德兴总不忘揶揄她,“傻瓜,到底你是新人……”

“嗯?有什么八卦?快说快说。”

“章远有女朋友啊,在美国。”马德兴无比得意,“上次医院的护士长说的,要不然他那么积极买房干什么?”

“又是美国……”想到冯萧,康满星有些黯然,“那个地方有什么好啊,所有的人都削尖了脑袋钻过去。”

“是啊,这两年也没听章远提起他女朋友,我知道了都不敢多问。”

“八成是劳燕分飞。”康满星歪歪嘴,“而且那边女生少,抢手的很,所以出国前临时抓一个就结婚的男生,也不是没有。”

她心绪不佳不想工作,看见大学同学常风在msn上,打开对话框就扔了一句“kick”。

“满星姑娘,我招你惹你了?”

“没事儿,心情不好想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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