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香的。”章远吸吸鼻子,迟疑地望着门边一大一小两双拖鞋。
“卤鸡蛋、鸡爪和猪耳朵,我准备熬一个万年锅,以后放这儿。”何洛拿出一双新拖鞋,“欢迎,你是第一位访客呢。”
她打电话给冯萧,“同学来了,你晚上回来吧?我们一起找个地方吃饭。”
“哦?田馨么?真等不及,我们正要去看她呢。”
“是章远,他去纽约开会。”
“哦……好,我下班后就回去。你问问他想吃什么,如果我回去晚了,你们先吃。”
何洛转身,问,“你晚上想吃什么?”
章远想了想,“随便吃点吧。最近这两天吃了好多西餐,还有所谓的中餐,又甜又酸的,所以特别想吃东北菜。”
冯萧听见,笑道,“那没办法,要何洛亲自下厨了,没问题吧。”
“好吧。”何洛念了几样材料,嘱咐他去中国店买,“你还真的要早些回来,否则我没办法开伙。”
“果真是中国人到了哪里,都要带着自己的中国胃。”何洛说,“我来了美国这么久,习惯了吃cheese吃牛排,但如果让我连续吃上一个礼拜,心里也绝对不舒服。”
“嗯,听说这边的中国店东西很全,从北京甜面酱到台湾沙茶酱,一应俱全。”
“是啊,美国比欧洲好很多,据说有人带瓜子过去。”
“这里是挺好的。空气好,人也很友善。”
何洛问了他们培训的内容,章远一一回答,两个人便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局促地坐在沙发两端。她把没来得及种的菜苗收好,从冰箱里拿了水果摆在章远面前,又提了喷壶给吊兰浇水。
“听说,你又要升官了?”何洛问。
“嗯?还没有,最近在提名讨论。”
“哦,提前恭喜你啊。我就知道只要你尽心的事情,就会做好。”
“八字没一撇呢。”
“又谦虚了,如果不是胸有成竹,这么关键的时刻你跑出来培训?”
“我知道,来美国这边的机会难得,我不想错过。”
何洛低头,看着卤锅扑扑冒泡。“你在美国还要待多久,纽约有很大的IT公司吗?”
“没有。其实……我的培训已经结束了,团员们有两天自由活动时间。明天中午的飞机回国,我的签证后天就过期。”
“嗯……时间挺紧的。”
“是啊,我听云微说,你们去了黄石公园,没想到都要开学了你还不在学校。我昨天去你学校,你室友说你刚来新泽西。”章远苦笑,“其他团员都从旧金山出境,我自己改了明天纽约出境的机票。”
“公司派你来学习?”
“不,自费,还请了年假。”章远走上前,在何洛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站定,“我早就想来了。”
何洛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走近,转身微笑,“我们说点别的,好吗?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底怎么知道这里的地址的。”
“你的室友真厉害,只说你来新泽西,死活不告诉我你的地址。”
“的确,没有谁知道。这个房子冯萧租得很仓促,还是这边的中国同事帮忙代找的。”
“你室友也被我缠得口干舌燥,勉强同意我进厨房喝口水。”章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明信片,爱达荷的土豆,“我在冰箱上发现了这个,后面有一个美东的地址……我也只是碰碰运气,直接冲到机场了就。”
“你坐的红眼航班?”为了一个不明确的地址。
章远笑容疲惫,他买了夜航机票,到美东时正是凌晨。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袋东西,说:“险些就把这些和行李一起寄存到纽约机场了,喏,今年的新茶,还有两本畿米的画书。”
何洛伸手接过:“哦,谢谢,我收起来去。”她快步走入书房,手上的两本书千钧重,沉沉地拍在桌上,《布瓜的世界》和《遗失了一只猫》。最早看的畿米,还是大四冬天的《向左走、向右走》。
她不曾遇见他,他不曾遇见她。
变化无常是否真的比确定更为美丽?
何洛站在窗边,参天的橡树枝叶摇曳,沙哑叹息夏天的逝去。她在窗户的倒影里看见自己低垂的嘴角,抓起桌上的小镜子,眼睛微微泛红。她从抽屉里拿出眼镜戴上,感觉心事不再□地暴露在空气里,思绪才稍微平和下来。
早起开机时自动启动了MSN,状态是离开,但还是有半屏幕的留言窗口。
冯萧说:“平安到达实验室,点个卯便回来。”
田馨说:“亲爱的你什么时候来,我想你想的睡不着!”
舒歌打了一张大大的笑脸,“嘿嘿,吃月饼了吗?还有额外惊喜奉送。”
“有惊无喜。”何洛答复。
“我终于见到传说中的章鱼,前天在外面坐了大半夜,昨天又来缠我,果真有章鱼八爪缠人的本领。他还拿走了你的明信片,我去拦,他居然说‘别逼我打女人’,有没有搞错?”舒歌立刻回应,“倒是满帅哦,可惜有暴力倾向,否则不妨介绍给我哈!”
“我都知道了。”何洛苦笑。
刚过中午冯萧回到公寓,买了青菜豆腐和羊肉,还有一条现杀鲫鱼。一进门递给何洛,“我擅自改了你的菜谱,天气还热,就不要吃牛肉苏泊汤了,鲫鱼豆腐汤也不错。”又冲章远笑笑,“来了?尝尝看,何洛做得很好吃。”
何洛整理着食材,两个男生寒暄着。
章远说:“我比较喜欢鲫鱼糯米粥,养胃。”
冯萧笑:“我现在肠胃可好了,都是何洛的功劳,定点吃饭,荤素搭配。原来我在加州,同实验室里的中国人总抢着看我的饭盒,羡慕坏了。现在都要有腐败肚了。”
章远说:“工作后难免。”
冯萧摊手,“运动少了,她又做得太好吃。”又笑,“何洛总批评我的饮食方式,她脾气可大了,我每次买可乐或者薯条之类的垃圾食品,她都生气。她从小就这样犟么?”
“她一直……挺有原则。”
土豆溜圆,何洛第一刀下去,就有一半骨碌到地上。她俯身捡起来:“新菜刀,用不顺手。”
“我帮你吧。”冯萧洗了手。何洛摇头,说:“你今天连续开车那么久,坐会儿吧。”两个人推来搡去。章远看着电话桌上二人的合照,在一面雪墙前穿着夏天的衣服,就和自己此刻的贸然造访一样,不合时宜。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在看别人的电影,永远是观众,再无登台的机会。
“我打算坐晚上六点十分的班车回纽约。”他扬扬手里的时间表,“明天的飞机,我还是早点赶回市区的好。”
“这么急?”冯萧预备碗筷,“那,何洛你送章远去公车站吧。老同学多说会儿话。”
何洛蹙眉,“我不大认路,怕丢了。”
“多近啊,只一个转弯,开车五分钟,昨天去兜风不就是你开车的?”冯萧帮她端菜,一字一顿地说,“没问题,何洛,你肯定能找回来的。”
家常凉菜、葱烧羊肉、地三鲜、白菜炒黑木耳、鲫鱼豆腐汤,还有刚卤好的鸡手猪手,拉拉杂杂铺满餐桌。“现在做饭手很快么。”章远说,看何洛恬淡地微笑,安静地擦着护手霜。他想要努力记住她的模样和这餐饭的滋味,但嘴里却吃不出任何味道。
吃过饭,何洛开车送章远去公车站。
“你现在很幸福?是么。”他问。
“挺好的。”
“那我就放心了。对了,我买了房子。”
“哦?原来是真的。那我上次问你……”
“上次……本来打算卖了,但是,我还是没有。舍不得。”章远说,“对不起,我晚了。再见吧,真的,再见了。”
说话之间已经到了车站。“一路平安。”何洛把车停在路边,挥挥手,“再见。”
“那,我走了。”章远下车,走了两步,转身回来,递给何洛一张照片,“我本来以为,你会是女主人的。”说完,他沿着芳草萋萋的斜坡走下去,长途空调大巴即将开出,秃顶的司机摇着制服帽子。
何洛翻过照片,是从阳台俯拍的小区园景,透过铁艺雕花围栏,大门内基石上,四个大字清晰可见,“河洛嘉苑”。
“河、洛、嘉、苑……”一颗心痛的发木,梗在胸口。她仰起脸,天窗深褐色玻璃外,流云走得飞快,就和最初来到美国每一个思念的日子一样,在屋顶眺望远方,心也是这样纠结,然而没有一朵云停下来听她的心事,满腹的落寞无处投递。
何洛有那么一刻的冲动,想要冲到大巴上,说:“走吧,带我一起走吧。”什么都不计较,所有的一切都统统抛开。然而冯萧的话依然在耳畔:“何洛,你肯定能找回来的。”
犹疑之间,长途汽车隆隆的马达声从身边经过,何洛不忍再看再回想,靠在座椅上,双手交叠,蒙住眼睛。
茫茫人海中,我们究竟是谁错过了谁?
Chapter 14 怎样
如果我们现在还在一起会是
我们是不是还是深爱着对方
像开始时那样握着手就算天快亮
by戴佩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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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梆梆扣响车窗,“我想,我忘了一件东西。不介意我再说两句话吧。”
“你会晚的。”她努力扬起嘴角。
“没关系,还有几班车。”
两个人并肩坐在缓坡的草地上,远处起伏的苇草在风里摇摆,和伶仃的电线杆一起分割着渐渐暗淡的天空。风有一点凉,章远把夹克衫给何洛披上。她脱下来递回去:“谢谢。”
章远接过来,也不穿上,顺手放在身边。“我前不久去找了叶芝,”他说,“她把我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噢。”
“我说那是一场误会,你相信么?”
“无所谓相信不相信,我没有任何立场去干预这样的事情,如果你觉得哪个女孩子好……”
“何洛!”章远打断她的话,“很多女孩子都很好,但是那和我没有什么关系。胆怯也好,逃避也罢,有些话我一直没有说。现在,我不想让它们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了。”
“还是不要说了。”何洛摇头。
“我怕再不说,以后更没有机会了,难道送这样的礼物给别人的老婆么?”章远摊开手掌,是两枚戒指。“这是当初的,我替你免费保管;这个,是新的……”他指点着,“本来,想把这个和房子的钥匙一同交给你。”
何洛迟疑着,不肯伸手去接。
章远拨着戒指:“你刚出国的时候,也正好是我进入天达后立稳脚跟的阶段。说实话,那段时间我以为自己把什么都放下了,根本没有心思和精力去想什么情情爱爱的事情,即使偶尔想起来,我也觉得如果你心里真的有我,不会那么绝情一走了之,就算真的过了三年五载,我们也有重新在一起的机会。可是事到如今,直到你走得非常远,远到已经属于别人的世界了,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挽留你的话。除了一段又一段的回忆,我和你什么都没有,我又拿什么来给你承诺呢?所以我现在对你说这些,一点底气都没有。我不是因为胆子大,才一口气跑到美东来;恰恰相反,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勇气去想,如果失去你,这一辈子怎么办。什么各自寻找各自的幸福,见鬼去吧!我只能找到你。”
“你有没有想过,我已经不是你心目中想找的那个人了?”何洛拈起带着钻石的那枚,问道,“和原来的尺寸一样么?”
“嗯。”
“那我戴给你看。”何洛伸出左手,戒指卡到无名指第二关节,“修车,作家务,种花草蔬菜,原来都可以让指节变粗。你看,戒指已经小了,我也不是当初爱情至上的小女生了。我们都要向前走,不要回头看。”
“那你告诉我,你心里,还会不会怀念以前,我们的事,还有……”章远长长吸了口气,叹息,“我。”
何洛笑容艰涩,抱着膝,微扬脸庞。“你在为难我。你知道,我不大会说假话。说不怀念,那是自欺欺人。”她望着远处绵延到暮霭中的山林,“就像我当初说过的,你不亏欠我什么。那时候那么多女生羡慕我,你给了我我能想象到的最浪漫的少女时代,即使时光重来,即使我知道最后会分开,我当时还是会选择和你在一起。所以,有时候我总问自己,为什么还会想起你,还是怀念一去不返的好时光。这两者我分不清。”
“如果,你没有男朋友,”章远问,“你会不会给我一个机会,给自己一个机会?”
“这个假设不成立。”何洛咬紧下唇,“冯萧是切切实实一个人,他还在等我回去。”
“那么,你爱他么?”
“怎么讲呢……”何洛想了想,“所有曾经轰轰烈烈的感情,最后都会是这样平淡温馨的吧。你相信天长地久的爱情么?”
“世界上没有天长地久的爱情,只有对爱情的追求,才是天长地久的。”章远望着她,“只是我们还是在两个国家,各走各的路,似乎我连追求的条件都没有。”
来了一班车,又走一班。七点四十的已经是当日发往纽约的最后一班。
“走吧。”何洛站起来,“飞机可以改签,但是你也不能错过明天回中国的航班。一旦签证过期,非法滞留美国很麻烦的。”
“那我走了……”章远沉默片刻,目光中满是悲凉,“让我再抱抱你,好么。”
他张开的双臂像一个巨大的磁场,脑海中一个声音对何洛说:“不要,不要。”但身体完全不受控,明知道是飞蛾扑火,仍然任他揽过自己,两个人轻轻地拥抱。
章远在她耳边轻声说:“那年冬天你回国,我带了一束花去机场,可是看到你和冯萧一起出闸,手牵着手,然后那么巧,在小吃店遇到你们,介绍的时候我就想,怎么忽然间,我就成了你的高中同学而已。
“然后同学聚会去唱歌,唱《花样年华》,我本来觉得歌词很贴切,但后来想想,又觉得很可笑。梁朝伟他们演的是婚外恋,但我有光明正大追求你的权利,为什么自己总觉得做贼一样,想着你,都不敢对别人说。现在看来,是怕别人嘲笑我吧。是啊,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比冯萧好,可以说服你回到我身边。
“我也想过,要把河洛嘉苑卖了。如果你不在,这个房子谁来住?可是我总存了那么一丝幻想。然而每次见到你,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拉着你说什么工作,说什么进军国际市场,你一定觉得和我说话太无聊了。其实,我非常嫉妒冯萧,每天都可以像今天这样,随随便便和你说些柴米油盐的事情。
“还有一段时间,我误以为你和冯萧订婚了,后来咱们一起打球的时候才知道是谣传。你磕磕绊绊要摔在地上,我抱着你,那时候真想大声告诉满星和Apple她们,你们总说想看看我的女朋友么,喏,就在这儿,仔仔细细瞧好了。对了,满星那天的态度,是因为无意中看到以前我们的合照。我一直放在抽屉里,每次看都会很感慨,虽然明知道有一堆事情等着自己处理。看来,我也应该改一改,自己怀旧的这个毛病了。
“说真的,怀旧是一件很伤神的事情,何洛,我也有些累了。”章远的声音闷闷的,他的怀抱一如从前,熟悉的气息环绕着何洛,她有些眩晕,感觉自己的重心几乎要依附到他身上,想要站稳,却感觉到他的臂膀更加用力。
“我以前很少说,因为觉得肉麻。”他顿了顿,“我爱你,何洛。”
“何洛,何洛……”章远一声声呼唤着,这么多年过去,再没有谁能把她的名字唤得如此动听,依旧如同十六岁的少年,清越的开始,圆润的结尾,些许厚重的膛音。
何洛无法挣脱,双手不禁环在他身后。耳朵听到章远有力的心跳,节奏还是充满着鼓惑人心的力量。不知不觉中,他的怀抱收得如此紧,生怕有一点缝隙,她就溜走不见。最后一线理智告诉何洛,推开,推开他。咬咬牙,低头,抵在他胸膛上。
似乎意识到她的挣扎,他喃喃唤了一声“何洛”,低沉无奈。风停了,一切声音都停了,世界凝固在此刻。失去光线,失去声音,失去气味,唯一保留的,是脖颈上冰凉湿润的触感。
何洛一悚,更多的凉意沾染在发迹和后颈,无声地滑过皮肤。他的呼吸不再沉稳,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我……”简单的三个字,连不成句,声线沙哑,氤氲着水汽。
“章远……”再也无法忍耐,抽噎着念着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