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糊涂了。”杨思睿大力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我还是去找找何仕,我得陪陪他。”她拨了何仕的手机,询问了两句,说道,“他们喝完了,刚把少爷送回去,这就回来。我去等他。”
莫靖言听到思睿的话,浑浑噩噩坐了一会儿,忽地站起来,心想,对,我不能在这儿待着,我也得去找找他,我得陪陪他。
莫靖言拿凉水洗了脸,拍拍红肿的眼睛,顾不得梁雪宁的询问和劝阻,拎着背包冲到学校门口。她打车来到小巷入口,又难免踟蹰不前——送他的男生是否都已经走了?此时此刻邵声是否想要面对自己?她在巷口的暗影中来回踱着步,小吃店的老板娘眼尖看到,招手喊她,“小姑娘,好久没来吃宵夜了,进来坐啊。”
“哦,不了……还有事……”
“最近忙吧。”老板娘笑吟吟地问,“好几天没看到你了。”
“是,有点急事要处理。”莫靖言点点头,想要问她是否看到了邵声。
还未开口,老板娘就促狭地看着她,“和男朋友闹别扭了吧?看这双大眼睛哭的,肿了就不漂亮了。”
她低下头,轻轻摇着。
老板娘只当她害羞,“他也不好受,刚和几个小兄弟在对面饭馆喝酒来着,摇摇晃晃回去了。”
“他……一个人回去的?”
老板娘误会了她的问话,笑出来,“当然是一个人。喝酒的也是一群臭小子,吵吵闹闹的,刚才打车走了。都是女人,大姐怎么会骗你。小姑娘别乱猜了,快回家去吧。”
莫靖言掏出钥匙小跑着来到宿舍楼下,一层的声控灯没有反应,她在楼梯间咳嗽跺脚都不奏效,于是一边摸向楼梯,一边眨着眼睛,想要快些适应这黑暗。忽然脚下绊了一下,她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听到角落传来低沉的喘息声。莫靖言吓得大叫一声,稍一静心,又觉得对方的声音无比熟悉。果然,他咳了两声,口齿不清地唤了一声,“莫莫。”
通往二楼的楼梯下是一个狭□仄的空间,借着大门外投射进来微弱的一抹光线,莫靖言看到蜷坐在墙角的邵声。他伸长了腿,低着头,光线投射在眉骨和鼻梁上,眼睛和嘴巴沉没在黑影中。她心中一酸,半蹲半跪,扶着邵声的肩膀:“怎么坐在这儿了?没事吧?”
邵声握住她放在肩头的手,侧头将脸颊贴在上面,含混着说道:“我没事……就是歇会儿,让我歇会儿。”
指尖摸到他下巴上刺人的胡茬,莫靖言心中一酸,“可别睡过去,坐在这儿也不舒服,来,我扶你回家。”
邵声挣扎着想站起来,摸着口袋,“钥匙,我找找,钥匙在哪儿……”
“我这儿有。”莫靖言架着邵声的胳膊,将他搀扶起来。他脚步趔趄,身体一半重量压在她肩上,莫靖言唯恐二人一起跌倒,一手环着他的腰,一手扶着栏杆,上了半层楼梯便出了一身大汗。两个人走走歇歇,一步步蹭到宿舍前。
打开房门,莫靖言将邵声扶到沙发前坐下,手被他压在身后,于是使了力气抽出来,“我烧热水帮你洗把脸,再找点醋给你喝。”
“别走,莫莫。”邵声拉住她的手臂向后一扯,莫靖言跌坐在他旁边,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你别走,陪陪我。”
他语气中竟有些哀求的味道,莫靖言贴在他胸口,听着急促的心跳声,也回手抱住他,心酸地应道:“我不走,我就待在这儿。”
“我、我也不走,我也就待在这儿。”邵声喃喃念着,“我哪儿也不想去,哪儿都不去了,就这么待着。”
“好,我们就这么待着。”莫靖言鼻子一酸,泪水涌了上来,只觉得这样的时刻过一秒少一秒。
邵声听见怀中压抑的抽泣声,抬手拂开垂在她面前的长发,用手指认真地擦着她的眼泪,“不哭,莫莫,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他粗砺指尖在她脸颊上轻轻摩擦着,莫靖言的泪水更是抑制不住,“如果你可以不用走,那、那就好了。”
“我,我为什么要走?我去哪儿……”邵声有一时怔忡,片刻回过神来,“不行,我还是得走。楚羚说得对,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对!我拿什么弥补老傅的一辈子,拿什么补偿他们一家子?是钱么?有钱换的回一个健康的老傅么?”
“我明白,我都明白。”莫靖言将脸颊贴在他胸口,“我就是,心里难过,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啊,不舍得把你自己扔在这儿。”邵声捧着她的脸,亲了亲她的脸颊和眼睛,“我们一起走吧,一起去巴西,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了。莫莫,我们一起走。”
莫靖言哽咽着,用力点头,“好,不管去哪儿,我和你走。”
“我带你去海边啊,去基督山,去看嘉年华。”邵声口齿不清地念着,找到她的嘴巴,亲了亲,“就我和你,两个人,以后,以后还有一川。”他轻咬着她的唇,深深地吻了过来。
莫靖言微张着嘴,与他唇舌胶着,几乎透不过气来。她心中凄惶,暗想,如果你清醒的时候这样讲,那我也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我也就一心自私到底了,天涯海角,我和你一起去就是。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而她心中清楚,这一幕永远不会发生。那些她所希冀的场景,在他的描述中存在过,便已经足够了。
邵声轻轻咬了咬她的嘴唇,埋下头来,吻着她的脖颈。莫靖言抬起手,摸了摸他平整的短发,手指滑过他的耳朵、脖子、肩背,他的T恤垂下来,浅色的棉布下隐约是平坦有力的腰腹。她没有迟疑,双手从邵声衣服下摆探了进去,掌心贴在他光滑紧实的背脊上,将他的T恤一点点推起来,最后停在他的肩胛上。邵声抬起手,将T恤脱在一旁,他的肩膀宽阔,用力时肌肉绷紧,坚实流畅。
当他覆在莫靖言身体上时,她一瞬变成了娇小玲珑的小女孩,肩膀狭窄,胳膊纤细。仿佛什么事情都可以交由他来担负,任何风雨都由他来遮挡。莫靖言想起了那些夜晚在岩壁下相会的时光,他独自一人沉默地练习着,或是仰天听着歌,在见到她时略微懊恼的神情一下就舒展开来。她心情低落时,他或揶揄或劝慰,说上几句话,她心情便舒畅了。然后她笑着跑开,不知每次目送自己离开的他都在想些什么,是心痛,还是祝福?
而此时,他的脸端端正正就在面前,但眉头蹙着,锁着所有的矛盾和压抑。莫靖言双手勾在他脖子后,抬起身体,轻轻吮着他的嘴唇。他们彼此摸索着对方的身体,除去身上单薄的衣物。邵声压住莫靖言的手掌,和她十指交叉,她蜷起腿,脚掌踩在他小腿肚上。在黑夜中,她突显的锁骨呈现出浓浓淡淡的影子,胸脯因为悸动的呼吸而高低起伏,细腻的肌肤散射着夜光,像蒙了一层隐约的雾气。邵声整个人便被笼在这团雾气里,要牢牢地捉紧她才不会弄丢了对方。他和她贴紧,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和决心,就可以将灵魂都融在一起。
他牢牢控制了她的身体,有些霸道蛮横,也不知收敛控制自己的力道,完全不像平时的温柔缠绵。莫靖言吃痛,在他用力时皱紧了眉,低声□出来。邵声低下头,重重地吻在她嘴上,舌头探过来,将她的呜咽一口口舔舐干净。莫靖言想要亲吻邵声的耳朵、脖子和胸口,但头发被两个人交握的手压住,抬不起身来。她只能向后扬着头,感觉细密的吻落在自己嘴巴和脖颈上。
伴随着粗砺的痛,她身体最细腻敏锐的感觉也被唤醒,像是看到遥远夜空尽头有星星点点的光,令她弓起身体,带着期待去迎合。躯壳被钳制着,身体里却仿佛有浪涛在翻涌,她喘着气,不受控制“啊”地一声叫了出来。邵声松开她的手,紧紧环住她的肩膀,仿佛要将她嵌到身体里。
她和他拥抱得这样紧密,身体每个曲线都如此贴合,血液因为彼此而奔流沸腾。莫靖言的身体战栗着像要爆炸开来,泪水无法自持地滚落。
她的双腿环在邵声腰间,他抱着她坐起来,轻轻吻着她的嘴唇和眼睛,柔声哄着:“莫莫,不哭,不哭。是我弄痛你了么?”
她哽咽着摇头。
邵声抱紧她,头埋在她脖颈间,“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如果我不贪心,那时不想着去见你,不去和你说话,现在你就不用这么难过了。所有人,都不用这么难过了。”
莫靖言泪流满面。是否没有当初的相识,所有人就可以远离今日的伤痛?
邵声将她揽在怀里,沉沉睡去。莫靖言一直半睡半醒,无法安然入梦。身旁的邵声忽然全身一抖,半坐起来,喊了声“老傅”。莫靖言连忙坐起来,从身后抱着他,伸手一摸,他额头上一层冷汗。她起身倒了杯水,邵声迷迷糊糊喝了两口,并没有清醒过来。他重新躺下,但睡得并不安稳,皱着眉头,牙关紧咬。
莫靖言趴在他肩头,鼻尖蹭着他下颌,嘴唇贴在他脖颈上。她翻了个身,亲了亲邵声的嘴,看着他痛苦折磨的神情,惟愿自己能够替代。心里隐约有个念头,想着想着,泪水就流了下来,一滴滴落在邵声脸颊上。
作者有话要说:周四再更看文的筒子,要冒泡啊……又,本来打算回忆结束就停更。。。现在看。。。。看看再说吧。《浓情化不开》在《双城故事》连载时用过,当时觉得周华健的版本比较贴切。用在这里,选了莫文蔚的版本,更适合给莫莫。情越浓 越会化不开 看不清那未来情越长 越快要放开 怕一拥抱难分开为爱你 占据你一生 比分手更残忍若爱你 却要你牺牲 怎么可算情深临别前 望见你眼睛 听不到你共鸣重聚时 但怕这记忆 要消失了才珍惜在那里 你会更开心 我怎可以自私为了你 有更好开始 再不舍也愿意我不懂爱 有谁会更懂得爱我不心痛 有谁会更加心痛我珍惜你 你亦要珍惜你自己你不相信 有谁会更加相信你不知道 有谁会更加知道纵使不见 爱情仍可天荒地老情越浓 越会化不开 却清楚这是爱
第二十四章 (下)
她起身在卫生间洗了脸,套上一身宽松的衣服,下楼到街巷中彳亍游荡。大多住户已经进入梦乡,一进进院落大门紧闭,只有胡同尽头的大槐树下还亮着一盏孤灯。小吃店也正要打烊,老板清扫着地面,老板娘收拾着门前方桌上的毛豆皮、田螺壳和几个空啤酒瓶,看莫靖言独自一人落寞地走过来,扬手招呼道:“小姑娘,这么晚怎么自己出来?可别走太远了,一个人不安全。你男朋友呢?还吵架呢?”
“没……他喝多了。我就是随便走走。”莫靖言在路边的折叠凳上坐下,想起最初和邵声并肩坐在巷口,挽着手在烤串摊缭绕的烟雾中相视而笑,心口一痛。那晚她踩着邵声的脚,他有些腼腆地袒露着心迹,一句句仍在耳畔,他说,“现在这情形,我自问没能力能处理好,会弄得大家很尴尬……但是,我并没有打算再也不见你……过一段时间,如果你还能记得我,那不管是两年还是三年,我都可以等。”
莫靖言紧紧按住胸口,如果没有发那条短信给他就好了;如果一切按照他的打算,就不会走到今天这境地;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那么急着和他在一起,那现在也不必面临如此两难的抉择。令他背负着重担,左右为难,如此痛苦而自责。
胸口郁结的疼痛无论怎样捶打都不能舒缓,她低下头,轻声啜泣。
老板娘擦了擦手,倒了一杯茶水递到她面前,“小姑娘你别哭,有什么烦心的事儿,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我们最好的朋友住院了,病得很严重,能不能好,都不知道……”莫靖言握着水杯,热气氤氲了双眼,“我们都很难过,也不知道,以后他家要怎么办……”
“这样啊……的确,这人啊,健康最重要,身体好就已经值得每天开开心心了。你看羊肉串,他老婆也住院了,听说是癌症。谁能想到啊,那么乐呵的一个人,前两天在市场看到,我都不敢认了。”老板娘叹气,“但是,谁家没有本难念的经呢?你说我们夫妻俩,把俩孩子扔到家里出来打工,起早贪黑,一年见不了几面,还不是因为家里老爹身体不好?大闺女一边读书一边照顾爷爷,还有她弟弟;你看街道上负责环境卫生的于姐,她爸妈都不在了,哥哥当年和人打架打坏了脑子,一直靠她养活,为这事儿这么多年也没嫁人。不管是谁,都有那么一阵儿想埋怨老天爷,为什么我的运气就这么差,不好的事儿都让我摊上了?可时间久了,能捱下来,就不觉得那么苦了。我说啊,这世上不如意的事情太多了,但其实,没有翻不过去的坎儿,也没有趟不过去的河。”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遂心遂愿,也没有什么熬不过去的难关。莫靖言呆坐在路边,心中的念头渐渐清晰。她想要找个可以倾诉的人,但左君已经毕业离校,而且她和攀岩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莫靖则也是如此,他曾经打了电话回来,叮嘱她在关键时刻一定不能离开傅昭阳。莫靖言不知如何对他们陈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周围再没有哥哥或姐姐一样的人,能够静心倾听她的心声,帮她解除心中的烦忧。长久以来都是邵声不露声色地开导她,三言两语化解了她的心结。然而曾经以为无所不能的他,此时竟如此无助,那么是否轮到她,可以为他分担些什么?
莫靖言思前想后,似乎只有一个人的话会不同于众人哀怜的安慰。她拿出手机,给回到家乡实习的蒋遥发了条短信,“睡了么?”
很快手机振动起来,是个陌生的外地号码。蒋遥平时和谁的关系都算不上推心置腹的亲密,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回了电话。莫靖言一时有些发窘,接起来先寒暄了两句。反而是蒋遥开门见山,说道:“我这两天看BBS,才知道傅队出事儿了。本来想打电话给你,但又觉得如果不痛不痒安慰两句,既帮不上什么忙还给你添乱。你想和我说的时候自然会找我。”
“嗯,你那时说我,感情太外露太明显,等事态发展成大家眼中的热点,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莫靖言心酸感慨,“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我不知道傅队到底为什么出事,但我想,你也不能太自责,把什么事儿都揽到自己身上。”蒋遥轻哂,“怎么能都怪你?是你去割他绳子了么?”
“我也想这么说服自己……可你没看到他,躺在那儿,头上缠着纱布,插着各种管子,我几乎都认不出来了。他爸妈好像忽然就老了很多。我真没办法把自己摘出来,当做一切和我无关。”莫靖言吸了吸鼻子,“只是觉得,以前的一切,一下子,都回不去了。无论是我,还是他……我那么怕他撑不住了放手离开我,但更不想看他把所有事儿都硬扛着……”
蒋遥打断她,“你现在说的‘他’,是你的新欢吧?”
莫靖言沉默不语。
“其实,你已经做好决定了,就是需要别人再推你一把,是不是?”蒋遥沉思片刻,“你确信你要做的事儿,对你对他都是最好的,而且以后你们都不会后悔?”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心里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他对昭阳哥已经非常愧疚了,我不能让他觉得,他还对不起我。”
“你是伟大还是傻呢,还是言情小说看多了呢?”蒋遥叹了一声,“其实,最关键不在于你的他过得怎样,而是你自己要过得舒心顺畅。不管为了谁好,如果你心里本来就有个死结,觉得别扭,拧不过这道弯来,那也就别强求了。对方也一样。你们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别人帮不了的。”
“嗯。”
蒋遥沉默片刻,“……莫莫,我曾经有一个关系很要好的男朋友,你知道吗?”
莫靖言诧异,“啊,从没听你说过,也没见你正眼看过哪个男生。”
“……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分开;后来分手了,我跳楼的心都有,所以当时我发誓,以后就当他不存在,再也不想他或者提起他。可你看现在,我也活得好好的。莫莫,谁少了谁都能活,只要你别总惦记着。少了胳膊少了腿,人都能活。心里少了一块儿,一样能活。好多当时难过得死去活来的事儿,过些年回头一看,也就那么回事儿。其实这和治病一样,如果身上哪儿坏了、烂了,就得割下去。你不割下去,这个人就活不了。就像你的昭阳哥,要活下去,就得动个大手术。就算傻了呆了以后不是自己了,也得手术。你留着溃烂的伤口,那可真就没活路了。”
蒋遥一口气说完,电话彼端沉默不语,她轻声问:“我说的话,你懂了么?”
“嗯。”
“不过你问我出主意,大概是问错了人。”蒋遥自嘲,“他们一向说我自私冷血,没心没肺。”在挂线前,她说,“我最后只问你一个问题,如果能选择,你最希望回到哪段时光?”
第二天一早,傅昭阳的主诊医生刚开始巡房,便看到几日来经常出现的女孩子默默地站在楼梯口。她看起来休息得不好,肿着眼睛,神色憔悴。医生见多了生离死别和悲痛欲绝的家属,但这女孩乖巧秀丽,看年龄和自家女儿相仿,他不觉心生怜惜,说道:“这么早来看昭阳?这周的探视时间是明天呢。”
“谢谢了,我是来找您的。”莫靖言微一躬身,“我想再问问您傅昭阳的情况。”
“当时和他父母说的就是实情,没什么隐瞒。再熬过这几天,基本上就不用担心生命安全了。但是能不能醒过来很难讲,你知道,所谓的唤醒比例什么的,是基于所有患者的数据统计。真落到某一个人身上,醒或者不醒,就是百分之百。医学不是做证明题,谁都没办法打包票。”
“那我……我留在他身边,一直陪着他,会有帮助么?”
“促醒这件事,很大程度取决于他自身脑部受损的情况,像昭阳这种程度,你不要想得太乐观。当然,很多人也相信,家人朋友的坚持和陪伴也是重要的成功因素。如果病人能醒来,那么后期复健过程中,你们的支持会显得尤为重要。”医生看了看面前单薄的女孩,心想,这事情对年轻的孩子太残酷,不如早些和她说清楚,有几个情侣能接受健康伶俐的心上人变得愚钝迟缓,能如父母一样在患者身边陪伴到最后?
邵声醒来时,房间里空荡荡的,只听到窗外树上喧闹的蝉鸣声。他的一半意识还停留在梦境里,似乎和莫靖言头抵头偎依着坐在河畔的青石上,一条大狗从二人身边跃出,欢快地扎到河里戏水。他起身时觉得头脑晕沉、脖颈僵硬,床头的玻璃杯里还有半杯水,他一口气喝光,喊了一声“莫莫”,无人应答;但他知道,昨夜那惊心动魄的激烈欢愉并不是自己脑海中的臆想,她曾那么真实地存在于自己的怀抱里。然而无论他多用力,那种紧密的联系一旦消失,她便如同蒸发的晨露一般消失了。
邵声换好衣服赶去医院,果然看见莫靖言坐在病房外,呆呆地望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门窗。她听到脚步声,缓缓地转过头来,平静的神色看起来陌生僵硬。“我不会和你去巴西的。”她艰涩地开了口,“我离不开昭阳哥。”
那天邵声收到了公司的电话,通知他领取机票并参加行前最后一次协调会。莫靖言在医院门前和他道别,说:“那我先回学校,明天去找你,拿回我的东西。”
邵声坐在出租上,只觉得刚刚恍惚如同一场大梦,莫靖言所说的每个字都敲在他心上,字字句句都和他内心深处的想法如出一辙,让他无法反驳。
她说:“你走吧,我要留下来,留在昭阳哥身边。无论我们以后和谁在一起,可能都比现在这样好。现在这个样子,我太累了,我没力气同时负担两种感情了。所有的快乐都回不来了,我们面对对方,中间隔着两个人的自责和后悔。如果我们能各自生活的简单轻松一些,是不是更好……
“……昭阳哥对你对我,都是同样的重要的人,我没法想象,如果真的失去他,要如何再面对彼此。无论昭阳哥清醒还是不清醒,我都想留在他身边。现在在你们之间,我得选那个最需要我的人。原谅我,不能跟你走,现在不能,毕了业也不能。我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再见到你,或者说,是否还能再见到你。所以,你就不要说任何会想念我这样的话;因为我不想再记挂着你。那样会让你和我的日子很难过,不是么?”
她的表情始终淡淡的。邵声心底一个声音大喊着,留住她,没有她,你就再也不是你自己了。
另一个声音冷笑道,你已经不是最初的你了,能带给她的只有担忧和难过,是否还能带来一点快乐?
他握着两天后出发的机票,仿佛被谁推着,一步步走到悬崖边缘。
第二天邵声去了医院,穿上探视服,换了鞋套,在护士的引导下去向傅昭阳辞行。重症监护室宽敞整洁,然而白茫茫一片的床帐与仪器透着冰冷和压抑。每一位患者都双目紧闭,只有监测仪上变化的图像和数字还显示着一线生机。邵声进来前有中年男子跪在医生面前哭得撕心裂肺,他妻子遭遇车祸,面对数额庞大的费用催缴单束手无策,唯恐医院终止治疗,将妻子迁出重症监护室。但此时邵声听不到这些喧嚣和吵闹,他忧心忡忡,唯恐这一面会成为二人的永诀。
回到公司的宿舍时,莫靖言已经等了多时。邵声前一晚整理了行李,黑色软面箱挂着名牌摆在门厅里,贴了公司的标签。她便在箱子旁坐着,脚边两只纸口袋里放着衣服和一些随身物品。
“我东西不多,不过觉得,还是应该等你回来,说一声‘再见’。”莫靖言欠了欠身,“你去那么远,得好好照顾自己。别人都说那边治安不大好,你要多注意安全。”她又絮絮地说了些什么,邵声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但脑海中连不成完整的句子。
天边有闷雷声滚过,浓云遮天蔽日涌上来,六七点钟的天气看着像夜里一样漆黑。莫靖言抬头看了看窗外,“我得走了,怕是又要下大雨。”话音刚落,一声炸雷响在窗外,爆豆般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窗台上,腾起尘土与雨水混合的气息。
“你拿了这么多东西,等雨停了再走吧……我明天上午的飞机,清晨就要出发去机场了。”邵声将她的纸口袋拿起来放在桌上,“要么,今晚,你还可以住下来。”
莫靖言猛地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眸子。
“你睡这里,我睡沙发。”邵声推开卧室的门,“你放心,我不会碰你。”
夜里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卧室的窗户没有关好,被风吹开,噼噼啪啪地乱响,雨滴倾斜着扑向纱窗。莫靖言正要起身,已经有人轻手轻脚走进来,在窗口探身到大雨里,伸手将将窗拉回关上。他转回身,安静地看着蜷缩的莫靖言,走过来半跪在她身旁,轻轻抚着她头顶的发。然后他侧身躺了下来,也蜷起腿,从身后拥抱她。莫靖言被牢牢地嵌到他怀中,他温热的气息呼到她后颈上。她身体僵硬,肩膀微微动了动,听见邵声在耳边低声说:“莫莫,让我这样抱着你,就好。”
前一日邵声酒醉时,她也是这样从身后抱着他,在心中将分别的那段对白反复练习,从泪流不止到心碎麻木,在他面前述说时才没有骤然崩溃。而现在,她哀恸到哭不出来,只能任邵声的手臂越缩越紧。
墙上挂钟的秒针哒哒地响着,每一瞬光阴的流逝似乎都在催促二人的离别。大雨停歇,云层渐渐散开,微弱的天光透进房间,一丝丝渐渐清晰起来。莫靖言半睁着眼,看着即将出现的曙光,只觉得自己如同《倩女幽魂》中畏惧日出的女鬼,下一刻就将神魂俱灭。
公司的司机打来电话,送邵声去机场的车已经在来路上。莫靖言洗漱完毕,将钥匙放在桌上,“我不想看着你离开,我先走了。”她和邵声紧紧拥抱,踮起脚,轻轻亲了亲他的嘴唇,“这是最后一次了,再见。”
她走下楼,一盏盏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亮了又暗。她知道邵声半开着门,在身后望着她。然而她没有回头,没有犹豫,在走出楼门时没有回望他的窗口。然后她听到夜空中一声呼唤,“莫莫”。
她终于没有忍住,在路灯下回头望着阳台的方向。眼前一片漆黑。她心里茫然凄恻,想着,你真是太自私了,在暗处看着明处的我,看清我的模样,又不能让我看你最后一眼。
圣经故事里,上帝要毁灭所多玛城,罗得得到天使的警示,在灾难前带领家人离开。而他的妻子违背了天使的嘱咐,在走到山坡上时忍不住回头望向家乡。在这一刻,她立时变成了白色的盐柱。
莫靖言以前读过,心想,这故事到底是要说什么呀?现在她明白了,决绝离开时不应回望,回望便会被吞没。
之后莫靖言站在医院里,隔着玻璃窗望着遍身插满各种管子的傅昭阳,双肩耸动哀恸地哭泣。和性命比起来,我们之间的微小的感情,真的是微不足道呢。在见惯生死的医院里,没人停下脚步询问,周围或有人侧目,但每个人都匆匆忙忙走过。许多重症可以医治,连器官都可以移植。然而她生命中缺失的那一部分,谁能弥补,谁能救治?
而此刻,她最爱的人正飞跃重洋,到地球的另一端,到全世界的尽头去。莫靖言不知这次离别,是二人的重生,还是无望的浩劫。
有时候,我们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未来隐在重重迷雾之后,无法探知和预期;有时候,时间又过得很快,那些深入骨髓的悲欢喜乐还无比清晰,却已经过了数个春夏秋冬。
邵声和莫靖言共同的记忆在此终止,他们的世界都分为两半,划分的标准不是时间或距离,而是“有你”和“没有你”。这两部分泾渭分明,参商相隔。
此后他们身边都经过了许多人。在最初的一段时间,每当莫靖言将头放在别人胸前,听着不一样节奏的心跳声,都会莫名地想要落泪。
而当邵声穿上西装对镜整理时,眼前都会浮现出莫靖言站在身边的样子,她一直是二十岁时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带着青涩的学生气。这时或有妖娆的姑娘从身后趴在他肩上,皮肤上明亮的蜜色在流淌。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和她分隔地球两端的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是满面沧桑。他渐渐变成了伊戈尔,忘记自己曾经是邵声。
回到楔子结尾处那个夜晚,第二天清晨明日香醒来后,有些不安地怯怯问他,以后是否还可以保持联系。伊戈尔起身穿衣,古铜色皮肤上蒙了一层朦胧的光影。他听到问话回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凝视一双乌黑的眼睛了,于是一时怔忡,心一软,说,好的。
在两个人的儿子出生后,母亲在电话里催他起一个中文名字,又给了几个备选,他都不喜欢。他抱着初生的小娃娃,让他隔着听筒哭给奶奶听。看着他皱巴巴的小脸和还没睁开的眼睛,一个深藏于心的名字忽然蹦了出来。
他想了想,“就叫一川吧。”解释了含义,母亲笑着说,这名字不错。
他不知道莫靖言是否和自己一样,在分开这几年漫长的日子里,曾经有心或无意搜索过“一川烟草”的出处。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他想,这一生和她的锦瑟年华已经过去,以后或许再不会重逢。一川,便是对莫莫最后的怀念。
某一年,一场声势浩大的文艺晚会在大学校园里举行。
巨型探照灯将设在操场上的彩排现场照得亮如白昼,歌舞演员们一队队走场,灯光音响师调测设备,摄影摄像寻找着最合适的机位。黄骏巡场一周,看见莫靖言站在台下,走上前说道:“刚刚的舞蹈是你编排的么?很不错。”
“你都看了?”莫靖言笑,“我以为你有处理不完的技术问题。”
“你排的舞,怎么也是要看的。”他指指探照灯,“我就躲在那里,谁也看不到我。”
“哦?最亮的地方?”她好奇。
“你听说过一句话么,叫做灯下黑。”黄骏拉着她来到灯后,“我证明给你看。”说着,他轻快地牵起莫靖言的手,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对着错愕的她狡黠一笑,“没人发现吧……咦,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像个小冰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