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滴劈头打在脸上,她几乎睁不开眼睛,用手遮在眉骨上,眯着眼,侧身顶风蹭过去。那是块薄板,没有多少重量,但是想要扶起来也不容易,刚抬起一点,就被狂风压下。叶霏也不敢顺着风把它掀起来,唯恐飞过去砸到门窗,于是连拉带拖,将它拽到水池旁,将过道清理出来。
海面上一艘快艇疾驰而回,正是汶卡开走的那条。刚刚靠岸,船上众人陆续跳下,大呼小叫跑向店里,几名工作人员将快艇拉到岸边。叶霏迎上去,发现船上没有潜水装备,搭载的人数却有平时的两倍之多。
她捧了毛巾,一一递给众人,问道:“大家挤在一艘船上回来了?”
有顾客答道:“是啊,我们的船坏了。老板让汶卡过去接应,人都搭这艘快艇回来了,装备都转移到另一艘船上去。”
“那装备怎么办?”
“老板和船夫在看着,他说要修船。”
“这么大雨,还在修?”叶霏抬眼,望了一眼窗外泼墨一般的天色,雨水像是从空中倾倒而下。她默默按下了最后一条毛巾,走进陈家骏的办公室,搭在他的椅背上。
潜水员们擦干身体,喝着咖啡和热茶,也有了精神,大声说笑,谈论着今天水下所见。克洛伊翻出一件崭新的蓝色t恤,递给叶霏。她展开一看,上面印着潜店的名字,正是员工人手一件的标配。
叶霏套上t恤,想到那天和陈家骏的对话,他说,“我会尽力维护员工。”眼看天都下漏了,这个人驾着没遮没挡的小船,不知漂荡在哪一片海域上。她忍不住问:“那艘船要多久才能修好?”
汶卡摇头,“说不好。”
刀疤道:“发动机该换了。”
“坏在哪儿了,离这儿远么?”她又问。
“在第二个潜点回来的路上。”克洛伊答道,“远倒不算太远,就是附近没有小岛。刚刚风浪大,船在水上颠得厉害,大家又冷。k.c.和汶卡都赶过去了,他说让我们带顾客先回来,装备留下。”
叶霏想着波峰浪谷之间,一艘小艇和一艘失灵的快艇被抛来荡去,有些忧虑,“不会漂到不知道哪儿去了吧。”
克洛伊说:“还好,附近有浮标球,系上了。”
刀疤起身,“等雨小些,去迎迎他们。”
过了几十分钟,风雨渐渐停息,又或者是积雨云赶往下一片海域,头顶上的乌云被扯了一个大口子,夕阳斜斜地洒下来。远远有两艘船,一前一后,缓缓地驶入海湾,身后拖着金色的波纹,在海面上温柔地荡漾。
“是我们的船!”克洛伊站在平台上,仔细辨认,“没错,k.c.他们回来了!”
几位员工迎上去,看着快艇缓缓停靠在栈桥边。陈家骏站在小艇后方,操控着舵盘,他身上披着雨衣,逆风行驶时帽子被吹落,头发湿透,兀自滴着水,嘴唇有些发青。他大步跨到栈桥上,弯腰将缆绳系好。
克洛伊奔上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老板,谢谢你刚才及时赶到,解救了大家!”
叶霏也赶过去,和众人一起从潜船上搬卸装备。陈家骏瞟了一眼,看到她穿着潜店的衣服,因为身体没有擦干,肩膀、前胸和后背都洇出了湿印。
“谁让你穿这件的?”他蹙眉。
叶霏甩他个白眼,心想,你已经承认我是员工,难不成让我在这儿脱下来?
只听陈家骏继续说道,“码数不对,回头换一件。”
陈家骏走回店里,任他身体强健,也还是打了个冷战。幸好穿着雨衣,能够遮挡疾风带来的寒意,但是大雨滂沱,修船时顺着衣领灌进来不少,里面的t恤也湿了个透。室内有一个洗衣篮,里面堆满了客人们用过的湿毛巾,陈家骏随手脱下t恤,扔在篮边。走到办公室门口,发现里面有一条干爽整洁的毛巾,静静地搭在他的椅背上。他不觉笑了一声,拿起来擦了一把头发,打开衣橱翻了翻,大声喊道:“叶霏,过来。”
“什么事?”她答应着跑过来,刚进房间,一件衣服兜头扔过来。接在手中,是一件加厚的帽衫。
“套上这个。”他说,“你先不用清理装备,问问大家想吃什么,去joy’s点餐,加一条烤鱼,再让他们预备一些肉串。我请客。”
叶霏看着面前的陈家骏,愣了几秒。
“发什么呆,还不快去?”
她低下头,应了一声,转过身时脸孔一阵阵发热。她刚刚,居然一直在盯着对方的身体,忘记挪开目光。
在海滩上经常可以见到身材健美、打着赤膊的各国帅哥,但是,她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陈家骏。平素他极少出海,白天常常是运动背心或t恤,穿一条沙滩裤;到了夜里也许换成衬衫和牛仔长裤。他身上看不到赘肉,也没有健身房练出来的那种虬结的大块肌肉,但一举一动,分明能感到紧致的皮肤下,肌肉线条清晰而流畅。他肩膀很宽,更显得手臂修长。叶霏第一次见到他露出宽阔的胸膛和平坦结实的腰腹,被阳光和海风浸染成小麦色的皮肤上,蒙着一层湿漉漉的水光。
刚刚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叶霏,和以往一样,倨傲中带着三分狡黠;又和往常不同,似乎多了一丝暖意。他头发被雨水打湿,胡乱擦了一把,杂乱而桀骜的翘着。叶霏觉得,他似乎连睫毛上也挂着水珠,显得眼睛又黑又亮。她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得猛烈,一时失去了言语。她安慰自己,突然之间,平素里极有威慑力的老板,半裸着站住你面前,谁家小姑娘不紧张?这只能怪他穿着太不庄重。
全然忘了,这才是海滩上男人们的常态——刀疤、颂西、万蓬,包括汶卡大叔,每天在店里都是这样走来走去,她早就应当见怪不怪。
叶霏套上帽衫,细绒里子包住身体,一下就暖了起来。这也是一件潜店的工作服,大家人手一件,左胸上方绣着名字,k.c.tan。
第五章 边界
收工后众人换了衣服,一起去joy’s吃晚饭,点了不少当地的特色菜,酸辣海鲜沙拉、青咖喱鸡肉、冬阴功、清炒芥兰、蕉叶烤鱼……还有炭火烤的鸡肉、牛肉和虾串,外表有些微焦香,内里鲜嫩多汁,配上黄瓜、洋葱和米糕,蘸着店里自制的花生酱,让连续几天与炒饭和米米分为伴的叶霏吃得停不下嘴。克洛伊还要了一份甜品,晶莹洁白的糯米饭上摆着熟透的芒果,浇一勺椰浆。两个女生各分一半,心满意足。
吃过晚餐,又沿着海滩去monkeybar。郑运昌恰好也在,笑着和大家打招呼。颂西却不在柜台里,剩下的一位服务生不会调酒,陈家骏招呼他拿杯子和冰块,自己转到吧台后,拿了一瓶伏特加和几罐汤力水。
“今天都冻坏了,喝点烈酒,驱寒。”他给众人倒了酒,有的人杯中加了冰块和汤力水,他自己什么都没有放。万蓬要给陈家骏倒,被他拦住,“我喜欢这样的味道,干净。”
叶霏看看自己的面前,别说酒,连玻璃杯都没有,她扬了扬下巴,“这才叫干净。”
陈家骏嗤笑一声,叫来服务生,嘱咐了两句。不多时,他捧着一只飓风杯走过来,放在叶霏面前,浅淡的乳黄色,带着椰香。
“啊,你总在酒吧点的lada(椰林飘香)。”陈家骏把杯推得离她更近些。
叶霏尝了一口,清爽的凤梨和椰汁味道,但丝毫没有朗姆酒的气息。她看向陈家骏,他挑了挑眉,恶作剧般地笑了笑,“幼儿园版本。”
万蓬拿起伏特加,瓶口凑到她杯上,“我给你加一点……”话音未落,陈家骏已经伸过手来,抬高瓶颈,“她又没下水,不用。”
克洛伊道:“霏一个人在店里也很辛苦,你没看她浑身都湿透了。”
“那又怎样,她也不怕感冒。”陈家骏接过酒瓶,放在一旁,“不能给她酒喝。要不,换成姜汁可乐?”
叶霏果断摇头,抱紧自己的儿童版鸡尾酒。
克洛伊向她解释:“潜水员感冒是很麻烦。呼吸不畅的话,没办法做耳压平衡。耳朵会非常痛。”
叶霏搓了搓耳垂,问:“那怎么办?吃药缓解一下?”
“有时候吃药可以暂缓鼻塞,但是如果在水下一冷,药效过了,鼻子重新堵上,上升的时候膨胀的气体排不出,反向堵塞同样痛苦。”
万蓬插话:“我做实习生还好,如果是真的带队,后面跟着一群顾客,怎么疼也得咬牙坚持,不能中途退出。”
刀疤点头,“很多老潜水员都是半聋的。”
克洛伊转过头来,口型夸张,好像对刀疤说着什么,其实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刀疤不解,“什么?”
克洛伊摊开手:“看,半聋就是这样,他果然听不到。”
众人大笑。
这时有白天一同潜水的顾客走过来,盘腿坐在竹席上,说:“今天各位都辛苦了,我请大家喝啤酒。”
陈家骏道谢,说:“这是我们的工作。”
顾客感叹,“来旅游只觉得怎么都潜不够,但我知道在潜店工作其实也不容易,难受也要下水。”
叶霏咋舌,“不能互相帮手一下么?”
克洛伊道:“那得有足够的人手,也得别人愿意帮忙。不是所有潜店都像我们这里这样友爱的。”
万蓬凑过来,“霏你不知道吧,最初开店的时候,只有老板一个人,两套装备,一艘小船,那才真叫辛苦。”
陈家骏瞟他,“你又什么都知道。”
万蓬摸着脑袋嘿嘿笑道,“听大家讲的,这是岛上的传奇么。”
叶霏问:“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陈家骏没有答话,晃着杯中清冽的伏特加。
“大概也快十年了吧,比我来这边早两三年。”郑运昌想了想,“那时候岛上游客还不多呢。”
万蓬说:“是啊,现在我们已经是五星级的潜店了,还可以开idc。”
叶霏不懂,“什么是idc?”
“就是潜水教练的培训课程。”克洛伊解释道,“我们只能教到潜水长级别,课程总监才能进行教练课程教学。”
“听起来好高级。”叶霏张大嘴巴望向陈家骏,“你不会是课程总监吧?”
他摇头,“我师傅会过来。”
“汪sir一年会来两三次。”郑运昌拍了拍陈家骏的肩膀,“不过我看好家骏,他现在是教练长了,已经有资格去参加课程总监的培训了。”
“耶!”万蓬蹦起来,曲起胳膊,做了一个用力的动作,“看蓝氧以后还会不会那么嚣张!”
刀疤拽着他坐下,“记住,升级不是为了炫耀。”
叶霏问:“蓝氧是谁?”
克洛伊答道:“岛上的另一家五星级潜店,在另一侧的海滩。”
“和我们算竞争对手?”
“其实这个岛足够大,客人足够多。”克洛伊耸肩,“但总有些人想当老大,想对别人发号施令。可惜,我们不会买账。”
英语不大灵光的汶卡慢慢地说:“我们只想做开心的潜水员。”
郑运昌用中文对叶霏说:“树大招风。”
她点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陈家骏盯着手中的杯,淡淡地说:“无聊。”
叶霏明白,他并不是说大家的讨论无聊,而是不屑于加入那些竞争和攀比。虽然陈家骏没有明说,但她隐隐觉得,自己就是知道。他和周围的人相比,有一种不一样的气质,哪里不一样,她说不清。
几位顾客聊起最近南部的局势,询问如何从陆路跨越边境线进入邻国。
克洛伊详细地说明了路线,“过境很容易,晃一晃护照就可以。”
“那不是晃一晃护照,而是晃一晃你的肤色。”陈家骏挥了挥手掌,哂笑道,“我们过境就会被仔细盘查,以前visarun还要担心回不来。”
叶霏好奇:“你为什么要visarun?我以为你就是这里的人呢。不过你的中文的确讲得不错,英文又很好。你从哪里来,新加坡?”
陈家骏挑了挑眉,“佛山。你知道吗?黄飞鸿。”
看他似笑非笑的样子,叶霏就知道他在开玩笑,撇了撇嘴,转过头去。
喝过一瓶伏特加,又喝了一轮啤酒,颂西还没有回来,始终都是另一位小伙子在忙碌。郑运昌也不能安坐下来和大家聊天,总要过去吧台帮忙。
万蓬问服务生:“颂西去哪里了?生病了吗?”
小伙子答道:“茉莉生气了。颂西想办法赔罪呢。”
克洛伊摇头,“这个颂西,他又怎么了?”
“前些天有一群背包客来开party,后来玩得太疯了。大家猜拳、玩纸牌,输了的人要脱衣服,有个姑娘脱得只剩比基尼了,颂西说那你亲我一下,姑娘扑上来就是个法式热吻。”
克洛伊翻了个白眼,“他可以躲开。”
小伙子挠挠头,“就是个游戏,她亲了一下,颂西后来也推开她了。不是什么大事儿,不知道谁告诉茉莉了。”
克洛伊瞪圆眼睛,“大事儿,你告诉我什么是大事儿?”她扭头看刀疤,“让别的姑娘亲你,你敢么?”
一贯神色严肃的刀疤难得微笑,伸出大手揉揉她的头发,“我不是小孩子了,根本不会参加这种游戏。”
克洛伊欢快地笑起来,倒进刀疤怀中。稍后她又坐正身体,认真地对叶霏说:“如果你想要找一个当地的男朋友,一定要睁大眼睛。很多人只是游戏人生。”
“在哪里找男朋友都得睁大眼睛。”叶霏自嘲地撇了撇嘴,心情有些低落,“我现在也不想找,我已经受够谎言和欺骗了……”她垂下眼睛,换回话题,“希望颂西能成熟一些,懂得珍惜茉莉。”
克洛伊叹气,说道:“茉莉是个好姑娘,但我觉得,有点太浪漫了。她在这份感情中太投入,一方面是因为颂西,一方面是因为这个环境,以为这里是天堂。但是,我必须说,它不是。它只是一个梦。”
叶霏努了努嘴,“但是,你也有刀疤呀。这儿还是挺浪漫的,是不是?”
克洛伊微笑道:“当然浪漫,我也去过很多海岛。现在对我来说,潜水是我的工作,这里是我的生活。”她向着刀疤的方向努了努嘴,“他也是。我和他的关系,就像我和以前交往过的男朋友一样。只是,这一切恰好发生在这个地方而已,它并不是海岛生活的额外收获。浪漫的美梦和现实世界之间,有一条分界线。相信有那么一天,你会找到它。”
叶霏想起心事,一瞬间有些恍惚。“美梦和现实?我不知道对我来说,现在是不是在梦里。如果是,也许是一场噩梦。”
克洛伊开怀大笑,指向陈家骏,“那是你的噩梦吗?他有那么可怕么?”
陈家骏蹙眉,瞪了二人一眼。
郑运昌问:“阿霏,如果没有丢摩托车,你原本的计划是什么?不会专程到这里打工吧。”
“我的计划……已经想了好几年了……想去看电影里的邦德岛,在沙滩上做个按摩,去吃龙虾和咖喱蟹,去山崖上看日落,在海滩上看星星……”她说着说着,声音低下来,眼眶微湿,“但最初的计划里,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多希望,这一切都是做了一场梦。”和那个人依偎在一起,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在璀璨的银河下拥抱,听着波浪冲刷沙滩的声音缓缓起舞。曾经多么甜美地幻想过,如今心里就有多煎熬。
克洛伊说:“你是个好姑娘,会有很多人愿意陪着你的。”
郑运昌点头,“是啊,欢迎你以后再来,带着你的mr.right。”他又笑,“或者你可以在当地选一个,然后留在岛上。”
“我不是需要‘有人’来陪,我只是想要‘那个人’。”叶霏声音发闷,“但是,我把他弄丢了,我不应该和他分开那么久。他去美国之前就问过我,要不要结婚,带我一起去。我说,我还小,要先读完研究生……我们说好要一起去海岛,可他、可他……带着别人……”
“可怜的霏。”克洛伊揽着她的肩膀,轻轻拍着,“那个愚蠢的男人犯了个大错。是他弄丢了你,你没有失去任何好东西。”
眼泪顺着两颊滑了下来,叶霏趴在桌上,脸埋在手臂中,“我来这儿,本来是……想要埋葬过去的。我不想再记着和他有关的任何事情……”
众人默然,只有克洛伊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这时她听到陈家骏冷静的声音,悠悠地说:“所有的过去都已经过去,没剩下任何东西供你埋葬。除非你想和自己的过去一起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