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见面再说。”陈家骢说道,“你还没有吃午饭吧?我现在还走不开,浩文会先送你去住处,我们午餐时详谈。”
叶霏机械地答应着。将手机还给李浩文时,她犹豫片刻,问道:“你认识陈先生的弟弟吗?知道他在哪里么?”
李浩文摇了摇头,“我主要负责贵宾的迎送和行程,陈先生的其他安排,我不是很清楚。”
叶霏也不再问。下飞机时她拨了陈家骏的手机,一直无人接听。
坐在车上,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树影,种种忧虑又袭上心头。许多不祥的念头刚刚冒了个尖儿,立刻就被叶霏甩着脑袋按下去。只有一些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她才敢放任自己去想象。
叶霏托着下巴,想,不会是陈家骏家里人反对他们俩来往,所以软禁了他,再来挟持自己,还要把他送去美国,棒打鸳鸯吧?那这样的话,她会不会面对对方的压力,譬如,他家大哥迎面砸来一百万,还是美金,要她和陈家骏分手。
叶霏忍不住笑了一声,心中明白,这些都是自欺欺人。然而她不敢去细化心中那些令人不安的假想,她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着自己,手心微微渗出汗来。
为她安排的住处是公寓式酒店,进门便是客厅和开放式厨房,光亮的大理石台面和乳白色橱柜洁净整齐,家具式样简约大方。叶霏走到里间的卧室,简单洗漱,换了一身衣服,去到楼下和等待的李浩文汇合。
在餐厅里,陈家骢一出现在门口,叶霏立刻便认了出来。他的脸型和体态与陈家骏相似,从容的神色加上做工考究的西装,显得更为沉稳持重,因为不需要在海边风吹日晒,肤色比陈家骏浅淡许多。
叶霏想:原来他们家里人,也不像他那么黑。
陈家骢和她简单寒暄,点好午餐,便开门见山说道:“你一路辛苦,我也不再绕圈子。家骏拜托我三件事。第一,接你来新加坡。”
叶霏想到陈家骏打来电话,说自己在新加坡,有人会帮她办妥加急签证。果然稍后就有办事人员和她联络,在春节前只用了两三天便做好签证。她点头致谢,“谢谢陈先生,签证很顺利,接机和住宿安排都很周到。”
“应该的,他也很少找我帮忙。”陈家骢礼貌一笑,“第二,由我来告诉你,之前发生了什么。”
该来的,总还是会来。叶霏暗暗攥紧拳头,指甲抠得手心微痛,“家骏……没有什么危险吧?”
“没有生命危险,情况稳定,而且会越来越好。”
她略略松了口气,“这个,多谢您的安排,不过,家骏答应我,他会把事情都告诉我。我想,直接和他说比较好。”
“我也这样讲。但是,他希望我,先铺垫一下。”
“嗯?”
“怕自己,应付不来吧。而且,”陈家骢看了看表,“这个时间,他应该刚刚接受完治疗,需要休息。”
“我听家骏说,你在潜店帮过忙,那么,大概知道什么是dcs(减压病)吧?”
叶霏点了点头。
“原谅我对潜水了解得不多,也不是医务人员,给出的说明或许不够准确。不过,前后发生的事情,我大概都知道。事故发生那天,是12月26日。”说起这个时间,陈家骢无奈地笑了笑,“如果不是四年前的客人又回来,家骏也不会带队。那天,他们本来计划做两次潜水,已经结束,回到船上,不过……”
他语气平静,将陈家骏的经历一一道来。
叶霏的脸色渐渐变得僵硬,“家骏他,果然什么都没有告诉我。我知道,他有事情瞒着我,也想到肯定是比较棘手。但是,没想到……”
陈家骢轻轻哼了一声,“生气,是吧?我也生气。如果不是医生坚决要家人联系方式,我都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
叶霏木然听着陈家骢的描述,字字句句清晰地从耳边划过,又像是一团雾气般飘渺散去,让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他们说,如果在岛上生病了,你最后想要去的地方,才是医院。”
“头几天是最严重的。”
“最开始以锁骨下方为界,以下都是麻木的,不是完全失去知觉,就像打过麻药一样。”
“不能清楚说话,每次呼吸都会很累。”
“因为脊髓休克,血压非常低,在20到50之间。不能坐起来,否则会头晕。”
“需要静脉注射来补充养分。”
“每天接受加压治疗,会经常呕吐。”
“从压力舱出来后的几小时,几乎都是聋的”
“病情有好转,麻痹的分界线一直在下行,借着手杖可以站起来,能慢慢地走。”
“医生说,脊髓神经的损伤是永久性的。就好比那一部分遭到枪击,死去的神经细胞是无法再生的。好在神经传导的通路没有完全断掉;恢复的过程相当于,原来的路走不通了,要为神经传导建立一个新的通路。”
“好消息是,从身体状况而言,最糟的阶段已经过去了。”
“坏消息是,能不能完全恢复,是个未知数;即使能,过程也会很漫长。”陈家骢缓缓说道,“canheal.”
叶霏不敢看向陈家骢,她垂下眼帘,定定地望着面前精致的细瓷白盘。他说得每句话,都好像在心口剜了一刀。她咬紧嘴唇,胸闷得透不过气来。
“我……不想吃了。可以现在……”她说了两句,一松口,眼泪就涌了上来,视线一片模糊。叶霏连忙转身,“不好意思,我……”她抬手抹着脸上的泪,湿漉漉一片,怎么擦都擦不完。
陈家骢面前的刀叉也分毫未动,“缓一缓,我让浩文送你过去,有什么需要,直接和他说。”
在前往医院的车上,叶霏脑海中乱成一团麻。一个多月来,她虽然一直惦记着陈家骏,也知道他遇到了棘手的难题,但从来没想到,他遭受了如此巨大的变故。在他每日每夜痛苦难熬的时候,自己却不在他身边。
为什么,就相信他能应对一切;为什么,没有追问到底呢?
汽车驶入医院停车场。叶霏问清陈家骏病房的位置,对李浩文说道:“给你添麻烦了,我自己过去吧。”
李浩文将她送到路口,“好,有事情给我打电话。晚上我送你回去。”
叶霏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穿过住院处的花园,向着大楼入口走去。草坪上的石子路曲曲折折,路边盛开着米分紫色的三角梅,楼前有一排高大的棕榈树。
她忽然紧张起来,停下脚步,反身折了回去。就是不久之前,也是在这座城市里,他们酒店的房间正对着棕榈庭院。她还记得月光下他的身影,一个人静静地望着树影婆娑的庭院。那时候自己还在吃干醋,以为他在沉默地缅怀旧事。后来解开心结,一瞬间觉得天高地阔,二人的前路是光明坦荡的一片通途。谁想到,未来的暗礁险滩,都隐藏在平静的水面下。
是自己太天真,还是命运太残酷?
叶霏摸着棕榈树粗粝的树干,一点点矮下身子,蹲在花园角落,委屈地哭了起来。
陈家骏耳中一片轰鸣,每次从压力舱出来后,都有一段时间像是失聪一般。护士推门进来,说了些什么,他没听清,但是大概猜到,是大哥通知这边,下午会有人来探视。因为他也收到短信,说叶霏已经在路上。
他摇着轮椅来到窗前,在这里正好能看到花园到住院处的必经之路。然后他见到了自己的姑娘,木着一张脸,目不斜视地低头走着。他不想叶霏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于是扶着窗台,挣扎着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着,将轮椅推到一旁,倚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她。
然而叶霏并没有进来,她转了个身,向着原路踅回去,然后蹲在角落的花树后面,肩膀微微耸动。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不会被路人发现。然而从三层的病房望出去,一览无余。
陈家骏背倚着窗框,手撑在窗台边沿,默默注视着叶霏,感到自己的手臂在轻轻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她歪着身体,探头进来,眼睛笑得弯弯的,说了句什么。
陈家骏没有听清,看她口型,大概在说:“我来啦。”
然后看着她带好门,转身便快步奔过来,临到他身前急急收住脚步,像是怕把他撞倒。而后她张开双臂,紧紧地环住他的腰,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
叶霏弯起嘴角,“惹了这么大|麻烦,也不告诉我。你是不想见我吗?”
她说得快,陈家骏恍惚之间没听清。他低下头,细细地打量他的小女朋友,眼睛笑得弯弯的,可是眼皮都肿了;嘴角弯弯的,可是鼻头是红的。他忍不住低头,在她眼睛上吻了吻,咸咸的,海水一般的味道。
叶霏还在说什么,一时怔住,再也无法强颜欢笑,眼泪又涌了上来。她踮起脚,狠狠吻在陈家骏的唇上,闭上眼睛,泪水沿着脸颊滚落,滑到两个人嘴中,尽是咸涩。
陈家骏站不稳,身体的重量渐渐压在叶霏肩上。她撑着他,走到床边,扶着他坐下。陈家骏握着她的腰,抬头看她,微笑道:“你来了。”
他消瘦了许多,眼神更显深邃。
竟然还笑得出来。叶霏心中忽然火起,按住陈家骏的肩膀,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床上。
他依旧在笑,“喂,一来就这么热情。”
叶霏跨坐起来,双手掐着他的脖子,眼睛红红的,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这次他隐约听到她在说什么。
叶霏说:“陈家骏,我恨死你了!”
第二十六章 (中)
和以前一样,放了一段在作者有话说,肯定只多不少,所以在这儿说两句闲话哈。
最近更新放缓的重要原因之一,是非授权的转发太多了。随时更新,随时就有。这对于作者、订阅读者、网站,以及实体出版商,无疑都是一种损害。
本书的实体已经签约了,过段时间就会出版。
我有两个选择,第一,是写双结局,网上写成开放式。
不过我并不希望正常的订阅读者,看到的和实体有太大区别,因为订阅和购买实体书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支持方式,有人习惯网上看,不一定家里非要放一本书。
所以,抱歉的是,只能采取第二种方式,就是放缓网络的更新速度,等到实体出版后再放结局。
相信大家能够理解,这样做并不是为了逼迫支持我的订阅读者去购买实体书,而是在这种盗文猖獗的现状下,无可奈何的下策。
所以,实体出版前更新速度会放缓,争取周更;但是之后晋江也会放全文的。就是酱紫。
作为补偿,之后如果有寄送明信片或抽奖赠书的活动,会优先给订阅读者开一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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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弯了弯一侧的嘴角,轻轻拍着叶霏的背,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我知道。”说着说着,咳了两声。
叶霏的手卡在他脖颈上,并没有真的用力,这时还是吃了一惊,连忙收回手来。陈家骏半躺在床边,腿还垂在床沿下,姿势看起来并不舒服。叶霏支起身体,向旁边侧了侧,想要站起来。他看出她的意图,揽住她的腰背,向自己怀中拢过来,“没事儿,不用动。”
叶霏被陈家骏拉着,俯低身体,和他紧紧拥抱在一起。她的头埋在枕头上,和他面颊贴着面颊,呼吸之间都是他温暖熟悉的气息。叶霏脸一侧,陈家骏的头也偏过来,二人寻着对方的嘴唇,轻柔地吻在一起,仿佛可以一直这样吻下去。
叶霏向后蹭了蹭,能看清他的全部面容,仔仔细细打量着。陈家骏的头发很短,之前大概是剃光了,刚刚长出茸茸的一层;面庞消瘦了不少,五官轮廓更为深刻,像个苦行僧一般。叶霏的手指在他脸上一点点摩挲着,划过他的眉骨、鼻翼和脸颊,心里一酸,嘴角耷下来。
“之前我真的想过,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比如,发生了车祸,或者得了什么急病。可是我不敢多想,怕自己吓唬自己。”她喃喃说道,“我选择相信你。因为你说过,我是你最亲近的人。可是,可是这种事,为什么总让我最后一个才知道呢?”
叶霏声音低,陈家骏有些听不清。他抬起手来,捉着叶霏的手指,攥在掌心。她就势拉过他的手来,翻过来掉过去地看着,捏捏他的手指。陈家骏动了动,示意她手部的功能已经基本恢复。
叶霏托着他的手掌,一下下按摩着他的手指,“我听家骢大哥说,最开始手臂也是僵的,最近才恢复。之前那些电话,还有网上聊天,你都怎么做到的?是不是很辛苦?”
陈家骏隐约听着,耳中断断续续捕捉到几个词。“我已经好多了。”他说,“如果可能,还想你来得再晚一些。”
“如果可能,干脆不要见我好了,是吧?”叶霏哼了一声,看陈家骏一脸茫然,叹气道,“算了,现在说你你也听不清。一会儿再说吧。”
他没有答话。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大声说道,“一会儿再说。”
叶霏站起身来,扶着陈家骏调整身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
“护士本来说你刚做完治疗,需要好好休息。我说是你女朋友,有我在你会更开心更放松,软磨硬泡,她才放我进来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枕头拽了拽,恰好垫在陈家骏头颈下,“这样,可以吗,舒不舒服?”
后半句音量抬高,他听见了,将叶霏拽过来。她在他身边躺下,小心翼翼,不去挤到他。陈家骏环着她的腰,“这样更舒服。”
叶霏捶着他的胸,笑了一声。
陈家骏问:“又坐的红眼航班?”
叶霏点头,“嗯”。
“那一起睡会儿吧。”
“好。”
“靠过来一些,别这么紧张。”他抚着叶霏的手臂,“放心,挤不到我。”
叶霏向前蹭了蹭,钻到他怀中。她彻夜赶路,也疲惫得很,虽然脑海中还有诸多繁复的思绪,但此刻见到陈家骏,听到他的声音,总算暂时放松下来。倦意袭来,她枕在陈家骏肩侧,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陈家骏垂下眼帘,看着她疲累而宁静的睡脸,心中满是怜惜与不舍。也许以后她脸上的笑容会越来越少,憔悴会越来越深。他不希望看到那样的叶霏。这安静美好的下午,权当是自己最后的贪心就好。想到这儿,他收紧手臂,将叶霏圈到怀里,在她眉心轻轻一吻。
闭上眼,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射进来,房间里蒙上一层温柔的暖黄色。
叶霏醒来时,太阳已经从窗前转开,房间里暗了下来。她睡眼惺忪,勉强睁开,正对上陈家骏的目光。他专注地看过来,瞳仁清亮,恍惚之间,一切和从前似乎没什么差别。
“醒了?要不要洗洗脸,我们去吃东西。”
叶霏这才觉得饿,前心贴后背,肚子里空荡荡的。“好呀。”她坐起来,拢了拢头发,“你怎么样,能听清我说话了?”
“能。好多了。”
“刚才是怎么回事?”
陈家骏解释道:“在压力舱里的高压环境下待久了,就像有的人坐飞机降落时会耳鸣一样。”
叶霏心疼,“每次都会?”
“大多时候会的。”他笑了笑,“不过每天我还是很期盼进压力舱。”
“为什么?”
“护士很漂亮。”
刚说完,就被叶霏捶了一拳,“难怪不希望我来。”
陈家骏笑,“因为希望,每次治疗,自己都会好一点点。见到你就不会太难看。”
“我大概明白你的想法。”叶霏扶着他起身,“可是,你不能每次遇到棘手的事情,都瞒着我。别人都知道你的情况,只有我不知道。”
“当时的状态的确不好,没必要让你看到最糟糕的那几天。而且,正好要到春节了,我希望你安心地陪家人过年。”
“你觉得,我安心吗?我的心一直悬着。”叶霏说,“你说穆尼在医院的时候,我就想过,会不会住院的人是你。但是我不敢深想,也不敢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