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苡米和山口一起回了趟山口的故乡大阪,在樱花飘零的半山腰处泡温泉,在铺着白色薄被的榻榻米上接吻,吃最新鲜美味的刺身,听最地道的日本民谣,在关西国际机场说再见,然后,再也不见。

苡米说起山口时眼底还是有泪光闪烁,但是一杯清酒下肚,那泪光就蒸发成了妩媚的笑容。

“为什么分手?山口对你一直很不错啊。”南澄以为苡米这次会定下来了,谁知道那五十张住宿券还没交到她手里,她就又分手了。

“山口向我求婚了,所以,只能分手了。”苡米点了支烟,深深吸一口,缓慢吐出白色的烟圈,“在那之前我以为我是爱山口的,或者说我可以骗自己,除了山口账户里的数字,我也爱他的平头和乱牙。但他和我求婚的时候我就知道,都不过是自我催眠。我不爱山口,一点也不爱,我也不会和他结婚。山口的奶奶年纪很大了,她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孙子娶妻生子,所以,我们只能分手。”

南澄发现自己有时候真的很不了解苡米,她以为苡米追求的是爱情时,她却可以和只有钱没有爱的男人谈恋爱;而当她以为她追求的是物质时,苡米却又抛弃那些唾手可得的财富,对她说“我不爱他,所以我们只能分手”。

也许苡米自己都没搞清楚过自己在爱情里到底要什么,物质,爱情,自由,或者,只是在寻找真正的自己?

像苡米这样游戏人间的女生,多半是之前受过极重的情伤,才会炼就如今穿梭在一个又一个男人身旁,手到擒来,刀枪不入的本领。可是南澄认识她多年,似乎从未听闻她有这么一段往事。

是她保密工作做得好吧。

“你有没有,发自内心地喜欢过一个人,在不知道他的信用卡额度和资产状况之前?只想看着他,能一辈子看着他就觉得很幸福的这么一个人?”南澄问。

苡米托着下巴,神色间已有了几分醉意,双颊酡红,眼神里媚光潋滟。她说:“当然有,不因为他有房有车,不因为他有权有势,就因为他在阳光正好的午后,穿了一件很好看的白衬衫,在球赛的关键时刻投进一个三分球,然后伸开的手指在空中握成拳,热烈笑开来的模样。”

“后来呢?”

“后来?有什么后来。”苡米趴在餐桌上,用手指捂住眼睛,像是累极的样子,“他说我不喜欢胖子,他说姐姐,你别拿我开玩笑,我站你身边像弟弟多过恋人吧……那时候年纪小,执拗,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难过得一塌糊涂,还死要面子笑嘻嘻地和他继续做好朋友,为他减肥,饿到差点晕倒在考场。我瘦到一百斤的时候又去向他告白,他答应了。”

“大学时的事吗?”

苡米点了点头,继续说:“他是那种很醒目的男生,走到哪里都有女生尖叫,他也很享受这种状态,认了很多干妹妹,手机存的号码一大半都是女的。我们交往一个星期后,他发给我一个房号,让我去学校附近的某个宾馆找他。我一下子就懵了,在图书馆里犹豫了一下午,最后还是去了,当然那个时候离他和我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

“你猜我敲开房门后看到什么?”说到这儿,苡米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看到他围着浴巾开门,有女生在浴室里问他,是不是叫的外卖送来了……我只是晚了三个小时,他就叫了其他女生顶替我的位置。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对我,他说他以为我不会去了,房都开了,总不能浪费了吧。”

“这就是我曾用全部力气喜欢过的男生,我不要他有钱,不要他有什么出息,我只想做他的妻子,给他我最好的一切,可是他是这么一个烂人,让我对男人失望透顶。”说到后来,苡米又轻微地哽咽,透明的液体顺着她的指缝流下来,在桌上留下伤心的痕迹。

南澄饮尽杯中薄酒,不知为何,她的眼泪也不停地簌簌地落。她伸出手握住苡米的手,轻声安慰:“都过去了……你为他这样,不值得。”

苡米抹干脸上的泪,拿出化妆镜,一边检查眼线有没有花掉,一边说:“大概是我运气不好,遇到几个男的都是人渣。后来就开始越来越不认真,可谁知道我不认真了,遇到的人却开始认真。”

她又补了点口红,然后收起化妆镜对南澄认真地说:“到现在,我终于发现,男人没什么区别,都很‘贱’。你把他们当回事,他们就不把你当回事,你让他们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他们偏偏会像狗一样跟着你。所以南澄,你若真爱一个人,你要让他知道你爱他,哄着他,但是你到底有多爱他,可以为他做多大的牺牲,这些却不需要告诉他。那群胆小的动物们,他们,会害怕的。”

南澄望着苡米收拾妥当,又重新美艳起来的脸孔,突然笑起来,说:“我突然想起网上看到的一句话——年轻时我们谁没爱过几个人渣。”

苡米眨了眨眼睛:“曾以为你是那崖畔的一枝花,后来才知道,不过是人海一粒渣。”

南澄所在的沪城晚报隶属沪城日报报业集团,原本是“沪城三大报”之一,但经十年改制,人事变动,又广受新媒体的冲击,近些年的销量年年萎缩,广告客户也对常规平面媒体越来越兴趣缺缺。

这天下午,汪主任满脸通红,身上酒气未散地冲进办公室,很兴奋地对大家说:“各位同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金碧迷城’的别墅项目准备和我们签整年的广告合作计划!这一单可够我们吃许久呀!”

“对了,他们会先和我们试合作一期软文,南澄,你可是我们这儿一支笔,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行吗?”南澄没想到这差事会落在自己头上。

“怕什么,不就千把字不到的软文,能难倒你南才女?下午你去一趟他们售楼处,找陈经理,他会和你说他们需要的风格和一些材料。”汪主任说完哼着小曲进了他的办公室,这事就算这么定下来了。

南澄也没有办法,上网搜索“金碧迷城”的相关资料以及其他别墅广告的软文。她浏览相关资料时有一条信息引起了她的注意:“金碧迷城”生态别墅项目由顾氏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开发……沪城有名的“顾氏”家族只有一个,恰好顾怀南也是他们中的一分子。

南澄怔怔地望着屏幕,午后的阳光照亮她的脸,却照不进她幽深的心里那个永远熄灯的角落。

第三回 有的姑娘想要敲锣打鼓的爱情,而你却只想能安静地走开

爱情是什么颜色的?

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答案吧,不过在南澄心里,爱情必然是如樱花最繁盛时那样,用尽生命从洁白的身体里迸发出的一点点粉。

热烈的红色是欲望,纯净的白色未免寡情,只有那淡淡的粉色,是无法克制又欲说还羞的爱情。

那日顾怀南与南澄隔着满枝粉樱惊鸿一瞥,他望着女生张皇失措奔跑的背影,心里突然吹过一阵暖风。有一朵芳容正盛的樱花从枝头翩然落下,落在顾怀南的肩头,又顺着他的校衫,飘至他摊开的手心。

单薄而脆弱的花瓣,刚刚还鲜艳欲滴,转眼就有了咖色的败落的颜色。有一阵风吹过,花朵飘零入土,掩没在碧绿的草色里。

而南澄却像一片飘零的花瓣,不经意地贴在了顾怀南的胸口,透过衣料,渗进骨血,落入了他空空的心房——但他自己,却是不自知的。

记忆里少年时的天空总是湛蓝湛蓝的,而时间又走得很慢很慢,日子日复一日渐渐模糊成水里的倒影,都是差不多的模样。

南澄对于那段时光的记忆,直到某一天苡米风风火火地跑进教室大声说着“出事了,出大事了”为节点,才渐渐鲜活和清晰起来。

“怎么了?”在南澄十六岁的生命过程中,能称之为“大事”的事件少之又少。

“顾怀南带着我们班几个男生要去三中堵人,据说将爆发一场校际大战!”看苡米的样子,似乎是兴奋多过担忧,颇有几分唯恐天下不乱的意思。她还在最后强调说,“据说是为了个女的!”

其实苡米也是道听途说,不知道个中内情,但她的大嗓门很快就吸引了一批八卦小听众,大家围着她兴奋地作各种猜测,议论纷纷。

南澄没有参与其中,她又埋头做了会儿作业。中午的校园本该是宁静的,风吹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都应清晰可闻。可不知是被苡米他们的说话声还是顾怀南将参与的“校际大战”这事扰乱了心湖,她浑身燥热,坐立难安。

黑色水笔在纸上划出白色的痕迹……

“没水了,我去买支笔芯吧……只是去买支笔芯。”南澄这么告诉自己,她拿了零钱包独自出了校门,然后往三中的方向走去。

南澄家住三中附近,小时候常常去三中校园里玩,所以对附近的环境很是熟悉。如果是要打群架,最好的地方当然是三中后校门出去,穿过一条弄堂后的那片小树林,那里离学校很近,不会走得没了打架的兴致,且很隐蔽。

南澄在文具店买了十支装的黑色水笔笔芯握在手里,在炽热的阳光下犹豫了几秒钟。

我只是刚巧经过……也不一定就在那里吧……她想着,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朝小树林的方向走去。

很多年后她回忆当时的这一段,清晰得每一处细节和每一个细微的心理变化都历历在目,她甚至觉得有另一个自己站在角落里,看着当时的南澄,她眉头微蹙,鼻尖上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热,覆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那天显然并没有发生苡米所说的“大事”,因为南澄才穿过那条弄堂,就看到顾怀南和同班男生安栋,还有另一个穿着三中校服的陌生男生,三人有说有笑地走过来,离他们几步之遥是又一群边走边大声说话打闹的男生。

南澄下意识地闪进弄堂。只此一条通往外面的大路,这时候转身跑已经来不及了,她情急之下跃进居民自己打理的小院子,蹲在茂盛的花丛里,尽力压低身体,好像自己就是一棵生长在那里的植物。

南澄不敢抬头看,她低着头看到十几只蚂蚁排着队去寻找食物,两只西瓜虫笨拙地在土里钻来钻去,一条绿色的毛毛虫伸着触角趴在植物茎秆上,懵懵懂懂地瞪着她。

毛毛虫没有恶意,它只是在等待化茧成蝶,可南澄还是被它吓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如果是平时她早就跺着脚跑开了,可是害怕被发现,她只能捂紧自己的嘴巴,脑海里轮番出现邱少云、刘胡兰之类的革命英雄。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分钟,也或许是半个小时,南澄蹲得小腿发麻,已经彻底听不到男生说笑的声音,耳边只有蜜蜂的嗡嗡声。她微微抬起头想看一看外面的情况,太过耀眼的光线直射入她的眼睛,让她有一瞬间的失明,只隐约感觉有个黑影罩在自己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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