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顾怀南握紧了拳头,忍了忍,终还是认输道:“你还有我。”南澄歪着头,像是在听一个动人的笑话。汽车的大灯直射进她的眼睛,她眼底的泪光无处藏身。

“你从来都不是我的,怀南,你不是我的。”她单手捂脸,整个人慢慢蹲到地上,“你不是我的。几年前你是司徒美娜的,你和她风流快活,现在你是你自己的,你是顾家的……你从来不是我南澄的……我真傻,怎么会曾经以为你会是我的呢?司徒美娜已经都告诉我了。”

“她说了什么?”

“说了你为什么重新要和我在一起,说了沈洛为什么会突然丢掉工作,说了她又为什么和六年前一样,给我一模一样的羞辱——六年前是因为她爱你,六年后是因为她依然爱你,而你,恨我,想要折磨我。”

顾怀南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南澄绝望又惨烈的神情逼得他不得不在她一步之遥的距离停下。

“事情,事情不全是她说的那样。”他紧张到开始结巴。

“不全是——那至少,她说的也是真相的大半了吧……”南澄摇着头往后退,“我对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已经没有兴趣了,我只知道我已经输了,我还是太高估了自己。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配得到什么好东西的,也不配被人珍惜守护。徐明美走到生命尽头,最后的希望只是我能认她,我却偏不理她;沈洛全心全意待我,我却连他的亲吻和拥抱都非常抗拒;苡米,苡米总是在我最难受最无助时和我站在一起,她看起来那么强大,我就真的忘记了她也只是个女孩子,让她大半夜过来看我……我自私,贪婪,任性,固执……这么不好的我,当然不配得到任何上天的嘉赏。”

顾怀南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被南澄打断:“我知道上天不喜欢我,我从小就知道如果它喜欢我,它就不会让我受那么多苦。有时候,我也会觉得非常不公平,为什么我那么小心翼翼地生活,我对生活的最大愿望只是想要一个安稳牢固的家,一张温暖舒适的床,一个永远不变的安心爱人,一段无风无浪的平淡人生,却也这么难?……以前它不喜欢我,我还想讨它欢心,想要从它手里分到糖果……我曾以为你是它给予我的糖果,因为这些年来我好好爱家人和朋友,好好珍爱自己的奖励……”南澄抬头望着顾怀南,嘴角漾起一朵惨烈的笑花,“呵,却原来是我误会了……你不是奖励,你是来毁灭我的……”

“你别再往后退了……南澄!”

南澄边说边后退,竟已退到了盘山公路的边缘。她停下脚步,转过头往身后望了一眼,白天时绿如海洋的树浪此刻静默成直立的兽,千百万只兽整整齐齐地立在她身后,似乎只等她纵身一跃,就会从四面八方飞扑过来将她彻底撕碎。

南澄回过头冲顾怀南笑了一下:“小时候我因为害怕躲在衣柜里的时候就总是想,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上呢?我一点也不喜欢它。”她的笑容渐渐僵止,张开手臂如一只绝望至极的鸟,面朝天空、背向大地,把自己狠狠抛飞了出去。

顾怀南的动作比她所能想象的更为迅捷,他如头发狠的豹子般纵身向她跃过来,在她的身体下坠落地之前就与他的拥抱在一起。

时间好像在那一刹那静默,雨声消止,黑夜亮如白昼,电光火石的刹那被拉长。顾怀南的眼睛如同燃烧后的余烬,布满微弱的火光和大片的绝望,他没有血色的脸上有一种发狠的信念——“我不会让你死在我面前,如果一定要死,那么一起吧。”

南澄闭上眼睛,时间恢复原本的速率,两人抱作一团,然后千百条树枝劈头盖脸拍打在脸上、头上和身体上,再然后是笨重的落地。顾怀南好像撞到了什么,闷哼了一声。

他们在泥土湿软的斜坡上一路往下翻滚,不时碰撞到什么。因为坡太陡,碰撞只减缓了下滚的速度,却并没有完全让他们停止。

南澄睁着眼睛但什么也看不到,因为顾怀南将她的脸按在他的胸口。他抱她那样紧,好像是想让她窒息在他的胸怀里,又好像是害怕一松手,她就会从他的身旁滚落到旁的地方去了。

天旋地转的那十几秒,对南澄和顾怀南来说好像有一生那么长。向下滚落的趋势似乎停止于顾怀南后背撞上了某棵粗壮的树干,而南澄那时已接近昏迷,只觉得一震,然后意识再次模糊成漆黑的一片。

南澄清醒过来的时候天际已经微亮了,她躺在山涧旁的一块空地上,那个背对着她蹲在水边的人自然是顾怀南了。

暴雨已经停歇了,但山涧的水势依然不减,汹涌奔腾如千军万马,清澈的水流前赴后继地狠狠撞在拦路的巨石上,溅开的白色水滴像散落的珠子一般。

南澄坐起身,觉得自己好像在昏睡中被人狠狠殴打了一顿,全身发疼,但所幸都只是皮肉伤。

身下的泥土柔软馨香,散发着腐叶的腥气。这暴雨让山路变得湿滑,但同时也让土质松软,他们跌落时保住了小命。

“你醒了啊。”顾怀南听到身后的动静,没有回头,依然蹲在山涧旁。

南澄怔了怔,今时今日,她不知道要用怎样的态度面对顾怀南。

磨磨蹭蹭许久,走到他身边想看看他在干吗,却被看到的景象惊得叫了出来。

顾怀南一直蹲在水边是在用山泉清洗创面,他的裤腿和手臂都被磨得血肉模糊,泥土和沙石混在皮肉里。最糟糕的应该是左手腕,不知道下坠时撞到了什么,整个折成诡异的角度,撕裂的伤口里似乎隐约能看到白骨。

他没有南澄幸运,又或者,是他紧紧护住了南澄,为她挡去了大部分的伤害。

“我们赶紧找出去的路吧。”

“你的手……”

“没有关系的,去医院应该能接上。”顾怀南平静地指了指自己的右眼角说,“这里,被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

习惯性的“对不起”,差点又要脱口而出。南澄咬着嘴唇,控制住自己。她不喜欢总是说对不起的自己。

顾怀南见南澄没有什么反应,有点急,说道:“我破相了,你要对我负责。”

“什么?”南澄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

“怎么?不想认账?”顾怀南凑近南澄,孩子气地扒拉着那个伤口说,“你看嘛,你看看嘛,是不是新鲜的伤口,是不是和你一起掉下来时弄破的?”他的语气故作轻松,可是细辨之下声音却在颤抖。“快找路吧,别耽误时间了。”南澄撇过脸,推他往前走。

下山的路不难找,只要沿着那条山涧往下走就行了,只是山林未经开发,没有人工开辟的小路,满是树木和灌木丛,很是难走。

因为顾怀南伤了手腕,南澄坚持她走在前面,那样可以帮助开辟道路,把那些带刺的枝条拉住,以免再次打伤顾怀南。

开始两人都没有说话,寂静的山林里偶尔能听到几声清脆的鸟鸣,还有两人逐渐粗重起来的喘气声。

“南澄,”顾怀南尝试打破僵局,“不管你信不信,我觉得有些话我还是得和你说明白。”

女生用力踩到面前的细瘦树干,扒拉开挡路的藤条类植物,硬是开辟出一个向前的空间。

她没有接话,顾怀南便继续说下去:“司徒美娜告诉你的那些,我承认有部分是真的,但不是全部……你还记得在医院遇到你的那次吗?我陪你走去公交站等车,你叫我‘怀南’,有很多年我不曾听到你这么叫我的名字了,声音又轻又软。我心里对你,一直是有怨念的,六年前你对我突然避而不见、形同陌路,我承认自己有错在先,但我对你的心意所有人都明白,为什么你就不能原谅我,给我一次机会呢……听到你说你要结婚,和一个在我看来那么平庸的一个男人时,我就气得发了疯,我不能接受你嫁给任何人,在我真的决定放弃你之前。我承认这事我做得挺卑鄙的,使了点手段,但是南澄,如果你们真的一点问题也没有,我让司徒美娜去引诱他,他就会上钩吗?就算到现在,我也不后悔做过这些略显下流的事情……开始时以为是恨支撑着我做这些,最后才发现原来你之于我的重要性,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南澄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只一会儿觉得痛苦,一会儿又觉得甜蜜,最后却通通变成了酸楚。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滑落,但她不抬头擦,也没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仍是埋头往前走。

“你说这么多,是希望我感激涕零你对我的赦免,又重新爱上我吗?”南澄问道,“是不是你爱我,我就一定也得爱你?就像以前我们读书时那样,无论我多么讨厌被人注意,成为别人嘴里的话题,而你只是当作开个玩笑,我就要付出代价?是不是人真的有等级之分,你从来都比我高了不知多少等级,你是天我是地,你是云我是泥,你爱我是纡尊降贵,你们这么高尚的人,想让我们这些卑贱的人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可是你却是这么做的。”南澄顿了顿,压抑住呜咽声继续说,“沈洛原本有光明的前途,他寒窗苦读十六年才熬到大学毕业可以开始赚钱,靠自己的努力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作为他职场的起点。可是你呢,随随便便就踩碎了他的计划。”

“或许我不够爱沈洛,或许沈洛身上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缺点,可是他至少符合我平淡的梦想,能给我一个稳定的、不破碎的家庭。”顾怀南说:“南澄,你这么说,对我也不公平。我也能给你稳定幸福的家庭,而沈洛,也许曾经可以,但事实证明他不可以,他经不起诱惑。”

“那你又比他强多少?”南澄终于忍不住停住脚步,“你和他,不过是六年前和六年后的区别。”她或许会忘记在白天鹅宾馆发生的事情,却永远无法忘怀戴斯酒店的那个夜晚,她是如何狼狈地落荒而逃,带着一颗碎成粉末的心,也永远不会忘记十七岁的自己是如何蹲在路边的树丛里,哭得像个傻子。

顾怀南握紧了拳头,松开,又再度握紧,最后露出颓然的神色:“那天我真的是喝醉了,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有,或许没有,那是只有司徒美娜一个人知晓真相的‘罗生门’了……我可以接受你对我生气,但无法接受你为了钱要和我分手……”

南澄打断他的话:“到今天你还以为我是因为钱吗?你所以为的那张支票是你父亲签署的,但却不是他给我的。我的亲生妈妈,曾是你父亲的情人,钱是他给她的,又辗转到了我手上。”

“我决定不要再爱你了,是因为我以为爱是纯洁和彼此完全的独占,可是你亲手把它弄脏了。最重要的是,我觉得那时候你也没有那么喜欢我,可能就像司徒美娜当时说的那样,你只是图我新鲜,图我口味特别……”

“不!”顾怀南没办法坚持听下去,“你这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你自己呢?从过去到现在,我喜欢的人,住在我心里的人,只有你。或许是我做得不够好,所以让你有那样的感觉……南澄,我们出去之后,重新开始好不好?”

南澄轻轻地笑起来,越笑,眼泪却落得越快,大颗大颗地滑落眼眶,掉下来砸在满是泥溃的衣襟上。

泸沽湖畔的漫天星光下,顾怀南对她的蛊惑还言犹在耳,而今在暴雨后的山林里,他断了一只手腕对她说着似曾相识的话。

“不是所有的错过都能重新开始。”南澄捂住脸孔,声音里终于有了浓浓的哭腔,“我们回不去了,怀南,我们回不去了。”

轰鸣的马达声由远及近,直升机螺旋桨旋转带起的气流让附近的树木绿浪起伏,草叶翻飞。他们的头顶传来扩音器喊话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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