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津应了一声,抬手将手机关了。
车子驶入徐汇区一幢红砖黑瓦的老式洋楼。
雕花铁门缓缓打开,初夏时分,满院翠绿枝桠横生,月季抽出淡粉色的花苞,屋前的停车坪,青草覆满了暗红的瓷砖的缝隙。
这一处住宅,他嫌大得冷清,这些年每次来上海,如果是探亲,一般就住外祖父母处,若是为了工作缘故,一般停留不长,干脆住酒店。
这幢民国时期留下来洋楼,有近百年历史了,解放后被完整的修缮过,后来文革结束政府归还给周家时,又整修过一次,这是外祖父母的周氏家族赠与他的十八岁生辰礼物。
赵平津下车来,司机将他的行李提上二楼。
屋子里收拾得干净,弧形彩色圆窗,老式大家具,皮沙发,长长的蕾丝窗幔,他也有大几个月没来了。
一切都跟以前一样,除了二楼客房的卧室里搁着一口小箱子。
看来是黄西棠的了。
一会儿保姆进来说:“西棠小姐打电话回来,下午她从剧组回来,大约六点到。”
倪凯伦提了一大堆条件,赵平津懒得计较,唯一的要求,就是他无论何时在上海,只要想见她,她就得来。
赵平津进房间睡了一会儿午觉。
醒来不过三点多,他在客厅处理了一会儿公事,听到楼梯有声响。
过了半分钟,有人轻轻推开了客厅的门。
赵平津抬起头来。
差不多两个月没见,他有点儿恍惚,黄西棠站在门口,穿了件牛仔裤,白色圆领棉衫,带了一顶棕色的宽沿帽子,一张脸又熟悉又陌生。
她脸上有妆,也带着笑,甜美娇俏的职业化微笑,又甜又美。
赵平津看了一眼,转头继续看电脑上的合同,只说了一句:“帽子摘了。”
西棠笑容不改,依言摘了帽子,露出一个光秃秃的青皮脑袋。
赵平津眼底余光一瞥,气得差点绝倒:“你!”
西棠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新戏是演一个尼姑。”
赵平津站了起来,气得怒吼了一声:“倪凯伦给你接的什么烂戏!”
西棠笑嘻嘻的:“香港的武侠导演,合作方要求很高,戏份很不错,愿意剃头的女演员很少。”
能在他面前嬉皮笑脸的女人,五年前她是第一个,五年来,再没有过。
赵平津说:“过来。”
西棠走了过来,坐在了他身边的沙发上。
赵平津忍不住伸出手,西棠倒也乖,主动低了头,将脑袋凑了过来。
任谁都想摸一摸。
她头的形状也很漂亮,剃光了头发也不会显得奇怪,柔软的头皮,微微扎手的发根,手中的触感很好,她身上有久违了的熟悉水果香的气息,赵平津忽然觉得鼻中有点酸楚。
他痛恨自己这种忽然心软的感觉。
他身体忽然有点燥。
西棠的脑袋动了动。
他将她一推,皱着眉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出去,我不喜欢没有头发的女人。”
晚上赵平津不在家里吃饭。
西棠坐在庭院里,看到他下楼,走了进来:“晚上要出去吗?”
赵平津换了身衣服:“有应酬。”
西棠哦了一声。
赵平津看着她怒从心头起:“我一个月付你那么多钱,连个应酬都要我自己去!”
西棠嘀咕了一句:“关我什么事。”
赵平津一脸嫌弃:“带你出去不是丢我的脸?”
西棠诚心诚意地建议:“要不我戴个假发?”
赵平津不屑地道:“丑得要死。”
他把门摔了独自出门赴宴去了。
晚上生意谈完,他回家来。
车子停到屋前,灯光昏昏暗暗的,保姆在客厅候着:“赵先生,回来了。”
赵平津扯开领带,朝楼上走:“眉姨,给我煮碗面。”
二楼客厅门半掩着,空无一人,卧房也没有人。
赵平津转了一圈,找不到人。
正要召人来问,他在客厅愣了几秒,抬脚往最小的那个房子走去。
那是一个账房先生算账的小书房,后来改成了一个小书房,这屋子房间多,基本没人用。
赵平津推开门,果然,一个小小身影,蜷缩在沙发角落里用电脑看视频。
西棠听到声响回过头来。
看到赵平津站在门口,领带解了,只穿了一件清爽的白衬衣,整齐光鲜的黑发,饱满的额头,清朗眉目,神色放松的时候,唇边会有一点点轻薄的笑意。
他的脸,白皙得如象牙纯釉的一张脸,在光线昏暗之中,西棠看起来,总是会散发出一种光泽。
西棠以前的时候,就觉得他长得好看,电影学院表演系那么多好看的男孩子,没一个比得上赵平津,其实后来才慢慢发现,他开怀笑起来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其实某一个瞬间完全看得到危险的气息,像某种高贵而残忍的野兽。
只是爱情让人盲目。
西棠喜欢他的脸,很久以前跟他谈恋爱的时候,光是看到他的脸,就会觉得好陶醉。
这么些年过去了,她以为一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赵平津默默地看着她半晌,最终却只是敲敲门,神色如常地说:“大晚上躲在这小屋子,你也不怕鬼。”
西棠那一瞬间的立刻恢复了清醒,只是还来不及调适神情,她素着脸,眉眼还是好看的,只是显得稚气,有点憔悴,眼底有明显的黑眼圈。
她搓了搓手站了起来。
“倒杯水来。”赵平津坐进了沙发里,看了一眼她的屏幕,她在看电视剧,一部香港的老电视剧,叫什么天若有情之类的名字。
西棠出去倒水。
她穿了件小格子睡衣,赤着脚,光着一个脑袋,瘦伶伶的,看起来怪可怜的。
西棠递水,然后坐到他对面,将脚缩在了沙发里,找不到话,只好客套地说:“刚回来?”
赵平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盯着她的左边眼角看了许久,忽然问:“为什么要整容?”
☆、第 9 章
赵平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盯着她的左边眼角看了许久,忽然问:“为什么要整容?”
西棠知道他在看什么,动手术日夜煎熬的那些日子,纱布一层一层揭开,她早已不惧怕任何目光:“为了上镜呗。”
赵平津不置可否:“你以前不也挺好么。”
西棠面上依旧笑嘻嘻的:“医生说了,开个眼角,五官立体一点。”
赵平津语气颇不赞赏:“你还是以前好看点。”
“承蒙赵先生看得起。”西棠也不介意,笑笑道,仿佛他说的是别人。
赵平津却没打算放过她:“整了容,怎么还是拍那么多烂戏?”
西棠谈到演戏,反倒显出了诚恳:“唉,别这么说,这一两年大环境就是这样了,出戏入戏,看深看浅,观众能够看个热闹,那也是功德一场。”
这气度,无懈可击,这般陌生的黄西棠,连赵平津都佩服起来。
她变得太多了,性格,容貌,待人,什么都变了。
当初在横店一片乱糟糟的片场,重新看到她的时候,那一瞬间的感觉真是难受到了极点,她音容笑意仿佛仍然藏在他记忆深处,却又仿佛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她背弃了一切,哪怕不惜换张脸,他就是喜欢她原来的样子,即使在这些年刻意的遗忘之下,他自己几乎也都快忘记她原来长什么样了。
那是他那么喜欢过的样子,她凭什么去动刀子,一想到这个,他就生气。
保姆眉姨在客厅外面喊了一句:“赵先生?”
赵平津对黄西棠说:“出来吧。”
外面客厅的茶几上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两副碗筷。
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西棠闻了一下,眯了眯眼,忍不住悄悄咽口水。
赵平津将碗筷推到她面前:“自己来。”
西棠自觉地说:“我不吃了。”
赵平津抬抬眼:“你饿不饿?”
西棠直接反应地点点头,而后愣了一下,又坚决地摇了摇头。
女明星四点之后,几乎水也不喝,大家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赵平津冷淡看了她一眼:“爱吃不吃。”
西棠看着他,细面,宽汤,金黄的两个荷包蛋,赵平津优雅地一口喝了半碗汤。
她要走了。
“站住。”赵平津用筷子挑面,慢悠悠地说:“看着我吃。”
香气四溢,西棠想杀人。
赵平津取了碗,拨开了鸡蛋,把碧绿的青菜叶子留给了她,然后舀了半碗面,放到她面前。
西棠小声地说:“现在过了十二点了吗?”
赵平津抬腕看了一眼表,点了点头。
西棠取了勺子,在汤里搅拌,小小地吸了一口,熬出的鸡汤美味至极,她自己催眠自己:“这算明天的份。”
赵平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别瞎折腾自己,你没那命。”
西棠埋头小口小口地吃了几根面条,忽然抬头望着他:“赵平津,你结婚了吗?”
赵平津取了瓷碟里的手帕擦手,闻言手一顿,深潭一般漆黑的眼底看不出任何情绪:“你问这个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