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姐的夜宵和她本人一样粗犷,大概是拿他们当孩子看,特意把包子捏成了小鸡和兔子的形状,“小鸡”和“小兔”们皮薄馅足,个个都有半个足球那么大,面目狰狞地横陈在餐盒里,足以镇宅辟邪,正气凛然地进了几个学生的肚子。
“查查个人终端,陆总给过参考书。”等胖姐一走,薄荷就开了口,她两根食指抵在一起,在鼻梁上使劲蹭了几下,仿佛想蹭掉发红的眼圈,“我记得有一本是专门讲能源和能源利用率的,我就不信了,激光枪我都组得出来,我还算不出一道作业题?”
这是星海学院的学生们第一次学会自己主动看书,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好像远古智人从树上下来,开始直立着走向人类社会一样,是个伟大的里程碑——可惜,结果不尽如人意。
参考书并不友好,佶屈聱牙的名词和傲慢的数学工具一亮相,四个学生就集体跪下了,四个臭皮匠原来顶不了一个诸葛亮,他们研究了一宿,依然是一筹莫展。
对于无忧无虑的睡眠来说,时间是宝贵的,对于第二天就是死线的人来说,时间是残酷的。
基地的能源塔落下又升起,日初的景色很特别——天上并没有那一线鱼肚白,夜空从能源塔升起来的方向开始褪色,紧接着,天空就像是一块被泼墨晕染的布,湛蓝色氤氤氲氲地绵延至四方,几分钟之后就占据了全部的视野。
天亮了。
陆必行在工作间里打了个盹,被噪音惊动,他揉揉眼抬起头,见那天被林静恒掀翻在基地站外的机甲群被一点一点地打捞回来了。
衣衫不整的驾驶员们从机甲上滚下来——都没受什么伤,高手过招才会动辄生死,这些人对于林静恒来说,只能算挡路的小栅栏,随手推倒而已,爬起来还是全须全尾的——然而尽管这样,凶残的太空对战还是给这一批自卫队员带来了无法弥补的心理创伤,外面一片哭爹喊娘。
群情激奋让杂乱无章的哭喊很快变成了统一的口号。
陆必行走到窗边,听他们整齐划一地喊斯潘塞:“臭大姐!王八蛋!老子要退伍!”
年轻的科学家拉开窗帘,叹了口气。
倒计时第二天,距离灰飞烟灭还有九十天,基地依然是无可救药的一天。
第36章
林静恒正顺着湛卢的精神网, 细致地扫过重三受损的部分。
他需要一点一点地把故障及其原因理顺, 够清楚了,才能编制整修方案。对林静恒来说, 解决机甲故障, 在技术上是没什么难度, 只是个细致活——好比解一个缠在一起的小线团。
不过如果说解决机甲突发故障是解一两个小线团,那么像重三这样的损坏程度, 可能相当于把一百多只猫扔进毛线仓库里, 而重塑整修工程,就是要在猫灾过境之后, 手动把所有毛线理顺归位。
不需要多么高深的技术, 只需要一颗能原谅整个世界的耐心。
林静恒虽然不算毛躁的人, 但冰天雪地里伏猎鹿群的野狼的耐心,与解毛线团的耐心显然不是一个器官。他本想以“让学生们与重机甲内部构造亲密接触”为由,糊弄着把维修重三这事推给陆必行。
不料一时鬼迷心窍让了步,遍寻基地, 找不着第二个靠谱又好糊弄的机械师, 只好七窍生烟地亲自上阵。
“先生您需要休息吗?”精神网与他意识相连的湛卢忽然说, “我注意到您左眼上方的脑前额叶血流速度在加快,您似乎在克制自己的不良情绪。”
林静恒整个人被“毛线团”工程烦得要炸裂,但又不方便因为这点屁事炸,于是克制地从精神网里撤出来,一言不发地离开重三,跑电梯间里抽烟去了。
湛卢尽职尽责地给他当了人形烟灰缸, 林静恒沉默了大半支烟的功夫,才开口说:“你说你,联盟最尖端的科技之一,怎么就不能裸奔呢?”
湛卢郑重其事地对自己的功能做出了说明:“先生,严格来说,没有机身,我只是不能实现一些作为机甲的功能,但人工智能的功能不受影响,能耗也很低。”
林静恒听了,发愁地把烟头塞进嘴里,巴不得湛卢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工智障。
“比如在一定范围内入侵监控系统,实时为您关注外界情况。”湛卢仿佛是为了表现他不只有“聊天”一种功能,碧绿色的虹膜里快速地闪过了无数影子,精确通过机甲停靠站的监控看见了实景,他观察了片刻,汇报说,“斯潘塞先生的自卫队哗变了。”
“哗变?”林静恒莫名其妙地一抬头,“我把斯潘塞关地牢的事,这么快就走漏了风声?”
湛卢:“稍等,正在解析唇语……”
林静恒在他手心里弹了弹烟灰,一点意外过后,没往心里去,听着当解闷——基地在他眼里,就好比是个捡来的肉鸡场,肉鸡们扑腾着翅膀叫喳喳,闹大了大不了宰一批,虽然有点麻烦,但也谈不上损失。
他摇摇头:“这些人还挺忠心。”
“不,”湛卢解析完成,回答说,“哗变的原因是自卫队针对斯潘塞先生个人的愤怒,现在他们认为斯潘塞先生在装死,想向他讨个说法。”
“内讧啊,”林静恒听着有点新鲜,“为什么?因为他引狼入室?”
湛卢:“因为他投降不及时。”
林静恒:“……”
拖回来的机甲堆得乱七八糟,哗变的自卫队员们都挤在一片小广场上,有站着喊口号的,还有赖在地上打滚不起来的。
陆必行头天晚上是在机器人的工作间里过的夜,工作间离小广场只有不到二十米,让他把众人的七嘴八舌听得清清楚楚。
“刚离开大气层没多久,我就差点撞上能源塔,差点变成烤乳猪!”
“你们知道开着机甲上天有多可怕吗?四周什么都没有,伸手不见五指,臭大姐你把我们当什么?是那什么伊甸园里连脑浆都长得特别正确的精英吗?”
“就是,别他娘的放屁了,有多少人恐高?多少人怕黑?多少人幽闭恐惧?啊?你那么牛逼,天都上去了,怎么不先给我们治治脑子?”
“遇见有人来,没看清是谁就先开炮,你以为你是谁?白银十卫?老子因为你,差点交代在那!”
“独眼鹰你也敢打,他卖机甲的时候你还尿床呢!”
“有本事你自己打!装什么洋葱大瓣蒜!”
“对,机甲有本事你也自己开!”
“臭大姐!你别装死!”
“滚出来!”
这些人被林静恒放倒在基地大气层外,刚死去活来地连人再机甲拖回来,黑洞洞的宇宙中被剥夺精神网权限、飘在空无一人的真空里不是闹着玩的,没有强大的身体和心理素质,光是恐惧就能把人逼疯。
基地的居民们一大早赶来,本来是打算为了小黄片准备来干活的,围观了前因后果,不由得悲从中来,也觉得臭大姐不是东西,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革命的队伍,最后连工作间的门都给堵了,推搡叫骂、乱作一团。
事情开始有点不受控制了。
这时,工作间侧面的小窗户被人敲了敲,陆必行一抬头,见自卫队员周六探头进来:“开一下窗户,我手里拿着东西!”
周六脸长得像未成年,身手却很有点军人的意思,手里拎着个笨重的餐盒,单手爬到了二楼,利索地单臂一撑,从窗户跳了进来:“胖姐店里的早饭,里面还有汤,我这一路都怕洒了,累死我了。”
陆必行正饥肠辘辘,顿时觉得周六这个小朋友义薄云天,连忙接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学生说的。”周六说,“说是你布置的作业算不出来,要来问你,我看这边有人闹事,就没让他们过来,你别看这些人都是乌合之众,真闹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们几个对基地不熟,还有女孩子,太危险了。”
这时候就不要管什么能源改革计划了,陆必行汤喝了一半,听说学生要来,赶紧把汤碗扔在一边,蹭了基地的内网传讯怀特,嘱咐他们回自卫队行政楼,跟着独眼鹰或者林将军,不要出来。
“怎么会闹成这样?”
周六耸耸肩:“一开始就有矛盾,他们都反对臭大姐买那一大堆机甲和武器。”
陆必行:“为什么?”
“因为贵啊。凯莱亲王入境前,大概一两个月吧,我们这就收到了消息——地下航道嘛,你懂的,明面上是不去域外,其实好多人为了钱,还是会去域外做黑市生意,地震来的时候,下水道里的老鼠往往最早得到消息。”周六一低头,老练地点了根烟,靠在窗边,神色有些厌倦,他长着一张娃娃脸,嘴唇上那一圈好像还是绒毛,一副未成年的模样,此时看来,却莫名有些老成,让人觉得他可能不像看起来那么年幼,“那时候地下航道上人心惶惶,大家都把生意停了,集体决定这件事我们自己偷偷知道,绝不能泄露出去,谁泄露谁死。臭大姐当时说一定要去买一批机甲防身,很多人都反对,一台机甲的价格可以储备养活多少人的物资?可是这条航道、这个基地,都是斯潘塞家的,他是老大,他一意孤行,我们也没办法。”
陆必行:“少得便宜卖乖了,机甲再贵,你们也才给了不到三成的订金,斯潘塞在坑蒙拐骗方面那么有研究,跟着他还用操心钱的问题?”
周六沉默了一会,在窗台上弹了弹烟灰:“确实,除了嫌贵,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怕惹事。你也看见了,这些都是什么人,老鼠当久了,忘了自己是人。他们觉得只要自己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地缩头躲在基地,就可以苟且偷生。这样明目张胆地弄来一堆机甲和军备,万一被星际海盗和联盟发现了,被误认为是武装分子怎么办?”
陆必行看着他:“你不这么想。”
“我不。”周六压低了声音,偏头看了一眼愤怒的人群,“我不觉得每天惶惶不可终日地听天由命有什么好处,与其哆哆嗦嗦地躲在阴沟里,我宁可开着机甲上天战斗,就算死,也是我自己找死,不怨命。”
他话音没落,就听见楼下闹事的自卫队员有人喊:“在这嚷嚷没用,我们去自卫队大楼,把臭大姐拖出来!”
“去自卫队大楼!”
“干他!”
陆必行猛地上前一步,推开窗户:“糟了。”
“你那几个学生也在行政楼是吗?”周六连忙把烟掐了,飞快地说,“你会翻墙吗?我带你抄小路去找他们。”
陆必行脸色有些凝重地摇摇头,他不是担心学生的安全,而是怕这群乌合之众不知轻重地闹到林静恒面前,那位将军一旦被激怒,闹不好会把这些人全部炸成肉馅。
整个基地分为机甲停靠区和民用区域,而行政楼就在两者的分界线上,离机甲停靠站很近,愤怒的游行队伍从这里出发,最多十五分钟就能到行政楼,陆必行简直不敢想象他们堵门叫骂时林的脸色。
据陆必行自己分析,林昨天勉强答应给他三个月,都已经是自己出卖色相的结果,那现在怎么办?
难不成要去出卖肉体?
虽然情况已经十分紧急,但准备卖身救人的陆圣人还是想入非非了一秒钟,好在他还分得清轻重缓急,意识到以后,连忙拖回了自己“淘浪滔天”的神智,用力清了一下喉咙,打开了个人终端。
立体的基地地图立刻铺陈在工作间里,陆必行飞快地介入路网监控,几十个监控画面同时浮在两人头顶。
周六一眼认出哗变自卫队的行进路线:“他们快走到停靠站北口了,那地方有路障!”
话音没落,陆必行就摸到了路障控制器,远处立刻响起“隆隆”的动静,监控中,一道几十米高的铁藩篱凭空而起,把愤怒的人群挡在了后面。
周六一击掌:“厉害!”
陆必行刚想风度翩翩的谦虚一下,脸上的微笑还没成型,就看见哗变的自卫队聚在铁路障后面,自发组成了人形撞木,有人喊口号,人潮勾肩拉手地凝聚在一起,怒火冲天且有规则地撞向路障。
他们在星际战场上如同一盘散沙,撞自己家的门却撞出了高度的组织纪律性,俨然像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了!
更要命的是,铁路障可能已经有几百年没维护过了,防锈隔离层斑驳得一塌糊涂,斑斑的锈迹腐蚀了很多轴承,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货,被人潮撞了几下,竟然摇摇欲坠起来。
此时,林静恒从重三的存放室里走出来,已经能听见他们“一二”“一二”撞门的吆喝声,四个学生慌慌张张地跑上楼:“林将军,他们……”
林静恒顺手拍了拍怀特的肩,吩咐道:“回房间去。”
怀特想起他那“三个月”冰冷无情的约定,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
独眼鹰从楼上的客房里下来:“什么情况?”
林静恒没回答,连上湛卢的精神网,巨大的精神网将整个基地覆盖在其中,下一刻,机甲停靠站里闹鬼一样,原本东倒西歪的机甲一个接一个缓缓地站了起来,亮起冷森森的绿光,最外侧的一排机甲悄无声息地举起粒子炮,整齐地对准了正在撞门的人群。
“你应该教会他怎么去取舍,而不是想给所有的事都找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式。”林静恒用眼角瞥了独眼鹰一眼,薄薄的嘴唇几不可闻地吐出几个字,“垃圾就是垃圾。”
粒子炮的预热让基地脆弱的能源系统发出了高能预警,陆必行瞳孔倏地一缩,下一刻,铁路障轰然倒塌,对自己背后一无所知的自卫队员们好像取得了莫大的胜利,狂欢式的尖叫起来。
林静恒面无表情地下达了粒子炮发射指令。
被点着的空气迅速升温,先是仿佛凭空炸开了几朵血红的花,很快由红转白,日出似的卷向闹事的人群。
与此同时,陆必行的手指几乎快成了一道残影,千钧一发间,他调出了基地不堪一击的防御网,狠狠地一抓,将覆盖整个基地的防御网浓缩到一点,堪堪形成了一面墙,竖在自卫队和粒子炮之间。
粒子炮当头撞上了防护网,防护网分崩离析,整个机甲停靠站都在战栗,机器人工作间的小楼簌簌的墙灰掉了一地,前排放粒子炮的机甲集体后退半步,离得近的人被震摔了一片,与此同时,粒子炮的能量在防护网及其余波中飞快衰减,很快消弭大半,一阵清风似的掠过自卫队,往民居深巷里呼啸而去。
陆必行知道,林肯定知道是他做的手脚,但不一定会给他面子。
对林静恒来说,启动第二排粒子炮轻而易举,但是这破基地已经没有第二个防护网让陆必行挡了。
周六看见他原地迟疑了不到半秒钟,突然召唤来几个机器人。
“那是医疗队的机器人,”周六莫名其妙地问,“你干什么?”
“植入个道具。”陆必行取出一个小无菌袋,里面静静地泡着一片很小的生物芯片,他把无菌袋外进医疗机器人手里,迅速设置了“植入”程序。几个医疗机器人绕着他围成一圈,空气中划过几条细线,隔开了一个临时手术室,随即,消毒喷雾乍起,盖住了陆必行,他来不及用麻药,生物芯片不由分说地进入他的身体,剧烈的疼痛让他膝盖一软。
下一刻,熟悉的力量感顺着他的中枢神经扩散至全身,他的膝盖把地面磕出了一个坑。
陆必行来不及站起来,已经把生物芯片的“伪装”和“隐形”功能发挥到了极致——
自卫队所有人只觉得脑子里“嗡”一声轻响,随即,一边的民居与街道突然在一片白光中消失,身后机甲停靠站里的歪瓜裂枣们集体变身,星际海盗凯莱亲王卫队的标志赫然在前,椭圆形的重机甲好像来自世界末日,陈列在前,炮口对着他们,狰狞的海盗标志仿佛正在咆哮。
陆必行一咬牙站起来,打开基地里的多媒体,屏幕悄无声息地打开,足以以假乱真的高清画面上播放了凯莱亲王卫队轰炸北京β星的录像,陆必行把屏幕调到最大,无数轻重机甲流星雨似的划过基地上空,轻易遮挡了能源塔的光,停靠半分钟后,山呼海啸的导弹骤雨似的倾盆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