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是走太远了,你在这等着也没用,等他们回到信号范围里自然就看见了。” 周六抱着手臂站在旁边,扫了陆必行一眼,“你真的看上了那个……那个……”
林静恒傲慢得很,从不跟基地的人有过多接触,基地的文盲们不关心联盟时政,也没听说过什么上将下将的,周六听独眼鹰吼了几句,听得不清不楚,现在也没记住他叫林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比划了半天,只好用力板起脸,学着林静恒那不近人情的样子,冷冰冰地一挑眉。
“去你的,别听我家老头胡说,”陆必行头也不抬地说,“防护网不能简化,绝对不能简化,凯莱亲王炸了白鹭星,可能是为了泄愤,更大的可能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们很可能怀疑白鹭星附近仍有地下航道,如果他不惜人力物力大规模搜索,我们必须要做好准备,简化的防护网没有价值。”
周六问:“那这次高能粒子风暴怎么办?”
联络器上的信息一次又一次地发送失败,陆必行心有些乱,只好强迫自己收回视线,沉吟片刻,他说:“用机甲。”
周六:“啊?”
陆必行略一闭眼,迅速估算出了数字:“我需要大约三百架机甲和驾驶员,在大气层外散开,把机甲的防护罩连在一起,相当于在人工大气层外加一层过滤膜,懂我的意思吗?”
“懂,”周六先是一点头,随即又说,“问题是,我们没有三百个机甲驾驶员啊。”
“你们一个基地里住了上千万人,连三百个驾驶员都凑不齐?”
“别提了,本来凑凑合合的,把歪瓜裂枣都弄上去,也差不多,”周六说,“可是上次好多人被你们的人打断精神网,落下了太空恐惧症,现在天一黑都不敢抬头看天,再也连不上精神网了。”
陆必行好像得了林静恒过敏症,任何一个和林静恒有关系的词,都能拨动他敏感的神经,他心里有奸情,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能从中听出奸情来。周六这句普普通通的回话,他的大脑自动掐头去尾,联想起林静恒掀翻自卫队的事。
“劳驾,”陆必行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周六说,“兄弟,我们正在讨论基地防御问题,这么严肃的场合,你就别见缝插针地打岔,八卦我的私人感情问题了好吗?”
周六看了看他,也语重心长地说:“陆老师,你摸着良心告诉我,我刚才哪个字八卦了你的个人感情问题?咱俩到底谁打岔?”
陆老师摸着良心,跟周六面面相觑片刻,发现他的大好良心仍在,只是短暂地失忆了,除了“你们的人”四个字,他死活想不起来自己和周六方才说了些什么。
周六一插兜,十分肯定地说:“所以你就是看上他了。”
陆必行脸皮极厚,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若无其事地续上了自己的侃侃而谈:“基地里那些上了年纪的长辈们,就没有能开机甲的吗?中小型机甲至少要三百台才能覆盖,除非你们有湛卢那样的机甲核,能启动行政楼下的重三。”
“我试试,”周六说,“能叫来多少叫来多少吧。”
“一天之内必须召集齐,”陆必行说,“你们自卫队的所谓配合基本等于互扯后腿,我需要短期培训,快去。”
周六不走,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好吧,”陆必行用怜悯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你这脑子除了八卦也装不下别的了——我没什么想法,就是跟他关系还不错,觉得他对我可能有点意思,现在还没想好怎么办,行了吧,还有什么想问的?”
周六十分老道地说:“别扯了,一个男人,遇上一个不感兴趣的人垂涎自己,根本不会动脑子考虑怎么办,早就动腿先跑了。”
陆必行:“……”
他觉得不太好,因为周六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周六叹了口气:“兄弟啊,人生苦短,我呢,能在这鬼地方活到一百岁就很满意了,一百年,眨眼就会过去,来不及虚头巴脑。要是我喜欢谁,我就直说——我喜欢你学生。”
陆必行听到前半句,还有点感慨,听到后半句,差点让口水呛死:“……啊?”
“你那个女学生,叫薄荷的,又瘦又高又好看的那个。”周六伸手一比划,“她那股爱搭不理劲儿,特别像我小时候青梅竹马的小女朋友。”
陆必行乐得转移话题,和颜悦色地问:“要不要我给你发一份录取通知书,你签完以后就算正式入学星海学院了。同窗之谊、青梅竹马,很刷好感度的——对了,你十几岁了?”
周六乐不可支地回答:“十六……”
陆必行莫名其妙,不知道“十六”这个数字哪里可笑,就听周六又说:“再加二十,哈哈哈,意外吗?我以前跑货的时候经常装童工骗人,你不是第一个上当的。”
陆必行:“……”
臭不要脸的大流氓装嫩,意图勾引未成年少女,陆老师火冒三丈:“你想都别想!滚!”
傍晚时分,周六声称他把三百人召集齐了,陆必行出来一看,险些绝倒――自卫队员来了不到两百人,除此以外,他自己的学生,独眼鹰……甚至一群“二百五老年天团”成员居然也混迹其中!
周六冲他一摊手:“我尽力了。”
有个自卫队员高高地举起了手。
陆必行挤出一个微笑冲他一点头。
自卫队员说:“我们都是备用巡逻队的,就学过怎么启动,每天巡逻上去开一圈再开回来。防护罩怎么开?”
另一个自卫队员说:“陆老师,你能在上天之前先跟我们说好怎么做吗?怎么排队什么的,我连着精神网的时候不能走神,一跟别人说话精神网就断。”
二百五老年天团的瘸腿老头颤颤巍巍地插嘴:“我也不能走神,机甲我就在一百五十年前碰过一次,所以也不能分神放水,老年人膀胱不讲道理,如果你们让我在天上超过一小时,就得给我准备尿不湿。”
陆必行:“……”
就在这时,联络站里突然响了一声,陆必行话都来不及交代一句,当着独眼鹰的面,转身冲了进去。
联络站收到了来自北京的回音,林静恒言简意赅:“收到。”
两个字,是任务执行时的标准回复,每天在基地指挥众人干活,陆必行下一条命令,会得到无数个“收到”,他还是头一次发现,这俩字有点让人惊心动魄的感觉,忍不住想:“都是周六那根刷漆的黄瓜。”
林静恒周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太阳穴仿佛被人穿透了。他带了三个备用能源,此时已经换上了最后一个,防御罩魂归天地,渣都不剩了,一侧的动力阀断裂,半身不遂的北京只能在太空中走螃蟹步。
“湛卢,”他轻轻地说,“给我一针舒缓剂。”
机械手从半空中滑过来,手里举起一个注射剂:“十六次紧急跃迁,我相信您已经可以申报吉尼斯记录了,先生――在杂技方面――我建议您转自动航线,去护理舱里躺一会。”
然而林静恒只是伸出了一条胳膊递给他:“不,回航。”
湛卢:“经统计,这次航程,您对我说了一百二十三个‘不’。”
林静恒:“闭嘴。”
湛卢一针戳进他的静脉:“不。”
第41章
林上将下令, 白银十卫也不敢说“不”, 居然被一台快没电的机甲核堵了回来,他一时几乎有点震惊, 噎了片刻, 林静恒说:“你是又非法下载了什么不三不四的数据, 中病毒……”
“病毒”两个字还没说清楚,强大的舒缓剂就席卷过他的身体。
“舒缓剂”的名字十分小清新, 但和治疗青春痘的舒缓面膜没有关系, 它的渗透速度极快,一旦进入人体, 会在几分钟之内扩散至全身。那感觉就像每根神经都被拉出来电击了一回, 林静恒的声音瞬间哑在了喉咙里, 呼吸中断,脖颈绷得仿佛要断开,手指陡然收紧,裸露手臂上的经脉好像要破皮而出。
然而与此同时, 因为疲惫而降到了80%左右的匹配度瞬间上升到了人机匹配的极值。
舒缓剂的强刺激大约持续了一分钟, 此后引起了全身多处肌肉痉挛。
林静恒在剧烈的喘息中, 十分熟练地动手把别在一起的筋骨捋顺,暗无天日的地下航道在他眼里一览无余,那些偶尔飞过的漂浮物都仿佛集体降了速。方才螃蟹爬行似的机甲轻轻一震,调整了一个微妙的角度,近乎优美地用单边的动力系统在航道上加了速。
湛卢一动不动地等在一边:“先生,根据人工智能守则, 当人工智能评估后认定主人的生命安全正在受到威胁,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违抗命令,我现在拒绝执行闭嘴命令,因为我必须提醒您,您在白银要塞时,就有非常严重的舒缓剂滥用行为,过去五年,我认为您的症状有所缓解,但是刚才……”
林静恒捋顺了抽筋的小腿,略微活动了一下脚踝,整整衣领站起来,接了杯生理盐水打断他:“我怎么不知道舒缓剂也被划入毒品范畴了?”
“舒缓剂是在极端条件下,强行提升人机匹配度的药剂,”机械手湛卢将四指并拢,摆出来了一个指天发誓的手势,好像要强调自己很严肃似的,“没有人会在匹配度80%的时候使用舒缓剂。”
林静恒有点刻薄地一笑:“那倒是,有些废物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80%。”
湛卢继续用发誓的手势说:“我们在讨论您的问题,您为什么要针对无关人士发表歧视性看法?”
“这个数值偏离我的平均值10%以上,这在实战中难道不算极端情况?有什么问题?”
“这只能说明您极端疲惫,精神力在透支。”湛卢严肃地说,“在航线确定时,机甲自动驾驶功能就是为了让驾驶员能断开精神网,得以休息,而您在机甲内从不断开精神网,即便机甲上不止一人可以充当驾驶员,按照机甲操作规范,您这是违规操作……先生,等一下,您这也是违规操作。”
林静恒为了不听他唠叨,挂上了入耳式的耳机,放了一首骚气十足的乡间小调,同时果断拆开了和北京机甲精神网叠在一起的湛卢精神网,在现实和精神网两个维度完全屏蔽了湛卢,一边加速回航,一边耳根清净地编制测绘地图去了。
此时,距离高能粒子流抵达基地,还有不到二十四小时,二百八十四位一言难尽的“机甲驾驶员”已经来到了机甲站,集合完毕,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和机甲对应的编号,抓耳挠腮、形态各异,活像动物世界拍摄现场。
四个学生正在按着编号下发升空方案——方案是一段音频,用的是放假那浑厚如海螺的声音。分别讲了每一台具体机甲的启动方式、升空顺序、停留位置、防护罩打开时间、防护罩如何与邻近机甲对接……以及在太空如何正确使用尿不湿。
这是周六带着他的偷师小分队,与四个学生一起,在听完陆必行的讲解后,通宵一宿,紧急赶出来的,录完了两百多条音频,播音员放假已经失声了。
陆必行对人类智力仍然抱有最后的希望,还在立体屏幕上放出机甲防护罩的构建原理,徒劳地想让驾驶员们明白自己即将要干什么,然而他磨破了舌头,只收获了一堆茫然的眼神。
陆必行一口气灌了半瓶矿泉水,摆摆手:“算了,直接上吧——爸,剩下十六台无人机甲,咱俩对半分一下可以吗?一张精神网带八台无人机甲,会不会太勉强?”
独眼鹰看他就来气,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八台无人机甲?”周六小声问,“这怎么做到?你不是说你是个教书的吗……我看你别是什么秘密部队的特种兵吧?”
“当然不是,熟能生巧而已,弹钢琴还要兼顾十根手指呢。”陆必行说,“你知道秘密部队的特种兵是什么样的吗?”
周六诚恳地摇摇头。
陆必行笑了一下,没往下说——秘密部队的特种兵,他人在遥远的行政楼里,用一个机甲核,在几秒之内撬了三十六架停靠的机甲,一炮炸飞了整个基地的防护网。
这时,独眼鹰已经开着他机甲上了轨道,人群发出一声惊叹——只见他身后,八架无人机甲乖顺地跟了上来,每一架之间都是等距,在加速轨道上飞掠而过时,像个嚣张的赶尸人带着他的僵尸军团,震耳欲聋的噪音响起,冷却塔外的热电装置发出了瑰丽的光,九架机甲同时升空,利落得仿佛它们本来就是一体。
周六不顾强光,手搭凉棚,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机甲消失的方向,就在陆必行以为他要和别人一起发出赞叹的时候,周六蓦地扭过头,柔和的娃娃脸竟然绷出了刚硬的弧度,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有一天,我也能这样。”
说完,他猛地一挥手:“自卫队!所有正式队员,跟我上!”
自卫队的正式队员还算有些样子,起码敢把机甲开到两个航行日以外的地方发射导弹。拿到指令之后,一个接一个,井然有序地上了轨道。
二十分钟后,有点模样的已经都上了天,然而飞出大气层的机甲总共五十四架,才不过六分之一,剩下的这些歪瓜裂枣才是硬骨头。
陆必行目光扫过人群,放慢语速:“上了机甲,诸位可以打开随身音频……连精神网的时候可以听别人说话的站我左手边,不能听的站我右手边……好,左手边的战友们先麻烦你们举起手里的编号和指导音频,依次出发……怎么了?”
“陆老师,请问怎么才能不跟前后左右的机甲撞上?万一前面机甲跑太慢,我不小心追尾,怎么在加速轨道上刹车?”
面对这种非常有安全驾驶意识的问题,陆必行挤出一个微笑。
五分钟后,怀特从胖姐那要来了一个铝合金的平底锅,连上扩音器,倒提锅铲,重重地往锅底一敲,扩音器把音效传到了整个基地的音响里,所有人都被这惊天动地一声锣惊得探出头来。
“上一个人走了以后,你就预备,听见锣声,你就启动。”陆必行耐心十足地说,“跟跳火圈一样简单,上吧。”
很快,能在音频指导下自学上天的也各就各位了,地面上还剩下八十多架钉子户。
陆必行向轮流敲锣……锅的学生们拍拍手:“静姝跟着我,其他人先上机甲准备,半小时让你们习惯精神网,然后启动——记得在湛卢上的感觉吗?怀特,你最近增肌效果明显,状态不错,别紧张;维塔斯上去别慌,偶尔学着相信自己的直觉;薄荷……”
“我知道,外面人很多,连上精神网我看得见。”薄荷把长发绑成了一个马尾,把帽檐往下一压,“放心吧陆总。”
“好,人总得学会自己走路,就位。”陆必行点点头,冲他们一挥手,随后舔了一下说话说得干裂的嘴唇,目光扫过眼前一干老弱病残,“既然剩下的各位不能在精神网上听音频,那我对你们的要求可能要高一些了,也给你们半小时,把操作流程背下来,然后排好队,每个人到我面前背,背完合格的走。”
老弱病残们面面相觑。
陆必行提起锅铲,回手往平底锅上一敲。这“咣当”一声好像个另类的上课铃,众人各自抱起自己的那份操作流程,“嗡嗡”地背起书来。
黄静姝脸上没什么表情,低头踢了一下地面的小石子,在一片念经似的背景音里,她说:“陆总,你是想多拖一架无人机甲吧,让我上去装个样子,省得以后在同学面前太没面子。”
“我才不管你,八台无人机甲够我受的了,”陆必行说,“留下你是想跟你说几句话,这一阵子我看了几本联盟关于‘空脑症’研究的学术报告,想和你交流一下。”
黄静姝短促地笑了一下:“您这个当着和尚说秃驴是什么毛病?”
陆必行没理她:“空脑症的表现为人机接触不良。关于它的成因、机理,现在不清楚,也有专家认为,空脑症其实并不是一种病,是人们把所有‘人机接触不良’的症状都混为一谈了。”
黄静姝兴趣缺缺:“哦。”
陆必行:“如果按着这个广义的标准来看,我也可以说是个空脑症。”
黄静姝无言以对片刻:“……陆总,你为了灌鸡汤也是拼了。”
“鸡汤怎么了?你等基地物资紧张吃不着肉的时候,到时候做梦都想喝鸡汤,看谁给你熬。”陆必行说,“当然,我不算天生的,我小时候因为一些原因,生过一场大病,差点活不下来,我父亲用了一些非常规的医疗手段,其中一项后遗症就是,我一度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你可以理解成是神经接触不良,大脑的信号无法有效地传递到相应器官。”
黄静姝以其有限的常识,不大想象得出来,只好问:“类似瘫痪啊?”
“差不多吧,”陆必行语焉不详地一点头,“十多岁才好一点,所以你可以想象,自己身上的器官都接触不良,别说人机接触了。整个第八星系的机甲都从我家老头手上过,平时这玩意都停在门口当门神,老陆那个老不正经的东西没事出去吃喝嫖赌,懒得叫车,开个机甲就跑了,那时我觉得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不正常,只有我一个人被精神网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