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卢立刻化身防护罩挡在了林静恒面前,林静恒抽动了一下,勉强爬起来,冲那鸟少年伸出一只手。
鸟少年却只是看了他一眼,猛地扑了上去,与林静恒伸出的手擦肩而过,他扑到了源异人枪口上,用心脏抵住了激光枪口,活体打印的心脏炸开,在整个实验室里掀起一层腥风。
小范围的爆破让凶器一样的尸体分崩离析,半个芯片飞了出去。
鸟少年残破的头颅落在林静恒脚下,眼睛仍睁着,仿佛在看着他,又仿佛在看向遥远的星空。
林上将,那双眼睛像是在说——你很强,但生命是有尊严的。
“先生,机甲自爆程序启动,我的防护罩撑不了几分钟!”
林静恒的手悬在半空,却仿佛仍然没有回过神来。
湛卢的防护罩越来越微弱,他当机立断,用最后的能量化成了一个生态舱——和当年陆必行捡到的那个如出一辙,不由分说地将林静恒整个人包裹了进去。
陆必行被机甲的警报声惊动,猛地一抬头。
对了,精神网!
他像个饥不择食的秃鹫,逡巡过整个机甲坟场,所有尚有微弱人机反应的机甲端口全被他接了进来,“缝缝补补”,勉强将小机甲上的精神网覆盖范围放大了十几倍。
他心急如焚,在一次又一次“无法匹配”的结果中仍不肯放弃,变换着角度反复重复搜索操作。
第九十六次操作时,借着断断续续的信号,陆必行终于找到了一丝端倪。
他立刻启动了紧急跃迁!
然而刚刚完成跃迁,迎接他的却是一场惊天动地的自爆,陆必行将机甲速度拉到了极致,防护罩发出尖鸣,他低骂了一句,正要撤离。
就在这时,一个眼熟的生态舱进入了视野。
陆必行瞳孔骤缩,想也不想地逆着硝烟冲了上去,强行捕捞。
第49章
生态舱只有一人来长, 是个小东西, 陆必行开的小机甲档次也不高,在自爆的重甲、凶险的行星带与飞掠而过的机甲残骸中, 这两个“小东西”在夹缝里的捕捞行动, 就分外惊心动魄了——像是滔天的森林大火里, 一只短腿的松鼠奋力起跳,去抓树上掉下来的松果。
高速飞出去的生态舱一下把小机甲拽得失了控, 接触的瞬间, 捕捞网就撕裂了,而这样的高速下, 固体的捕捞手完全不能用。陆必行不敢硬拉, 只好立刻加速, 同时,他在机甲的不断震颤中,灵巧地偏转了一个角度,释放了第二个捕捞网, 还没来得及固定稳, 机甲一角就撞上了一块残骸。
陆必行“嘶”了一声, 来不及去查看机身损坏情况,手速飞快地利用机甲自己的广播,在短距离内构建了一个简单的内网,试着联络生态舱:“林,听得见吗?要么减肥要么减速,我快抓不住你了!”
林静恒没有回答, 但下一秒,陆必行却听见了湛卢的声音。
湛卢彬彬有礼地说:“陆校长晚上好,见到您很高兴。”
听见人工智能平静如常的声音,陆必行快要吊死的心总算从房梁上落了地,此时,他的机甲正在上演惊心动魄的夺命狂奔,驾驶员本人却差点把一口气却松到了底:“湛卢啊,我今天晚上一点也不好,肝都让你家主人给吓破了。”
“同意您的看法,今天真是糟透了。”湛卢在绵延不断的爆炸与火光中,保持着均匀的语速,“这架生态舱是我利用变形功能仿造的,并不是真正的生态舱,无法提供持续不断的营养和治疗。”
陆必行:“没问题,我这都有……”
就听见湛卢接着说:“而我作为没有机身的机甲核,在宇宙环境中,为主人提供等同于机甲防护罩的保护,所携带的电量只能持续三分钟。现在进入最后一分钟倒数计时——59、58……”
陆必行一口气差点把肺噎炸了:“湛、卢!”
一克要花六百万,还是第一星系币,就造出了这种坑货!
这腐朽的联盟军委啊,到底养活了多少贪腐成风的蛀虫!
然而此时实在不是一个和人工智能讨论政治的好时机。
陆必行把机甲的加速度推到了极致,防御系统冲着他的耳朵死命尖叫——因为在这个速度下,哪怕撞上一个小石子,也会轻易洞穿机甲的防护罩,让他机毁人亡。
自杀式的加速下,陆必行用了三十秒就追上了生态舱,继而他突然转向,在机甲与生态舱错身而过的瞬间,陆必行扭转了机甲内仿重力器的方向。
一瞬间,机舱内所有非固定物品——包括驾驶员本人,一起被突如其来的重力变化甩了出去。
同时,向外扩张的引力场好像一个吸尘器,将生态舱吸了过来。
湛卢的倒计时还剩下二十五秒。
陆必行迅速打开接收装置,捕捞网磨擦在舱门上的声音让人牙酸。
而同时,被这小小的引力场吸过来的,除了生态舱,还有狂蜂浪蝶一般的小星子群和机甲残骸。一个不怀好意的机甲舱门突然穿入捕捞网中间,猛地将捕捞网缠住了,在生态舱之前撞向接收门。
陆必行被迫给了它一记粒子炮,然而生态舱却也被弹开了。
倒计时还剩十五秒。
陆必行猛地将引力场推回原位,自己顺着舱门滑落在地,尾巴骨差点摔劈了,同时,机甲灵巧地偏离了原来的轨道,一个惊险的加速从一打撞过来的星子中擦过,抛出了最后一张备用捕捞网,精确地缠住了生态舱。
还有十秒。
陆必行猛地把动力器推到紧急制动方向,机甲像神经病一样来了个急刹,生态舱惯性地滚进了敞开的接收门。
接收门随即关闭,迅速启动气压调节机制——气压调节到人类能生存的环境,所需时间正好是十秒!
十秒,小机甲身披朝霞似的飞出了重甲自爆范围。
陆必行跳起来狂奔。
接收门一声轻响,气压调节完毕,从里面打开了,开门的瞬间,湛卢的仿生态舱的防护罩就分崩离析,这回,湛卢连打招呼的电都耗净了,无声无息地变回机械手,垂在一边。
陆必行扶着门框看清了旁边的人,膝盖一软,差点直接跪下,踉跄了半步,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按在林静恒的颈动脉上:“林……林!”
林静恒的头顺着他的手指无力地垂在一边。
“给我点反应,”陆必行嗓子有些劈,“求你给我点反应!”
足有十来秒,陆必行才稳定住哆嗦的手,摸到了一点微弱的震颤,他刚想站起来,腿一软又坐了回去。
机甲上的医疗舱连滚带爬地被他召唤来,陆必行咬咬牙,一把抱起林静恒,把他塞了进去,那人的重量轻得超出了他的想象,嶙峋的骨骼抵着他的手,他觉得自己像徒手抓起了一把烧得滚烫的木炭。
医疗舱尽忠职守地扫过伤者全身,立刻给出了报告。
条条款款简直让人目不暇接,活像宇宙歌姬演唱会时的开麦弹幕。
其中“彩虹病毒”、“重度脱水”、“精神力严重过载”、“贯穿枪伤”等字眼触目惊心,远远超出了非医护人员能处理的范围,陆必行手足无措片刻,只好全权交给医疗舱的自动程序。
方才生死时速都没怎么受损的小机甲,在逃出重甲自爆范围后,反而因为驾驶员分神,连撞了好几个行星带里的小星子,把本来就不怎么结实的防护罩撞得四面漏风,机舱内连连地震。
陆必行一边追到了无菌医疗室,一边勉强分出精力来,拖着遍体鳞伤的小机甲,在死亡沙漠里兜圈子。
无菌医疗室的门在他面前自动门合上,把他关在了外面,只有一扇巴掌大的小窗供他张望,不过片刻,就被呼出的蒸汽模糊了。
陆必行低下头,额头抵在玻璃窗上。
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恒温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好像剧烈燃烧后充满了拥挤的蒸气,理智几乎被吞噬干净了。
联盟第一机甲核蜷缩着机械手指,垂着头,既没有美感,也看不出有多厉害,像基地那帮小叫花子们举着到处跑的劣质玩具,上面还沾着斑斑血迹。
陆必行瞥了他一眼,心想:“我不来,你怎么办呢?”
湛卢只能保护你三分钟,三分钟以后,你会带着遍体鳞伤,彻底暴露在太空环境之下,也许会立刻死于宇宙射线,也许会在十几秒后进入窒息,毛细血管与一部分细胞会破裂,自爆的重甲辐射会蒸干你身上的水分,你会永远沉睡在死亡沙漠、无数彗星坟场中间,成为一颗绝望的星子。
而彗星仍会复活,你呢?
你不是说白银九就在域外吗?
你不是把每一步都计划得周周详详,准备用臭大姐那个垃圾基地当诱饵,把凯莱亲王一网打尽吗?
你不应该重新召唤白银十卫,像救世主一样降临于水深火热中的联盟,踩着无数的硝烟和骨血,再成就一段英雄的传奇吗?
林静恒无声无息地任凭医疗器械来回摆弄,陆必行忍不住抹了抹玻璃,确认着什么似的,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医疗舱屏幕上的生命体征:“你不吹牛能死吗?”
林静恒全身都在疼——被芯片控制的源异人一枪打穿了他的下腹,而湛卢仓促之下化身的生态舱并没有真正生态舱的减震和平衡功能,弹出重甲的瞬间他就失去了意识,而高烧与持续紧绷的心弦却又不让他彻底休息,幻觉和乱梦连番而上。
他仿佛回到少年时,回到了陆家。
林静恒其实没怎么在陆家常住过——小时候他跟在陆信身边,在部队里混大,十四岁后去了乌兰学院,又是常年住校,只有寒暑假会到陆将军家里小住几天,礼貌性地和陆夫人打个招呼。
他其实不大喜欢住在陆信家里,因为陆家非常大,陆信将军的副官、秘书,乃至于整个工作团队都会时常来往,也有固定房间,陆夫人偶尔还会带学生回来,一来就来一帮,跟非法春游组织似的,这些闲杂人等出来进去,对于恨不能自己是聋子的少年林静恒来说,环境太嘈杂了。
他隐约知道自己只是在做梦,可那梦里的陆家却又真实得如鲠在喉,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干净、修长,只有一层漂亮的剥茧,是少年人的手,还未曾搅动过冰冷的风霜。
不远处传来人声,他习惯性地皱起眉,转身躲进背阴的树下。树上有人向他扔了一颗松果,林静恒头也不抬地抄手接住:“做什么?”
陆将军挽着袖子,正带领着一帮园艺机器人修整树梢,园艺机器人都有正经八百的程序设定,电脑里装着整个花园的规划图,本可以一丝不苟地确保每一根枝叶都在完美位置,陆信那个二把刀却偏要跑来指手画脚,画蛇添足。
“顶上的树枝不修……别跟我扯标准高度,我就是标准。”陆信喷完机器人,一条胳膊吊在粗树枝上,他转过头,做了个单臂的引体向上,把自己吊了上去,下巴搭在粗粝的树干上,笑眯眯地问他,“你喜欢小孩吗?”
林静恒面无表情地回答:“不。”
“哎,怎么这么独?”陆信说,“我跟你说,一个家,要是想有家样,必须要养点什么,小孩、小动物,养几个在家里跑来跑去,热热闹闹地陪你玩不好吗?”
十五岁的林静恒认为整个世界都很愚蠢,并不想玩,皮笑肉不笑地一挑嘴角,从兜里摸出一对抗噪耳机,手动屏蔽了陆信,坐在树下看他的《经典战例分析》。
下一刻,他的耳机被人一把拉了出来,陆信大猩猩似的跳到地上,一把揽过少年尚未展开的肩膀,贼眉鼠眼地压低了声音:“你师母以前也不想要小孩,我都不敢提这事,幸亏有你啊!”
林静恒不咸不淡地说:“哦,我给你解闷了。”
“幸亏你这身王八蛋脾气。”陆信美滋滋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你刚来的时候,安安静静、漂漂亮亮的一个小东西,你师母一看见就很喜欢,谁知道你是个养不熟的小狼崽子,这么多年,跟她一直也不亲……”
陆夫人是个温和但内敛的人,待人接物周到,但并不热情,两个不热情的人碰到一起,当然不可能有什么火花,林静恒总觉得自己是陆信自作主张带回家的麻烦,怕碍人眼,所以尽量不去她跟前晃。
此时突然听了这话,少年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愣了片刻,他愕然地想:“她原来不讨厌我吗?”
这微弱的念头几乎让他坐立不安起来,像个受到了过分关注的小兽,战战兢兢地炸了毛。
心比第一星系还大的陆信丝毫没有察觉到,兴奋起来,还顺手揉乱了林静恒的头发:“……昨天我跟她说,这个崽子养不熟,不如干脆自己生一个,从小带,你猜怎么样?她居然没说什么!没说什么就是默认啊宝贝,你就要有小弟弟小妹妹了。”
林静恒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把自己饱受摧残的头发从兴奋过度的大猩猩手里解救了出来。
“哟,吃醋了?”陆信冲他笑出一口白牙,“放心,有了小的,老爸也最疼你。”
林静恒板着脸站起来:“走开。”
“吃醋可就太不爷们儿了!”陆信冲着他发红的耳根喊,“我跟你说,有个小鬼叫你大哥哥很爽的,脚前脚后,跟屁虫一样,你随便瞎掰句什么,他都偷偷拿回去奉为圭臬,怎么骗都信……就跟你小时候一样!哈哈哈……”
那笑声渐渐被他甩在身后,弥漫开,变得浅淡。
它穿透时光,穿透记忆,林静恒蓦然回首,鲜花灿烂的陆家已经消失在遥远的星辰深处,在他的意识底下分崩离析。
大脑针扎似的疼了起来,随即是难以描述的眩晕,林静恒无意识地挣动,碰到旁边似乎有什么硬质的东西,便狠狠地将头撞了上去,试图缓解精神力过载的后遗症。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他撞到了一只温热的手,那人用掌心垫了一下,随即小心翼翼地拨开他被冷汗浸湿的头发,固定住他的头:“嘘……忍一忍,安心睡一觉就好,我在我在……给他一针镇定剂。”
林静恒张了张嘴,想说他对镇定、安眠之类的药物都有耐药性,不管用,注射器已经扎了进来。
恍惚间,他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似乎是陆必行。
林静恒迷迷糊糊地想:“这梦怎么还是连续的?”
那人温暖的手一直逡巡在他头顶和太阳穴附近,不轻不重地按着他的穴位,模糊不清的话在他耳边响起,一个字也没听清。
林静恒的眼皮越来越沉,终于无声地合上了。
陆必行半坐在医疗舱旁边,牢牢地固定住他,直到感觉到他呼吸均匀了,才松了口气,累出一身汗,林静恒的体温总算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