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松手是吧,好。”陆必行不喜欢跟人玩掰手腕,很快放弃了。
随后,林静恒感觉整个生态舱动了起来,被陆必行推着走了一段路,不知推到了哪里,旁边“嗡嗡”一阵响,“咣当”一声强光刺入,林静恒的瞳孔倏地一缩,跟一个工具机器人头上顶的探照灯看了个对眼——青年科学家陆先生作为一个伟大的技术人员,绝不使用暴力,他指挥着一群小机器人,把生态舱的大半个机身拆了。
一只手伸过来,挡住机器人头上的强光,陆必行把干完活的小机器人赶到一边:“别照他眼睛,会伤害视力。”
一只……手……
陆必行把隔离服脱了!
陆必行脸上不见了平时和煦的微笑,略有些上翘的嘴角绷得死紧,背光的瞳孔幽深,像两个吸光的黑洞,然后他弯腰探身过来,林静恒下意识地往后缩,狭小的生态舱却不给他回转的空间。
陆必行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触手的皮肤烫得吓人,但似乎还是完好的,没到轻轻一碰就滚下一层皮的地步。
林静恒说话时几乎不动嘴唇,声音压在喉咙里,似乎唯恐泄露一点病毒的气息:“你疯了吗?”
陆必行看着他,觉得他真是很好看,就算在医美发达、人人都能靠脸吃饭的沃托,也一定算是比较出众的,他的五官也许未必毫无瑕疵,可是每一处都彼此呼应得恰到好处,能让人揣摩品味很久。
可是这么精良的包装,就包了这么个玩意吗?心那么狠,那么不讲道理。
历史书上讲,在远古那些生产力落后的年代里,人们为了生存,必须得群居在一起,才能弄到起码的生存物资,因此群体中的秩序总是大于人性,居高临下的独裁者们也从来都缺乏起码的同理心,全凭自己的好恶与判断一意孤行,仿佛他身边的人是一群只会吃喝拉撒的动物,只要喘息,无悲无喜。
从这个特点来看,林将军真是很有古典气质了。
陆必行双颊狠狠地咬着:“你才疯了。”
他突然把林静恒从拆了一半的生态舱里拖了出来——这在平时是不可能的,肆虐的彩虹病毒与狭小的生态舱帮了他好大一个忙,林静恒两条腿被只拆掉了一半的生态舱卡着,被他一拉,腰以上基本悬空,从方才就开始不停颤抖的双臂肌肉完全不受控制,陆必行扣住他的手腕,把他按在半开的生态舱上,然后捕捉到了整个联盟最刻薄的嘴唇。
“可能会被他打死吧?”陆必行脑子里瞬间闪过林静恒一脚把于威廉踹出血来的情景,然而随即,胡思乱想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涤荡一空,他的意识飘了起来。
嘴唇是全身皮最薄、神经末梢最密集的地方之一,以前陆必行知道这个常识,却从未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
就像先天性色盲的人第一次看见别人眼里的世界,就像惯于说话聊天的人第一次在精神网上直接和人工智能对话——无数火花顺着他引线一般的神经呼啸而过,炸得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花,世界颠倒过来,习以为常的触觉突然改变了定义,他曾经忽悠图兰时扯过的淡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原来这个人的嘴唇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像个冰冷昂贵的瓷器。
原来这么柔软,这么灼人。
林静恒整个人被那倒霉的生态舱卡着,头往后一仰就要撞上生态舱,避无可避,一抬手肘狠狠地带着陆必行按着他的爪子撞在了生态舱门上,趁着陆必行手一松,一把推开了他,忧惧与震惊像两颗在他大脑里炸开的导弹,产生的“高能粒子流”海啸似的轰然碾过,席卷了他的神魂。
两个人骤然分开,随即各自陷入诡异的沉默。
直到湛卢的声音从机舱里传来:“抱歉,我的精神网上会留有最近十天的影像记录,之后会自动替换删除,请问方才那段需要永久保存吗?”
这一嗓子叫回了两个魂。
陆必行的脸一下红透了,干咳了一声,有些磕绊地说:“不、不用,谢谢……唔,湛卢,我有几句话想跟他单独说。”
“好的陆校长,”湛卢变成的机械手自动远离了他们,临走还留下一句评论,“您真的比先生礼貌多了。”
陆必行:“……”
在这方面赢了林静恒,实在没什么好得意的。
他坐在地上,一只手还不依不饶地攥着林静恒的手腕,轻轻摩挲了一下,陆必行放松了双腿:“喂,将军,如果我之前是侥幸没被感染,那么有刚才那一下,这个侥幸应该已经不存在了吧?如果我没被感染不是因为侥幸,而是当年东拼西凑时被彩虹病毒改变了体质,那我可能就是不会感染变种病毒,也没必要隔离——不管是哪种情况,你都没理由再赶我走了吧?”
林静恒本来呼吸就很困难,被他兜头这么一句噎得够呛,咳了个死去活来,说不出话来。
陆必行叹了口气,爬起来掀开生态舱上面的盖,把林静恒解放出来,好歹让他能坐着。
然后他抢在林静恒对他破口大骂之前,忽然伸手抱住了对方。
陆必行略微弯着腰,双臂从林静恒肩头绕了一圈,交叠在他后背,低头把脸埋在他颈间,深吸了口气,慢慢收紧双臂,像是缠住了猎物的蟒蛇:“将军,你这一辈子,有重视的东西吗?有拼尽所有都要守护的东西吗?你说第八星系是个荒野,必要的时候考虑舍弃这里的野人,可我觉得不对,对你来说,第七星系,第六星系……甚至首都星沃托,恐怕没有什么是‘必要’时不能抛弃的吧?”
林静恒无言以对。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个星球、一个地方让你魂牵梦萦,做梦都能闻到那里泥土的气味,让你觉得这一生不管漂泊到哪,都一定要回去,要终老在那的吗?有什么人……亲人、朋友……甚至你明恋暗恋的人——我都不介意——可以让你一直惦记着,让你担心自己离开以后他会过不好,所以不管怎么样,都要挣扎着回到他身边,好好看他一眼吗?”陆必行缓缓地摇摇头,“其实没有吧?林,我觉得你有时候只是联盟上将当惯了,遇上什么是,随便尽一尽义务,万一死了也就死了,问心无愧,对吧?连我爸那么个人,都把结束乱世的期望寄托了一部分在你身上,但是他不知道,你根本不想担这个责任。”
林静恒:“我……”
“我还没说完呢,”陆必行冷冷地打断他,“有问题课后再发言――你弄晕我,打算把我丢在机甲里自动返航,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英雄?还是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没心没肺、苟延残喘下去也无所谓的白痴?”
林静恒的眼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你是不是还觉得,我说喜欢你,只是闲得没事消遣着玩,即便当真也当得很有限,过几天就忘了,对吧?”陆必行顿了顿,抬起手背,在林静恒烧出了血色的脸上轻轻地蹭了一下,像是把接下来的话反复提起,又反复咽下,来回几次,他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可是你是我第一个这么喜欢的人,你能认真一点、过点脑子,好好看看我吗……林静恒,你怎么能这样?”
据说食物链是这样的――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
对于林静恒这样的人来说,表现出一点自己的喜好已属稀罕,坦白自己心里悲欢,更是难以想象的冒险,而像陆必行,毫无保留地讲出自己的情愫,那基本就可以说是“不要命”了。
因此他无从回击,溃不成军。
陆必行第一次亲吻他的时候,只是浅尝辄止地碰了一下嘴唇,次要原因是姿势别扭,主要原因是他业务不熟,像个仓促间把菜扔进锅里就忘了菜谱的新手。
第二次是怎么发生的不太清楚,也许是陆必行气得有点缺氧,也许是纠缠的视线与呼吸产生的自然反应,这一回他像个无知的幼兽,被气味吸引,围着从未见过的河蚌团团转着来回试探,尝到了一点甜头,就本能地追逐过去,走进了一个新的世界。
也许是生态舱压麻了林静恒的四肢,也许是变种的彩虹病毒威力太强,他难以抵抗,林将军自从军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兵败如山倒”。
他胸口有一个坚硬的壳,平时把自己压抑的、不肯正视的东西一股脑地锁在里面,自己眼不见心不烦,久而久之,自己都遗忘了,没想到猝不及防间却被别人横冲直撞地拉扯出来,狼藉的摊了一地,巨大的空洞被挤进来的人堵住,那些冰雕的城门与碉堡像是走到了穷途末路,投降似的开始融化。
“怎么可以这样?”从未有过归途、也不知为谁而战的林将军茫然地想,“这是不对的。”
启明星上,深知八星系是个什么鬼地方的黄鼠狼弄来了一批生理盐水,派了几个穿着隔离服的自卫队员,挨家挨户上门“发放抗体”,同时没有底线地扯谎,声称“原有抗体见效太快,对身体有一定损耗,现阶段发放的‘抗体’是从其他星系带回来的,更温和、更无害,如果是已经感染的人,可能会在一周甚至更长的时间后才会慢慢恢复。”
治疗混乱最有效的药方就会“希望”,一剂下去,果然围攻医院的都老老实实回家了,居民们认真地在家收听预防方式。可以混入人工降雨的消毒剂已经告罄,白银第九卫只好临时配了异味浓重的强氧化剂,让自卫队员们穿着隔离服,开着机甲车沿街喷洒地面,空荡荡的街巷竟短暂地有了种秩序井然的错觉。
周六在消毒间里彻底消毒,脱下隔离服,累出了他有生以来最浓密的一层胡茬,来不及吃饭,接过一块营养膏,狼吞虎咽地边吃边走。
“图兰卫队长在哪?”
“在地牢。”
周六应了一声,心事重重地快步走向地牢。
医院隔离间里的情况很不好,银河城的居民们身体素质普遍低下,发病不到二十四小时,死亡人数已经控制不住了,再这么下去,一旦消息走漏,黄鼠狼的谎言必然被戳破。
电梯门刚打开,他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的男声。
男人有些虚弱,但是语气平和:“我没有说谎,卫队长,我的信仰要求我永远诚实,不管是面对自己还是面对别人。因为质疑组织结盟光荣团的决定,我在战前就被他们放在凯莱亲王手下,做所谓‘启智人’——连‘先知’都不是,基本是被流放的,我不知道他们在联盟的军事部署,也完全不了解域外发生了什么,人命关天,我只是想帮忙。”
图兰原形毕露,懒得再装淑女,冷笑说:“你们这种邪教的神经病还知道什么叫‘人命关天’?少他妈放屁,再不老实,我就让你把你们海盗发明的十大酷刑都端出来让你尝尝!”
霍普好像幽幽地叹了口气:“组织在域外久了,信仰越来越不纯粹,做的事情越来越极端,我很难过,但是我们的原始教义不是这样的,卫队长,我们只是想给未来的人类谋一条生路而已。”
图兰尖刻地“哈”了一声。
“像银河城这样的地方,终年鸟语花香,万物都能蓬勃发展,只有人们饥寒交迫,蝇营狗苟,”霍普轻轻地说,“卫队长,你不觉得这是不对的吗?我是为消弭苦难而生的,我不会轻忽任何一个人的生命——您与其在这里逼问我,不如赶紧去想其他能解决这场灾难的办法。”
周六匆忙的脚步倏地一顿。
霍普最后的诘问,恰恰是他在银河城里搜索感染者时想过的,不谋而合的想法瞬间碰撞出了共鸣,让他一瞬间有种冲动,想进去保下霍普。
就在这时,匆忙的脚步声从身后赶来,周六回过神来,见福柯发丝散乱,一身消毒水味,一看就是刚从隔离服里钻出来,福柯招呼也不打,上来就连珠炮似的问:“周六,图兰卫队长有没有下一步的指示?”
周六忙问:“怎么?”
“有个男的,孩子染病在隔离间里,他装成药房护士混了进去——见了鬼了,这他妈银河城的市级医院居然还有人工医护!最关键的是那孩子已经死了。我们没有抗体,被关在隔离间里的病人只能等死,他知道了!”
谎言永远是谎言。
周六打了个寒战。
域外,自由军团和负隅顽抗的反乌会基地仍在交火,陆必行顺着黑进去的内网,悄悄登陆了自由军团用来冲反乌会基地喊话的广播。
“这个广播是在基地地面的,需要身份验证和密钥,”陆必行说,“反乌会里面叛徒真不少,自由军团应该是有内应,先派了点诱饵,跟内应一起里应外合,把主力忽悠走了,然后再过来掀老巢……好,我进去了。”
一个躲在暗处的技术人员是十分危险的,自由军团和反乌会打得人狗不分,陆必行已经大摇大摆地闯进了双方的通讯系统。
第80章
医疗舱里有个能变形的“冰袋”, 拗成了一个懒人沙发似的形状, 林静恒整个人陷在里面物理降温,力图让自己能清醒一些:“一般通讯频道里有他们各处防护罩损伤程度, 是个动态列表, 找得到吗?”
陆必行抬头看了他一眼, 林静恒大概是发烧眼皮沉,眼睛半睁不睁, 目光看起来比平时散乱一些, 看起来却很奇怪地不怎么虚弱,像个古老传说中天生病态的血族, 藏着棺材里带来的力量感。
对方目光扫过来, 陆必行心跳立刻失序。他连忙低下头, 迅速下载了防护罩的损伤动态表,没仔细看,就随手投影到了机甲舱壁上。
林静恒看完沉默了一秒:“……能倒过来吗?”
陆必行:“……”
青年科学家感觉自己要是长此以往,怕是要傻, 可是不知道该怎么控制自己, 为防忙中出错, 他只好努力去想林静恒的可恶之处,打算挑出一两样,当护身符,暂时平息男青年造反的荷尔蒙。谁知仔细一思索,陆必行几乎犯了选择恐惧症,林静恒各种混蛋可谓是“琳琅满目”, 排起队来让人目不暇接。
陆必行被莫名其妙的亲吻打断的怒火忽然死灰复燃,而且越想越生气。
很快,他被浆糊拥堵的脑子给大火烧出了一条血路,工作效率顿时高了许多。
陆必行干净利索地在狂轰滥炸的自由军团的通讯频道中开了个后门,一道远程信号挂上去,胆大包天地通过自由军团的通讯网,经过若干跃迁点,往启明星的方向飞去,打算联络后援。
可惜,大概是从林静恒身上沾染了一点霉气,双向连接还没来得及建立,反乌会基地就开始释放特殊的干扰。
反乌会虽然内防空虚,但技术水平可以吊打自由军团——自由军团的内网应声瘫痪,陆必行那边微弱的信号也随即崩断。
湛卢:“功亏一篑,抱歉。”
陆必行叹了口气:“没关系,我再试试。”
“唔。”湛卢十分不习惯地顿了一下,“好的,陆校长——比起和机甲打游戏输了都要使用不文明用语的先生,您真的是非常温和有礼。”
湛卢虽然是人工智能,但他首先也是个机甲核,在陆地上对自己的主人尽忠职守,而一旦上了机甲,作为机甲核,驾驶员的命令会优先于主人的命令——简单说,就是林静恒现在没法让他闭嘴。
因此林将军只好自行聋哑,全神贯注于手头的这张动态表。
防护罩损伤速度、损伤程度,对于外行人来说,只是一堆没用的数字,最多是在防护罩快被穿透的时候知道往哪躲。
然而对于经常打仗的前线人员来说,一点蛛丝马迹也能捕捉到大量信息。
林静恒能在不用计算机的情况下,根据动态损伤,快速判断出双方的火力分布与攻击效率,如果遇到非常菜的指挥官,他甚至能掌握对方的思路。
这时,他发现自由军团非常奇怪。
自由军团并不菜,相反,他们堪称训练有素,虽然驾驶的都是小机甲,但士兵们好像排练过一样,反应极快、进退有度,配合得天衣无缝,三下五除二就瓦解了反乌会基地的反导防御,看得人心惊——即使白银九在这里,也未必能做得更好。
然而这都是在通讯被切断之前。
宇宙环境里,大家都开着机甲,没法互相喊话,因此在当代战争中,通讯干扰与反干扰是个专门学科。真打起来,被人干扰通讯是很正常的。但这支战斗水平直逼白银九的自由军团队伍,却在通讯切断后的一瞬间就成了乌合之众。
原本井然有序的队形竟然直接溃散了,像一群失去了信息素的蚂蚁,让人十分费解,部分机甲甚至开始做不知所谓的布朗运动,而更加离奇的是,他们竟然还在保持开火!
湛卢捕捉到的能量波动并没有变化,而反乌会基地遭到的火力打击水平跳崖式降低——也就是说,自由军团现在是朝着四面八方瞎开火……搞不好还有不少火力打到自己人身上了。
林静恒皱了皱眉,对陆必行说:“把精神网给我。”
正在独自发火的陆必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林静恒无可奈何:“那行吧——你让湛卢展开一下精神网,试着入侵自由军团最外围的机甲。”
陆必行臭着脸:“湛卢,麻烦把精神网展开。”
林静恒忍不住操心:“你能适应湛卢的精神网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