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下一刻,在速度较慢的导弹没追上来之前,两架连在一起的机甲同时紧急跃迁!

林静恒的五脏六腑似乎烧着了,滚滚浓烟烫过四肢,他的意识像缓缓沉入深海的破船,被漆黑的海水层层淹没,无处挣扎,“一定要把陆必行活着送出去”的念头却好像一根针,在淘浪滔天之下,反射着闪电的白光,吊命一样牵着他一根神智。

精神网里的湛卢焦急地反复沟通他的意识,然而他已经没有余力做出反应,紧急跃迁的瞬间,林静恒下了最后一道指令——方舟与他们来时开的那辆小机甲分离,方舟关闭所有动力系统,小机甲用全速往前冲。

然后他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就在小机甲冲出跃迁点的一瞬间,在跃迁点附近守株待兔的反乌会海盗就锁定了它,七八枚导弹呼啸而至,兜头把那小机甲炸成了一堆尘埃。

反乌会的通讯频道里,冰冷的汇报声响起:“第四小组,目标已经击落。”

“收到。”

“等一下,跃迁点附近出现微弱的能量反应,可能是逃逸生态舱,请求重新扫描。”

“不是生态舱……”

小机甲爆炸的余威已经消失,方舟缓缓从跃迁点里滑出来,像一艘死去多年的幽灵船。

这艘伪装成商船的机甲仅剩一个备用的能源,不知是不是故障了,动力系统没有开,半个机身烧焦脱落了,算它运气好,竟没炸膛,但饶是这样,它也已经不成形状,比太空垃圾强不到哪去。

“是方舟号!”

海盗们的炮口迅速对准了它,却没有贸然开火。

反乌会并不知道,之前那台疑似“自由军团”的小机甲里面装了湛卢这么个作弊器,理论上,小机甲的精神网是无法实现覆盖周围跃迁点,也无法远程扫描。也就是说,小机甲里的绑匪也好、人质也好,应该都不知道跃迁点这边有埋伏。

刚刚那架小机甲从跃迁点里冲出来的架势,恰恰像是急于甩了累赘人质逃命。

“小心,先不要开火,目标已经炸毁,方舟里可能是自己人。”

陆必行被林静恒蹭了一手的血,第一次希望自己身上能多长点柔软的肥肉。他几乎不敢再用手碰林静恒:“湛卢、湛卢……帮、帮我一下。”

湛卢化作人形,一弯腰,他的双手像是融化的蜡烛,融成了一双软垫,一克六百万的变形材料总算显示出了一点用场,软垫轻柔地卷起林静恒,放在方舟中一条仅剩的医疗舱里。

简陋的医疗舱也只是聊胜于无,最多能物理降温,以及防止他再磕磕碰碰而已。

刚刚两架机甲分离的时候,他就明白了林静恒的用意,陆必行把额头抵在冰冷的医疗舱盖上,强迫自己稳住了心神,把湛卢的精神网收缩到最小。

方舟缓缓地飘到了海盗们眼皮底下,陆必行心里同一时间升起无数种逃生办法,却又一个接一个地打消。

林静恒刚才那一手成功地迷惑了对方,可是现在呢?到底怎么才能在这么多海盗眼皮底下混出去?

对方如果试图捕捞,他是反抗还是不反抗?

反抗,等于向数十条荷枪实弹的机甲暴露自己,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不反抗,就擎等着被人活捉了。

他自己倒是不要紧,可是林……

陆必行差点没勇气看他第二眼。

由于皮肤开始撕裂,林静恒的前襟上血迹斑斑,一条小腿不自然地扭曲着,应该是舒缓剂带来的肌肉痉挛后遗症,可是锐痛已经被彩虹病毒盖过去了,他自己居然也没发现,此时脆弱的身体经不起任何磕碰,只能由医疗舱缓缓地平复。

“陆校长,”精神网里传来湛卢的声音,“对方发来通讯请求。”

陆必行激灵一下。

“通讯请求一次……”

“通讯请求两次……”

海盗们的炮口闪着随时准备发射的光,怎么接?

突然,有人出声说:“林将军。”

陆必行蓦地回头,发现是方才的远程通讯端口一直没断开,这会逃离了高能粒子流,能量场平稳下来,离跃迁点又近,远程通讯又不知怎么重新接上了,一个对于陆必行来说十分陌生的中年男人出现在屏幕上。

随后图兰从他身后露出脸来:“陆校长,这就是霍普先生,将军呢?你们现在是什么情况?”

陆必行先是一愣,随后突然一跃而起——

对了,霍普自称原本在反乌会里颇有身份,因为内部争斗被放逐到了凯莱亲王卫队,所以他才会知道反乌会的域外老巢,如果他没有撒谎……

不,就算他撒谎了,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陆必行立刻让湛卢把方才那几个倒霉俘虏的照片发给霍普,直接跳过了寒暄和自我介绍:“这里面的人你有没有熟悉的,有没有你能试着冒充的人?”

霍普有点找不着北:“什么?”

方舟机甲再次发出提示:“通讯请求四次……”

陆必行手心直冒汗:“到底有没有?”

“左手边第三个,是先知拉德汗姆,我和他是点头之交,但……”

“通讯请求五次……”

“别但了,现在靠你救命了,放心,不用你露脸。”高压之下,陆必行的大脑前所未有地高效运转了起来,他指使湛卢暴力破坏了远程通讯端口设备的外壳,艺高人胆大地直接把复杂的核心芯片拖了出来,连上自己的个人终端,做了个临时的中转装置,然后将方舟上的通讯端口如法炮制,这样一来,海盗们追踪不到远程通讯的信号,霍普和他们直接对话,听起来会像是他本人就在方舟上一样。

随后,陆必行弄松了通讯器的影视传输端口,把镜头对准了林静恒血迹斑斑的手,深吸一口气,在通讯请求第七次的时候,接通了。

反乌会负责人听见通讯接通的一瞬间,有些意外地放下了手,撤回了准备开炮命令。

他眼前的通讯屏幕闪了一下,接着,一个浑身布满血迹的人从胸口以下在视频里,但一闪而过,随即,对方的通讯设备好像出了什么故障,没等他们看清,屏幕就闪烁了几下,什么都看不见了。

反乌会这支小分队的负责人皱了皱眉,拍拍联络员的肩,示意他让开,自己亲自上前沟通。

陆必行听见对方说了一句他从未听过的语言,立刻抬头去看湛卢。

湛卢摇摇头——这种语言不在他的数据库里。

远程通讯端口,霍普通过文字告诉他:“这是‘先知’语言,在反乌会里,只有达到先知级的人才能学,他方才问,方舟里的人是哪位先知。”

紧接着,反乌会那边又用同样的语言说了一句话。

霍普:“他问方舟上的先知是否身体不适。”

陆必行通过精神网,把自己想说的话直接转成文字,打在远程屏幕上,和霍普沟通:“告诉他你感染了彩虹病毒。”

霍普面露难色,他好像真是个严于律己的信徒,让他撒谎比杀了他还难。

独眼鹰见状,拎着枪就要往他脑袋上砸,图兰连忙拦住。

图兰是个臭不要脸的变脸狂,前倨后恭、翻脸如翻书,这会她有求于人,姿态又放得很低,恳切地在霍普耳边小声说:“霍普先生,你们的教义不就是为了拯救世人吗?细枝末节的规定,那都只是为了规范平时的行为啊,总教义和教条规矩冲突的时候,应该听从哪一方,这还用说吗?”

霍普无奈地看了图兰一眼,感觉这些没有信仰的大兵们实在是道德低劣,她就跟失忆了一样,一点也不记得自己刚刚使用过暴力,坏得无耻又蒙昧。

可她在这件事上说得有道理。

霍普顿了顿,用力咳嗽了两声,把声音咳得又哑又粗,随后他深吸一口气,用先知语开了口:“我是拉德汗姆,我……咳咳……不太好,现在感染了变种的彩虹病毒。”

他因为不习惯说谎,声音有些发紧,虚弱感却意外很合适假装病人。

反乌会那边吃了一惊,叽里呱啦地说:“什么?怎么会?方舟里现在还有其他人吗?”

霍普扫了一眼陆必行的提示:“不知道,罗尔德先知晕过去了,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玛吉先知一直在流血,不回应我的呼唤……绑架我们的人来自自由军团,我们当中出了叛徒,对方是冲着女娲计划来的,为了逼我们交出研究材料,他们一边入侵方舟的数据库,一边往方舟里喷洒了大量高浓度的病原体……其他的兄弟姐妹被他们绑上了机甲严刑逼供,刚才……”

这种先知语言有种特殊的韵律感,听起来像是从某种古地球语言变换而来,湛卢在不断收集语音试图解析。事到如今,霍普已经豁出去了,话说得越来越顺,他自带某种神棍气息,用虚弱的腔调说先知语时,有种说不出的悲怆感。

反乌会那边忙说:“不要紧,拉德汗姆先知,你现在不用动,我们来捕捞方舟,放心,方舟上有抗体样本,我们这里有充足的医疗物资,很快能大量复制!”

陆必行的心狂跳起来,他扭头看向主控系统下那个不显眼的小小保险柜,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使了洪荒之力才没立刻冲上去,先给了霍普一大段提示。

霍普目光一扫,讶异地望向陆必行,随即翻译成先知语言,唱歌似的低声说:“自由军团怎么会不知道我们有抗体样本?他们向我们释放的彩虹病毒不是原来的版本,也并非女娲计划的研究方向,是自行研发的,你知道他们那些臭名昭著的实验……”

“先知!”

霍普叹了口气,说出了后面的台词:“不要捕捞,不要让更多的人接触到它,方舟里的能源已经耗尽了,很快会连基础通讯也断开,我们会像星尘一样流到未知的宇宙深处,病毒会死,肉体也会死,变成风干的标本,有一天融化在某一次撞击里,以另外的方式存在,也算是回归自然的一种。兄弟,我在想……女娲计划真的正确吗?就算人们傲慢地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技术掠夺大自然,不肯接受自然选择,几千几万年未经筛选和进化,我们试图重启人类进化进程的行为难道就不傲慢吗?”

两个通讯频道,以陆必行的个人终端为中转,天衣无缝地对接在一起,安静了片刻。

霍普继续用先知语忽悠:“也许我能在生命里最后一点时光里想清楚这个问题——方舟里的一切数据我都已经清理了,不会有泄露风险,放心。别了,兄弟姐妹们,赞美伟大的生命和自然。”

湛卢适时地模拟出能量告罄的“嘀嘀”声,随即切断了和反乌会的联系。

霍普目光复杂地看着陆必行:“陆校长是吧?您是怎么知道组织开始女娲计划的初衷的?”

方舟还没有脱险,陆必行的神经紧绷着,无暇理他,只是飞快地笑了一下:“猜的。”

破破烂烂的小机甲穿过层层叠叠的反乌会海盗,在炮口的目送下,缓缓往远方飘去,哪怕陆必行恨不能就地跃迁,此时也不敢开一点加速。

突然,湛卢说:“高能预警!”

所有人的神经都随着这一嗓子紧绷了起来,身后的海盗们同时举起粒子炮口,图兰以为功亏一篑,几乎不敢看,陆必行的手紧紧地扣在旁边的小医疗舱上,闭上眼睛,忍着一动不动。

呼啸的粒子炮没有瞄准他们,与匀速直线飘走的方舟擦肩而过,像一排礼炮,反乌会的海盗们打完这一排粒子炮,再没有动静,静静地目送着方舟远去,直飘了三个小时,到彼此再也看不见。

陆必行身上的冷汗几乎把衣服打透了,踉踉跄跄地破开了保险柜,见里面分成不同的隔离小格,他慌张地扫过海量的样本标签,终于找到了一行“α-1型变种彩虹病毒”的小字,顿时脱力跪了下去。

“扫描最近的跃迁点,”陆必行哑声说,“走……我们走。”

第83章

启明星的银河城开始进入了雨季。

基地里那个反乌会留下的植物园中, 喜阴喜湿的植物与真菌们开始疯长, 淅沥沥的雨声像时钟一样,从早响到晚, 顺着破旧的屋檐不停地往下滴, 街上依然人烟稀少, 偶尔有人匆忙撑伞跑过,从高处看, 就像是一朵一朵匆忙顺水而下的花。

林静恒被雨声惊醒了一次——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这样的雨声了, 北京β星气候干燥,冬天漫长得好像永远也过不去, 而臭大姐那个人造基地用的则是人工的水循环系统, 没有这样痛快的风呼雨啸。

他在梦魇中茫然地睁开眼, 一眼就看见头顶医疗舱的盖子,忽然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个被关在急救舱里的雨夜,混乱的记忆与现实彼此交织在一起,林静恒不分青红皂白地撞开了医疗舱的盖子, 身上的针头一下飞了出去, 他半昏半醒中也不知道疼, 挣扎着爬出医疗舱,腿一软跪在地上,之后是天旋地转,耳边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我要……我要去……”

一个穿白色隔离服的人带着一打医用机器人闯进来,大呼小叫地按住他,镇定剂冲进他的血管, 林静恒的意识再次昏昏地沉进无边黑暗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才再次复苏,林静恒梦见了一段太空视频记录。

那是机密文件,乌兰学院的兰斯博士不知走了什么关系才弄到了一份拷贝,在他毕业当天,作为礼物寄给了他。

视频记录是机甲的军用记录仪拍的,除了清晰的实景,屏幕上还跳着各种数据,精准地记录了当时的坐标、环境、温度以及能量波动等数据。

坐标地点位于第一星系的“玫瑰之心”附近,拍的正是陆信“出逃”那夜。

联盟的追兵对他们穷追不舍,连续几拨导弹已经从发射台上冲了出去,视频的背景里有一点杂音,一个男人沉声说:“导弹有个屁用,陆信见过的导弹比你们吃过的米都多!上面又没说过非得抓活的,你们这么多人,对付这么俩机甲,还围追堵截什么?直接用‘烤箱’加把火不会吗!”

“烤箱”当然不是学名,是前线士兵们惯用的口头语,指的就是叠加粒子炮。

三十发以上的粒子炮叠加后会产生能融化机甲防护罩的高温,像用烤箱烤带皮地瓜一样,因此得名。

只有在一方兵力占压倒性优势、又恰好想要杀人灭口时才会用到。众多机甲一拥而上,严格计算好发射角度后摆好阵型,同时朝目标发射高能粒子炮,关键在指挥和配合。如果配合得当,每一架机甲都能精准地按时、按角度发射,产生的叠加粒子炮将会非常致命,高速的高能粒子流会在很大的区域内锁定目标机甲,而以机甲的速度,根本逃不出被锁定的区域。

视频随即锁定了目标——那是一支只有五六架小机甲的队伍,领头的小机甲上子弹似的带着它们滑向远方,看不出它和普通的小机甲有什么不同,可是林静恒无来由地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陆信的机甲。

他眼睁睁地看见屏幕上闪烁起刺眼的荧光,高能粒子炮咆哮着冲出去。军用望远镜上甚至勾勒出了粒子流的能量数据,海浪一般,像有个看不见的死神穿过玫瑰之心,面露狞笑,袍袖翻飞。

这一段视频非常短,全程不到一分钟,但林静恒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宿,重播了无数次,以至于许多年以后,一闭上眼,仍是历历在目。

当时执行“烤箱”命令的人犯了个非常低级的错误,他把目标机甲的动力加速度值填错了,那是个很小的误差,不仔细核对都看不出来,但目标机甲在逃逸过程中走的并不是直线,林静恒自己模拟计算过,当时在那个角度和速度下,叠加粒子炮抵达时,应该是正好会把领头的那架机甲错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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