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也许是冥冥中,有某个不知名的神仍然不想放弃,想要最后保护那个人一次,也许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神,是执行命令的士兵出于隐秘的仰慕故意放水……这些都已经不可考,总而言之,陆信本不该死。

可是就在粒子炮放出去后,那架本来是在前引路的机甲却突然制动,这种速度下,人的反应是跟不上的,与他同行的队友们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就瞬间滑落到队尾,而先前发射的导弹和随后追至的叠加粒子炮几乎同时到了,陆信的机甲兜头撞上了三枚导弹,小机甲连防护罩破损的过程都没有,直接开出了一团灼眼的火花,而在这让人目瞪口呆的爆炸里,洪水似的高能粒子流却像是遇上了障碍物,兵分几路拐了弯,刚好错过了小机甲群,让他们有喘息的余地,随后得以跃迁逃离。

后来,除了陆信的副官公开自杀,至今,当年曾随陆信出逃、后来逃逸的人都有谁,联盟也没有确凿证据。

那份秘密名单附在视频后面的加密文件里,林静恒阅后销毁了,后来他用了三十年,才不动声色地把名单上的人一一埋进了七大星系腐朽的土壤里。

可是兰斯博士大可以只把名单交给他,为什么还要给他看这一段记录呢?

他是想告诉年轻叛逆的学生什么呢?林静恒百思不得其解,始终没有找到机会询问。

他毕业那年,兰斯博士已经是两百八十六岁高龄,拒绝乌兰军校的一再返聘退休了。林静恒当时需要去军委报道,要宣誓入伍、要交接职位,忙得乱七八糟,等他好不容易抽出时间,兰斯博士却已经因为因病入院,不久就寿终正寝了。

那高能粒子流分海一般地改道而去的画面就这样被刻在了他的骨头上。

谁知道多年后,这毁灭性的一幕,竟然还阴差阳错地给他灵感,救了他一命。

等等,林静恒心里“咯噔”一下——救了他……一命?

他徜徉在记忆黑洞里意识好像突然抓到了一根线头,循着那线头,他从十六岁的雨夜里走出来,一路狂奔,像是跑过了一生那么久,终于找到了出口,纷乱的现世轰然砸下来,世界大战、第八星系、女娲计划、海盗的追兵、爆发了变种彩虹病毒的银河城、还有陆必行……

巨大的焦虑立刻驱散了一切,林静恒猛地睁开眼,立刻就要坐起来,才刚一动,他就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借着医疗舱上仪器的微光,他垂下眼,发现自己身上虚虚地搭着一只手。

林静恒一愣。

这回,医疗舱的盖子是打开的,他屏住呼吸一偏头,就看见了陆必行。

旁边其实有个可供人休息的胶囊舱,但陆必行不知是嫌它地方窄还是怎样,不肯屈就。他十分胡闹地在医疗舱旁边搭了个海滩度假风的吊床,还应景地配了个螃蟹形的枕头,像条被误捞的大鱼,裹在吊床的网兜里,半张脸埋进“螃蟹壳”中,顶着一脑袋乱毛,侧脸半趴着,长长的胳膊从吊床里垂下来,手指恰好能蜷缩着碰到林静恒,像个叩门的手势。

此时天刚蒙蒙亮,林静恒生怕惊醒他,又小心翼翼地躺了回去。医疗舱壁上的小屏幕实时监控着他身体的基本指标,林静恒大致扫了一眼,比平时虚,但基本已经回归了正常范畴,角落里还有人给他加了一排备注,写道:“病人疑似有幽闭恐惧问题,建议非必要情况下不要密封医疗舱”。

林静恒:“……”

没听说过,这是哪来的庸医?

而屏幕最后一栏是病毒指标,那一排表格已经灰了下去。

“有抗体了吗?”林静恒想,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看陆必行,“怎么拿到的?”

陆必行略微活动了一下脖子,鼻梁直挺挺地戳进了螃蟹钳子里,那螃蟹形的枕头不知道哪生产的,竟有腿毛!

陆必行蹭了几下,打了个闷闷的喷嚏,这样居然都没醒,翻了个身接着睡,垂下来的手短暂地挪到了别处。

林静恒顿时觉得身上一座大山移开了,这才把屏住的气息大口吐出来,随后,陆必行好像睡不踏实一样,翻来覆去地在半空中滚了半天,垂下来的手无意识地四处摸索,林静恒连忙侧身躲开,将被子一推,抵在陆必行垂下的手指上。

他这才重新安静下来,又一动不动了。

林静恒休眠了医疗舱,拔下身上的感应器,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拎起陆必行扔在一边的外套披在身上,往外走去。

日历显示,从他失去意识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六个沃托标准日。

林静恒手脚有些发软,但医疗舱把他身体的各项指标调理得不错,倒也不至于走不稳。

这里显然已经不是隔离病房了,门没有上锁,也没有其他隔离措施,离开医疗舱,出门就是一条走廊,林静恒认出来,这地方应该是反乌会占领启明星时建的内部医院。

反乌会在个人审美方面经常跑偏,建筑却还不错,大概是精力有限,他们没有去追求复杂的古典主义,窗户就是简单的玻璃,没有过多的科技元素,用的落地窗,采光和视野都是一流,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露台和露天走廊,栽满了植物,被雨水洗得鲜艳欲滴。

此时已经破晓,林静恒看见白银第九卫们整齐地列队而过,刚刚做完五公里负重热身跑,奔向训练场,紧随其后的是那帮自卫队员们。

白银九的队伍是整齐的豆腐块,而被他们拖了五公里的自卫队就成了里出外进的豆腐脑。

自卫队员们拼了老命才没被甩下,恨不能舌头都长长两尺垂在胸前,哪还顾得上队列?领头的周六吼了句什么,后面小兵们跟着齐声叫唤,不知是个什么新口号,一边叫一边砸胸口,像一伙准备下山抢地盘的猩猩。

白银九在训练场门口整队,被他们这幅熊样斗得想笑不敢笑,一个个憋得面目狰狞。

图兰目光一扫:“稍息,一分钟,整理衣冠,笑!”

自卫队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变种彩虹病毒爆发后,被周六紧急叫来的,来了以后就没闲下来过,因为极度缺人,除了部分机甲车任务,白银九和自卫队基本是混在一起的。

惊心动魄的八九天里,每个人都被关在隔离服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隔着两层面罩,却又近得好似兄弟,就这么在筋疲力尽里混熟了。

自卫队员们惊讶地发现,这些传说中的联盟精锐们,原来也是肉体凡胎,也会吃喝拉撒,不执勤不训练时也会扯淡闲聊,连在背后骂老大是流氓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有近在咫尺的参照对象,就像马拉松菜鸟们有了领跑的陪跑员,突然之间,不可能完成的训练任务似乎都变得不那么无理取闹了,自卫队员们自然而然地追随起对方的脚步。

一分钟休整的白银九们笑成了二百五,稀里哗啦的自卫队员们不甘示弱,一边混乱地整队,一边朝他们比中指,双方你一言我一语地互损起来,非常没有素质。

一分钟一到,图兰就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白银九令行禁止,迅速从小流氓状态里切换回来,挺拔的军姿纹丝不动,而队伍竟然还是横平竖直的。旁边的自卫队们被紧绷的气氛影响,也跟着板起脸噤了声,快速无声地排好队,像“一二三不许动”的大型游戏现场。

图兰自己“噗”一声笑了,几个单纯的卫兵没忍住,也跟着傻笑,集体被阴险狡诈的卫队长罚了一百转的失重训练。

林静恒摇摇头,在第一星系的时候,白银九可没有这么活泼。

他在陆必行兜里摸了摸,没有烟,只找到了一把薄荷糖,已经有点化了。林静恒剥了一块含在嘴里,看见遥远的地平线渐渐亮了起来,是个雨季里难得的晴天。

微弱的晨曦奋力从薄雾中穿透,湿漉漉的地面泛起润泽的光,充满生机。基地视野开阔,从高处能望见影影绰绰的银河城,启明星的气象卫星早就成了太空垃圾,银河城上空的天气预告牌却顽强地健在,依然亮着灯,上面写着:“卫星跟人私奔了,准确天气信息请稍候——”

而人们已经“稍候”了一百四十年。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个星球、一个地方让你魂牵梦萦?

让你觉得这一声不管漂泊到哪,都一定要回去,要终老在那……

你这一辈子,有重视的东西吗?有拼尽所有都要守护的东西吗?

在这个晨曦中,难得懒散地对着窗外发呆的林静恒好像第一次睁开眼,仔细地端详起劫后余生的银河城、启明星……还有第八星系。

他一直空荡荡漂在联盟议会大楼上的灵魂终于找到了梯子,一步一步地走到人间。

而悲喜交加的人间,给了他一个混杂着芬芳与腐臭气息的拥抱。

他来到第八星系已经六年,却才刚刚找到陆信曾经走过的路。

联盟第八星系,本来就不该是承受联盟与海盗双重挤压的下水道。

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传来,林静恒一回头,看见陆必行顶着一脑袋被螃蟹蹂裸躏过的头发冲了出来,急惶惶地到处找他。两个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陆必行脚步倏地一顿,两人仿佛都没准备好怎么面对对方似的,隔着五米远面面相觑。

陆必行干咳了一声,在原地抓耳挠腮似的按下翘起的毛和皱巴巴的衣服,嘀嘀咕咕地说:“你有一天突然对一支退烧药起了过敏反应,神志不清地从医疗舱里摔出来了,我不放心……你那个……我……咳……”

林静恒——体温降下去了,舌头毒回来了:“对你在机甲上趁人之危的事良心发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晚上看到个评论,刚一点回复就掉线了,然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在这里回复一下,关于为什么上一章海盗没有扫描到远程信号的问题——

因为根据我之前的瞎编,远程通讯是构架在跃迁点上的,否则离开八星系之后也不可能实现同步通话,我们地球人跟火星上的宇航员都不能同步通话╮(╯▽╰)╭

远程通讯的危险之处在于会暴露自己坐标——凯莱亲王卫队在整个八星系内寻找漏网的地下航道时,会扫描所有的跃迁点,能循着远程通道网络定位信号发出人。而在上一章,反乌会海盗和小机甲距离很近,在同一个跃迁点附近,是不容易察觉到大型远程网络的,就像地球上生活的原始人看不出我们脚底下踩的是个球一样。

陆校长用个人终端做中转,只要能掩盖住小机甲发往身后跃迁点的信号就可以了=w=

第84章

陆必行直眉楞眼地戳在那, 衬衫刚整理了一半, 一角还撅在腰带外面,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他的嘴张开又闭上, 随后又张开, 茫然地发出个单音:“啊?”

陆必行虽然偶尔活泼过头, 显得有点不着调,但心理素质异常稳定, 而且十分扛得住事, “校长”和“老师”的头衔戴起来像模像样的,即便是天马行空起来, 他身上的气质更接近于“疯疯癫癫”, 而非年轻人的毛毛躁躁。

然而此时, 他仓皇中甚至忘了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一脸没睡醒的懵懂,下巴上还有个螃蟹爪印,傻站在那, 深棕色的眼睛里一片空白, 居然透亮得多了些少年呆气。

林静恒双臂抱在胸前, 靠在窗口看着他,心就一寸一寸地柔软了下去,突然很想摸一摸他的头发。

“怎么,你在小机甲上不是胆子挺大的么?”林静恒摆出一副准备秋后算账的架势,不慌不忙地对陆必行说,“从哪开始说?唔, 就从你装晕开始吧,装得挺像,是不是有扮演尸体的从业经验啊,陆校长?”

陆必行无言以对,只好干笑:“一般,一般。”

林静恒缓缓地踱步过来,他脚下穿的是医疗室提供的卫生拖鞋,可是走起路来却没有一点拖沓的声音,像巡视领地的虎豹。

陆必行趁着人家病猫状态动手动脚、胡作非为,这些日子是“得意”的有点忘乎所以了,不料病猫一觉醒过来,原地变身,冲他露出了一尺长的獠牙,一下戳破了青年科学家美出来的鼻涕泡。

“骗走精神网,随便脱隔离服,没轻没重,不知死活。”林静恒面无表情地质问他,“你知道上一个想从我手里拿走精神网的人怎么样了吗?”

陆必行情商很高,其实感觉得出,林静恒不是在认真跟他计较,然而在林将军的气场下,他还是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微弱地辩解:“这……是个意外,纯属意外……再说明明就是你先想甩开我的,你还主动把湛卢的备用权限给……”

林静恒又逼近一步,打断他:“你知道上一个挑我错的人是什么下场吗?”

陆必行头一次见识到这样不讲理到了极致的人,以至于“不讲理”已经成了他的个人时尚风格,感觉自己还是低估了林静恒的变态程度。可是这种“变态风”又好似提供了某种特殊的口感,陆必行后脊升起陌生的战栗感,口舌发干,打了个寒噤。

他心里灵光一闪,忽然回答:“知道。”

林静恒本来是逗他玩,没料到这么一接。

就听见陆必行严肃地说:“据说这个人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已经基本丧失了生活自理能力,可怕,太残忍了,令人发指。”

林静恒:“……”

他这才想起来,上次仗着精神网捆他、挖苦他、还念经折磨他的也是这小子!他居然宽宏大量地给忘了!

陆必行误打误撞地找到了对付变态将军的办法,干脆利落地把脸皮一撕,要英勇就义似的闭上了眼,大义凛然地说:“我的罪行还没有陈列完,将军,我还试图攻击你,唔,两次,差点咬破了你的嘴唇,严重妨碍了你呼吸,十分丧心病狂,我向你忏悔,并强烈请求你以牙还牙,我绝对不反抗。”

这教科书式的碰瓷让林静恒哭笑不得。

陆必行又飞快地睁开一只眼:“双倍我也能承受,快来报复我!”

就在他撒泼打滚耍无赖的时候,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

只见方才还在散德行的陆必行激灵一下,好像让人夹了尾巴,警惕地四下撩了一眼,跳起来就跑。

他一头钻进病房,两下拆了吊床,往肩上一甩,将那差不多有一米长的大毛蟹往胳膊底下一夹,随后不知从哪变出一根智能牵引绳——牵引绳一头拴在他手腕上,另一头是个类似章鱼的吸盘,吸在墙上能承受数吨的重量——然后他直接从四楼的病房窗口跳了下去。

智能牵引绳立刻估算出他本人的重量,自动调整牵拉力度,在他速度达到两米每秒的时候,把他拖成了匀速直线运动,形成了一个简易升降梯,平稳地把他送下了楼。

直到这时,脚步声的主人——独眼鹰才刚走过拐角。

林静恒瞄了一眼个人终端上的计时器,发现青年科学家从飞奔去收拾细软到跳楼,整套动作花了不到十五秒,装备齐全,相当利索,就算是放在白银要塞都够达标了,一看就是千锤百炼过的。

独眼鹰骂骂咧咧:“兔崽子……”

“陆兄,”林静恒笑里藏刀地冲老波斯猫说,“贵星系流行天不亮就来探病吗?”

独眼鹰本来是来寻子的,猝不及防遭遇活的林静恒一位,当场忘却来意,血压飙升、鼻孔扩张,眼看要变成寻仇,就见林静恒伸手一指窗口,及时出卖了陆必行:“那边,跑了。”

独眼鹰顺着他的手指一看,正好看见墙上智能牵引绳的小吸盘脱落,他几步蹿到窗边,正看见陆必行贴墙跟溜走的背影,牵引绳从四楼飞出去,在空中甩了一道风骚的弧线,像条摇曳生姿的大尾巴。

独眼鹰把他养到这么大,还从来没在他身上发现过这种顶级的“偷情后逃逸”天赋,简直不知道自己喂错了什么,怒吼:“陆必行!”

陆必行撒丫子就跑。

独眼鹰这一嗓子把所有医疗舱的警报灯都叫亮了,医疗舱们七嘴八舌地对他做出了声讨:“医疗机构,请勿大声喧哗,请注意素质——”

独眼鹰:“……”

林静恒在一片鸡飞狗跳中,淡定地溜达过来,适时地递出一句风凉话:“没关系,类似的跳楼绳白银九也有,改天让图兰给你找一根。”

林静恒昏迷六天,陆必行几乎寸步不离,一开始不让他进,他就穿着隔离服蹲在门口,蹲守的姿势像参禅一样,困了就靠墙睡。第三天夜里,林静恒突然因为过敏再次高烧,并且神志不清地从医疗舱里摔了出来,陆必行于是连表面的配合都不肯了,执意守在医疗舱旁——反正没有电子锁能挡住他,没有一个监控摄像头他黑不进去,此人神出鬼没,打游击一样。

独眼鹰围追堵截了他好几天,此时一眼认出林静恒虚虚披在身上的外套,突然身心俱疲,有气无力地骂道:“滚你妈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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