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我知道,道理是这个道理,”爱德华总长叹了口气,“但……还是希望我们不要走到封闭八星系的地步。”

说来讽刺,八星系的新政府成立,是基于对自由宣言的信仰,而如今,他们却要叛出联盟。

理智上大家都承认这是对的,感情上却总是接受不了,像一帮和渣男分了一百次手还在藕断丝连的怨妇。

其实就连林静恒也是抗拒的,只不过因为这是陆必行的提议,他没吭声而已。

陆必行总觉得,林其实是爱联盟的,只是这种爱矛盾而深沉,压在层层的仇恨与冷漠之下,即使联盟伤透了他。

他复杂灵魂最底层的基石,有些东西是来自于联盟、无法割舍的。

陆必行同卫兵点了个头,刷开基因锁,直接走进指挥中心,脚步却倏地停在门口——林静恒左耳和右耳上分别挂着不同的通讯端,一边连图兰,一边连着撤民护卫队,此时难得两边都闭了嘴,他已经在短暂的间隙里睡着了。

睡着的姿势也很正襟危坐,陆必行想象不出还有人能睡得这么端正,像某次眨眼,眼皮一合就没睁开,身上的肌肉没来得及放松,人已经没有意识了。

人形的湛卢在他旁边,发现陆必行进来,转向他,正要说话。

陆必行连忙冲他竖起一根手指。

湛卢想了想,原地变成机械手形态,挂在了林静恒的椅子背上。

陆必行无声地冲他比唇语:“你又没电啦?”

机械手状的湛卢伸开掌心,掌心冒出两排小绿字:“我目前电量充足,但研究表明,情侣在一起的时候,人形或者类人形的物体在旁边旁听,会让双方都不自在。”

“你变成什么都一样,”陆必行把字浮在手腕的个人终端上给湛卢看,也调成了环保的小绿字,“你存在感太高了,比宠物还爱参与主人生活。”

湛卢绿油油地纠正道:“我没有‘参与’,我只是观察记录。”

陆必行为了不踩出脚步声,在门口把鞋脱了下来,光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林静恒面前,半跪在他脚下。

林静恒一只手搭在膝盖上,骨节分明,手指修长,陆必行看得心里很痒,想摸一下,又不舍得打扰,于是把手悬空,隔着两毫米,虚虚地搭在林静恒的手背上。

椅背上的机械手略微前倾了一点,湛卢十分好奇地看着这个让人工智能费解的动作:“请问这是某种特殊的磁场吗?抱歉,我没能检测出来。”

“……我不是在发功。”陆必行讪讪地缩回手,“情侣不是应该每天有事没事黏在一起,往一杯饮料里插两根习惯一起喝,一起浪费无数时间干一些无聊的事吗?我这大半个月,总共就跟他说过三句话,一句是‘预计能按时完成’,一句是‘安全’,唯一一句有用的就是‘我想你了’,加起来没有十五个字。”

机械手湛卢回答:“最后一句由于当时信号干扰,这边没能收到。”

陆必行:“……”

如果封闭第八星系,这小小的星系孤岛也许会成为一个世外桃源。炸掉的跃迁点即便可以按着旧地图重建,要把断层的空间重新连上,至少也要上百年,留一个地下航道的开口给白银十卫,剩下的可以全部舍弃,而只留一个开口的话,即便被敌人找到,也易守难攻。

百年后,第八星系难道会比不上乱成一锅粥的联盟吗?

陆必行想,如果他能过上每天一睁眼就有林静恒的日子,让他干点什么都行。

就在这时,林静恒一侧的耳机里突然传来呼叫:“将军!”

林静恒立刻惊醒,然而他睁眼陡然对上陆必行的视线,顿时有点恍惚,茫然地呆了片刻,这种状况外的表情难得能在他脸上看见,陆必行反应很快,立刻用个人终端抓拍了下来,在林静恒伸手抓他之前,跳起来躲到了两米之外,得意地晃了晃手腕上浮起的两寸虚像:“我要拿回去建模,打印个3D的。”

湛卢:“陆校长,根据联盟治安管理法,用偷拍照片打印3D人像属于猥亵行为。”

林静恒哭笑不得,嘴角往上轻轻提了一下,笑了一半,又想起陆必行不打招呼私自上前线的账还没来得及算,于是又强行板起脸,瞪了他一眼。

他接通通讯,像从未睡过那么清醒,问前线的图兰:“怎么?”

“反乌会又在增兵,能量等级估测有一百架重甲。”

林静恒捏了捏鼻梁,感觉反乌会爱他爱得太深沉了:“不要硬碰,先绕他们几圈,等那边人口撤完我给你增援……”

“将军,”这是另一个通讯频道里负责撤离平民的护卫队,“七星系中央军突然动了,目测行进方向,是要绕到运送队前边。”

林静恒略一闭眼,沉声说:“打出‘通行证’。”

所谓“通行证”,是一种特殊的光信号,在太空中能让附近的队伍自动接收到机甲航程和乘客身份,一旦太空机甲打出这个标识,就代表它运载的是非武装平民,出于保护平民的人道主义,星际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见通行证不得攻击。

当然,这种约定防君子不防小人,星际海盗肯定不吃这套,但七星系中央军就难免要掂量掂量了。

“将军,”另一边,安克鲁的亲卫说,“他们好像打出了‘平民保护通行证’。”

安克鲁有点意外:“我这辈子还真是第一次看见林静恒示弱。”

虽说“兵不厌诈”,诡道之下,用什么手段都是很正常的,但每个人行事仍有自己的偏好和风格,有些人,即便是狡诈,也是虎狼式凶狠的狡诈。

“他域外的朋友给他搞来了军用物资,怎么没给他顺便送点兵来?”安克鲁说着,一抬手,机甲战队从跃迁点里鱼贯而入,悍然降落在运送队的航线上,森冷的炮口扬起,八星系护卫队被迫停下,护卫机甲围了一圈,将载满了平民的星舰围在中间。

“安将军,按照规矩,我们不能攻击非武装平民。”

安克鲁反问:“我下令开炮了吗?”

“将军,”图兰对林静恒的左耳说,“反乌会在往 民用航道方向蔓延,护卫队撤走没有?”

“将军,安克鲁堵住了航道,拒绝对话,怎么办?”

“你拦一下反乌会,护卫队还在半路上,不能让他们上民用航道。”林静恒对图兰说。

图兰人手不足,护卫队分走了她好多武装力量,咬着后槽牙说:“遵命——但是将军,一定让他们快点,我最多能拦住反乌会半个小时,否则就要我老命了。”

陆必行问:“这个安克鲁是什么样的人?”

林静恒站起来,把湛卢扣在胳膊上:“安克鲁看起来没什么心计,嬉笑怒骂,有时候还有点粗鲁,但他在陆信旧部里人缘非常好。他曾经给陆信当过亲卫长,后来表现突出,被陆信放出去锻炼,本想让他攒一点军功,几年后升少将调回军委……”

没想到,陆信自己没来得及。

“唔,”陆必行一点头,“有时候你很难分辨一个人到底是待人真诚,拿真心换真心,还是心机深沉,手腕圆滑。”

人们总是有些刻板印象,觉得那些看起来有点粗野的、脾气不好、甚至有点孤僻的人,都是没什么心眼的“真性情”。

林静恒:“准备机甲——再给安克鲁发一次通讯请求,我要找他说话。”

“林静恒。”安克鲁在僵持中扫了一眼通讯请求,摩挲着自己的手腕,他用一种自言自语似的语气对旁边的亲卫说,“你有时候真觉得这个世界不公平,同样是在前线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出身于乌兰学院还是没有出身,待遇天上地下——而乌兰学院内部也有区别,每年的‘优秀毕业生’一毕业就有军官衔,至少也是个中校,一届学生里,谁最后能拿到这个荣誉,是在入学名单上就勾勒好的。这个林上将,起点就站在别人的终点上,自己却走出一条这样的路……哈,反正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是不能理解。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

通讯请求再次被拒绝。

载客的星舰上,很多人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太空旅行,这些从未被伊甸园调理过的人大半辈子都是挣扎着活,几乎接近四成的人都有各种各样的心理创伤。尽管星舰相比机甲已经足够舒适,到可怕的宇宙环境还是会将焦虑、恐惧与抑郁无限放大。

随着双方僵持的时间越来越长,气氛也越来越让人不安起来,不知是谁突然崩溃,尖叫着哭泣起来,等在旁边的医疗舱迅速做出反应,上前将崩溃的人拖走了,但群体性的恐慌已经被点燃了导火索。

与此同时,眼看反乌会在民用航道上越走越远,图兰迫不得已,只好动手。但这并不是一个好时机——民用航道路况简单,跃迁点相对少,对游击队相当不友好,图兰硬着头皮绕路直上,穿过跃迁点拦住反乌会大军,直接打出一拨导弹。

反乌会迅速散开,同时发现了偷袭者的色厉内荏,百十来架重甲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封锁了可供逃窜的跃迁点,直接把图兰他们瓮中捉鳖地扣在中心。

“诸位,”图兰在通讯频道里说,“我们今天的任务不是在这歼灭他们,我们……”

她话没说完,反乌会已经做出了反击,叠加的高能粒子炮倾盆似的落下。

图兰:“贱人——闪开!”

自卫军被对方的炮火压着退避了几十公里。

“卫队长,看航道图。”

图兰倒抽了一口气,航道上下一个跃迁点在半个航行日外,一旦靠近那里,没来得及撤走的那批平民和护卫对会进入重甲的远程扫描范围。

“他们是被时空裂缝卡住了吗,怎么还没走?见鬼了!”

自卫军毫无选择,只能迎着炮火而上,双方全都将火力开到了最大,通讯频道上开始接二连三地有光点熄灭——每一个熄灭的光点都代表一架被击落的机甲。

防护罩受损的警告吵得图兰头痛欲裂:“闭嘴!”

就在这时,反乌会好像意识到他们在保护什么,重甲队伍突然一分为二,主力持续炮火轰炸,三十多架重甲趁着图兰他们无力招架,绕过交火区,直奔前方跃迁点!

“将军,撑不住了!”

林静恒发送第三次通讯请求,仍被安克鲁拒绝,安克鲁既不交流,也不开炮,好像铁了心地要跟他们耗下去。

林静恒:“导弹开路,打过去!”

“将军,一旦我们先开火,通行证就会被视作无效……”

林静恒不理会,面无表情地下达了攻击指令,围在星舰外的机甲陡然变队。

安克鲁松了口气似的微笑起来:“我就说,他林静恒玩什么星际人道主义的过家家,准备……”

就在这时,亲卫突然上前:“将军,您要看看这个。”

安克鲁:“等会再……”

“联盟那边传来的消息,各地‘中央军’都回应了,他们在找您!”

安克鲁一愣。

第110章

与躲躲藏藏、几乎和外界断绝联系的八星系人民不同, 安克鲁从一开始就有自己的武装和据点, 在战争开始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很积极地和散落八大星系各自割据的“中央军”, 乃至联盟中央, 都建立了固定的联络渠道。

尤其各地“中央军”, 拜林静恒所赐,当年被发配到各星系当仪仗和摆设的所谓“中央军”, 几乎全是在陆信麾下战斗过的人, 陆信死后,政治资源就此断绝, 于是天然形成了一个守望相助、共同进退的利益共同体。

他们此时传信, 安克鲁是不能忽视的。

秘书快步走上来, 弯下腰,在安克鲁耳边飞快地简述前因后果:“叶里夫死因成谜,死后个人终端信息又那么快被泄露,所以小蜂鸟要塞的人现在不依不饶, 坚持认为他是被暗杀的, 把现场和叶里夫遗物查了个底朝天。”

安克鲁问:“为什么动静这么大, 查出什么了?”

“很多,包括他死前曾给自己的亲卫队发过信,但不知道为什么没发出去等可疑的事——但这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个人终端里有一套东西,直接指控当年陷害陆信将军的, 就是联盟中央的伊甸园管委会。”

安克鲁蓦地转过头,仿佛已经顾不上眼前的两军对峙了,他的眼角神经质地跳了起来,一字一顿地问:“陆将军是被联盟中央鸟尽弓藏的,这事还有谁不知道?”

如果一个位高权重的人获罪而死,那么对于大多数局外人来说,要么会觉得他是罪有应得,要么会往阴谋论的方向想,认为他是权力与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不肯相信陆信背叛过联盟的人,当然会认为陆信是联盟中央一些人暗害的。

可这终归是没有根据的臆测,没有具体目标的愤怒。

安克鲁深吸了一口气:“你说。”

秘书语速很快地说:“您知道,当年陆信将军执意要求第八星系的军事自治权,碰了联盟中央的逆鳞……”

其实一开始不是这样的,陆信替八星系向联盟中央讨的,只是联盟承诺过的社会福利、基建、财政支持、反导和防御体系,尤其是后面两样。因为八星系离域外太近,随时有可能被袭击,而安全才是一切社会发展的基石。

可是伊甸园管委会不断从中作梗,由于空脑症比例太高,八星系没有构架伊甸园的条件——没有伊甸园的地方,对管委会而言,就是不受控制的蛮荒之地,怎么能把大量的社会资源浪费在那种地方?简直没事找事。

陆信戎马倥偬半辈子,在军委说一不二,绝不是一个能慢条斯理坐下来讲政治的温和派。

因此他直接提出来,联盟可以不给钱,承诺过的事也可以食言而肥,但八星系要军事自治,他亲自来组建自卫军。这后来引发了一场联盟各星系集体要求军事自治的大站队,陆信态度强硬,和管委会翻脸后,居然越过议会,擅自批准了八星系自主军事基地建设计划。

“当时有人向伊甸园管委会举报,陆信收养林静恒,是为了得到劳拉格登的‘禁果’,这里面涉及大量的绝密记录与文件,包括举报人的身份和原版音频,不知道为什么,被叶里夫拿到了,现在已经公之于众。各地中央军哗然,各星系都在停火,要求天使城给个说法,否则将不再效忠于联盟。”

安克鲁没听说过“禁果”是什么鬼东西,而且因为年代久远、领域不同,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劳拉格登是哪位,但这都不妨碍他在三言两语里抓住了重点。

和陆信死因有关的绝密文件,突然被公之于众,各地“中央军”——陆信的旧部们,对这件事缄口不言三十年,在这么一个混乱的时间点,竟然集体哗变。

“将军,”第八星系居民车里护卫军的负责人请示林静恒,“已瞄准敌军阵营。”

“将军,”安克鲁的秘书说,“请问您下一步指示。”

林静恒的手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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