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兰察言观色,把咖啡杯接过来,自己喝了:“我不怕告诉你,就没打算想干涉你的决定,还怀疑我给你下药吗?钓凯子我都不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陆必行尴尬地干咳了一声,没好意思告诉图兰,这下三滥的手段都是她们老大展示给他的。
图兰说:“你帮我把这边的烂摊子摆平,然后你爱去找他就去,我当不知道。”
陆必行松了口气,有一种朋友,会给你忠言逆耳,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但也有些朋友,是给你递酒点烟,在你想做某些疯狂的事情时默默理解,扭过头去的。前者都是很好、很珍贵的朋友,但后者的存在,有时候更让人心存感激。
陆必行:“谢谢。”
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干涉林静恒的想法,哪怕是用“我在跃迁点后面等你”这种温柔的胁迫,同时,他也不可能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坐在家里干等。他只能一起到枪林弹雨的另一边,如果林静恒安全从域外绕回来,他就一起回来,如果……
图兰知道他要干什么,并不是卫队长料事如神,而是陆必行不会有别的选择。
陆必行给小流氓开过学校,给走私犯建设过基地,好像天生擅长把混乱的局面理出一个条理,很快在第八星系这一头建了个简单的难民接收机制,疏通了拥堵,井井有条起来。这时,第二批难民进来了,这一次比方才狼狈得多,有几艘星舰穿过跃迁点时已经是残骸,他们只来得及给星舰上窒息而死的人收个尸。
陆必行一咬牙,直奔图兰指挥舰的机甲收发室,他实在是一秒也等不了了。
指挥舰机甲收发室的卫兵并没有拦他,应该是图兰事先交代过,痛快地替他刷开了电梯,陆必行点头致谢,对这个“好朋友”全无防备……直到他低头发现自己的个人终端信号被屏蔽了。
陆必行悚然一惊,然而电梯门已经合上。
陆必行:“伊丽莎白图兰!”
没有人回答,电梯直线向下,同时,四面八方的小换气孔里一起喷出强麻醉剂,白雾把他整个人淹了过去。
闹了半天,使用下三滥招数是白银十卫传统,她还装得跟人似的!
陆必行屏住呼吸,可是这种小颗粒的麻醉剂显然是接触性麻醉,很快渗入皮肤,他的神经渐渐麻痹,肌肉被迫松弛,陆必行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地抠住电梯的门,没有知觉的指甲一直劈到了甲沟……
但终于还是垂了下去,留下了一道很浅的血迹。
第七星系里,反乌会的海盗与中央军纠缠得难舍难分,要是以古代冷兵器战场作比喻,几乎是到了肉搏的地步,中央军尽管倾巢而出,但兵力并不占优势。偌大一个第七星系,行星、卫星、人造空间站里到处都是人,到处都需要保护,第七星系自己就把他们的中央军切割成了碎块。
然而就算是碎石,也有飞流直下之势。
七星系的通讯频道里,无数人一言不发地掉线,在航道途中暗下去,像被阴霾笼罩的星空。
“将军,”卫兵对林静恒说,“走吧,海盗意识到他们的人在往八星系跑,已经堵住了航道,他们挣扎不出来的,应该不会再有星舰过来了。”
林静恒头也不回地说:“给总长他们拨一支护卫队,让他们先走……接图兰。”
图兰很快回话:“将军。”
林静恒一扫通讯视频,目光却定住了——图兰身后,陆必行安安静静地躺在医疗舱里,像是天崩地裂也惊不醒他的梦。
“你得回来啊,将军,你要是平安回家,我最多剃头赔罪,不然我会被陆老师追杀一辈子的,”图兰说,“得罪技术宅的下场很惨的!”
林静恒冲她露出了一点吝啬的笑容:“等我回头给你从第七星系带个假发套——图兰卫队长!”
“是。”
“我需要你在二十分钟之后启动跃迁点爆破程序,不管我有没有回去,不管七星系难民有没有接收完,能做到吗?”
图兰:“收到。”
“那么我们域外方向的地下航道见。”林静恒干脆利落地切断了通讯,“安克鲁那个自杀队的副官叫什么?”
湛卢:“他是……”
“爱谁谁吧。”林静恒一摆手,“叫那个废物交出指挥权。”
湛卢很快回话:“先生,代号‘爱谁谁’将军表示,第七星系中央军无条件服从白银要塞指令。”
反乌会的海盗明显感觉到,四分五裂的中央军突然隐隐聚合在了一起,不再只顾保护难民星舰,竟转守为攻,突然打起了配合。
“就算你投鼠忌器,难道还要向敌军广而告之?”林静恒嗤了一声,“蠢货。”
八星系自卫军陡然闯入密不透风的海盗舰队里,并在高速下直接冲进被困住的难民舰队里,众星舰吓得噤若寒蝉,一动不敢动,机动性极强的重甲堪堪与他们擦肩而过,竟没撞到一点。紧接着,自卫军利刃一样划穿了反乌会海盗的舰队,与“爱谁谁”将军汇合,火力从霸占航道的海盗舰队中打了个洞。
林静恒:“好狗不挡路。”
反乌会的海盗舰队像是嗅到了腐肉的秃鹰,大批的聚集过来,整个被高速行进的自卫军带离了原本的航道,紧接着,防线稍有薄弱,紧接着,被阻隔在各地的中央军趁机汇为两队,在海盗主力对林静恒狂追不舍的时候,从两边给了对方迎头一击。
场中形式突变,海盗守株待兔似的单边屠杀,立刻变成了两军对垒。
而散在七星系各地的难民星舰像散沙,趁机四散奔逃,反乌会即便想劫持人质,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抓,大批的难民趁缝涌入七八星系交界处,爱德华总长不肯先走,带着林静恒拨给他的护卫队守在星系交界的跃迁点处,接应被海盗追杀的难民。
图兰攥紧了自己手腕,还有十五分钟。
周六隔着视频,看着少女清秀如精灵的面孔,薄荷那张脸和那张扒在生态舱小窗后面的女孩莫名重叠在了一起,堵回了他嘴边的话。
他想起那个神秘人的信息: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那么相信身边的人。
薄荷百忙之中抄起旁边的杯子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水:“什么情况?”
“……没什么。”周六有些贪婪地看着她,他轻轻地说,“想看看你。”
“神经病吗!都忙成狗了,谁有空跟你聊骚?”薄荷暴躁地切断了通讯。
就在这时,周六的个人终端再一次亮出提示,那个神秘人物说:“担心我骗你?你为什么不去问问收养你的臭大姐,是谁出卖了你的家人?”
臭大姐仍被关在他自己的基地里,林静恒他们把居民和物资从那个鸟不拉屎的空间站转移之后,就顺手将它改成了监狱,专门用来关劳改犯。
这里离地下航道不远,正好巡视完毕,周六心不在焉地与同伴换班,随意找了个理由离队,轻车熟路地回到这个他长大的地方,找到了被关了一年多,形销骨立的臭大姐。
臭大姐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一见人差点疯了,连滚带爬地扑到周六脚下:“周六!周六!我就知道你最有良心,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是我把你养大的,生恩不如养恩,对不对?你肯定会原谅我的……”
周六的心凉了下去。
距离林静恒命令炸毁跃迁点时间还有五分钟,但周六不知道。
“我真的要走了,再不走就被困在八星系了。”神秘信息紧接着又发来一条密钥,“想知道女娲计划的另一半真相吗?来联系我吧。”
林静恒整合了第七星系的中央军,将反乌会的海盗越拖越远。
湛卢将一个紧急跃迁的坐标发到所有中央军机甲上。
还有一分钟。
“联系我吧……”周六攥紧了远程通讯密钥,耳畔仿佛不停响着海妖的蛊惑。
“联系我吧……”
他已经离开了秘密航道,周六想,这时候用星系内的跃迁点接收远程信息,信号是从七八星系之间的跃迁网走的,没有追溯到加密跃迁点的风险。
他鬼使神差地接通了密钥。
就在那一瞬间,图兰按着林静恒的命令,引爆了跃迁点。
高能粒子流狂风似的卷过周围是所有人、残骸、海盗……这一次,连第八星系早已经做好抗干扰准备的内网也难以避免地断了。
周六刚才接通的远程信号想要联通域外,只能穿过秘密航道的加密跃迁点。
加密跃迁点被锁定,幕后注视着整场大戏的罪魁祸首微笑起来。
林静恒下达紧急跃迁命令,第七星系中央军不再纠缠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海盗,整体消失在原地。他已经计算好了撤退路径,紧急跃迁三次,正好能借助七星系边缘的跃迁网抵达域外,能直接甩脱海盗,撤回第八星系。
同一时间,埋伏在域外方向许久的反乌会海盗机甲群动了,兵分两路,一路悄无声息地穿过没人知道的地下航道,另一路埋伏在了七星系到此的必经之路上,藏好能量波,上百个导弹假设在被锁定的跃迁点上。
毫无防备的七八星系联军穿过跃迁点的一瞬间,导弹群凭空降落,跃迁点不堪重负,当场炸开。
巨大的能量把整支舰队横扫于其中,时空也小范围地塌陷下去。
陆必行昏迷中仿佛仍被噩梦搅扰,无知觉地挣动着,手从胸口上滑落了下去——
第五卷 破碎之塔
第119章
“武装精良, 向来是联盟传统, 我们当年就是靠着这些,才完成了联盟的大一统……”
有人好像在他耳边说话, 那声音很熟悉, 是一种低沉而缓慢的腔调, 透着娓娓道来的味道。
这是谁?
“可是近年来,我总是在想, 大一统的太平盛世真的是好事吗?”
“当狮子不再捕猎的时候, 爪牙就会退化,我们知道, 军委每年要花大笔的钱, 砸在那些用不到的机甲和导弹上, 军工厂不停地往上罗列数据,不停地更新产品,然后拉着它们在纪念日的阅兵上展览,再给记者们拿去拍照惊叹, 就好像他们真干了点正事一样, 各行各业的生产力都在过剩, 连军工也一样。”
“但是反导系统他们不搞,军事理论他们也不研究,为什么?因为没有效能,没有漂亮的数据,不能拿出去展览。”
“我们生活在一个太美好的世界,不受外界威胁。你们知道原始人吗?地球时代, 那真是个很可怕的时代,近百亿的人口,全都挤在那么一个小小的行星上,行星上有限的几个大陆被无数国家和政权瓜分,什么东方、西方、中国、美国……有成百上千种意识形态。他们一天到晚要为那点有限的资源争啊抢啊,有些人每周要工作一百多个小时,还有些人无法满足起码的生活需要,他们今天结盟,明天又背信,今天共荣友好,明天就又军备竞争,那个时候,我们的祖先每天晚上躺下,都像睡在圆枕头上,担心不怀好意的邻居们虎视眈眈,你们去历史博物馆问问他们,敢不敢把所谓‘国防武器’当模型玩?”
“可是我们呢,我们没有‘国’,所以也没有‘国防’,要我说,联盟坏就坏在你们那位杰出校友大师兄陆信手里,他把域外的海盗打得太惨了,逼得他们远离人间,成了神话里的妖怪一样,你们会在自己家里修筑陷阱,提防妖怪来袭吗?”
“哎,年轻人,我讲的这些有那么无聊吗?怎么困成这样,醒醒,我说最后一排角落里的那位同学呢,静恒……”
“林静恒!”
对了,那是乌兰学院的军事理论史,第一堂课,院长当年请来了伍尔夫老元帅做嘉宾,在礼堂开公开课。
“理论”就算了,还“史”。林静恒作为一代任性的偏科王,当然是找个旮旯补觉,不料因为熟,他被老元帅重点关照,同学为了叫醒他,用胳膊肘重重地杵了他一下,金属制服袖章正好戳到他太阳穴,一下把他扎醒了。
林静恒的太阳穴传来尖锐的刺痛,额角的血迹已经糊住了他的视线,他隐约感觉到自己正在一个生态舱里,身上的剧痛与麻痹感让他的意识只有微弱的一线——跃迁点爆炸的范围太大、来得太猝不及防,整个七八星系联军几乎全被卷了进去,巨大的能量无可抵挡地穿透了防护罩、重甲机身,一切……几乎片甲不留。
湛卢在最后关头,启动了“危机”模式,罔顾主人的一切命令,就地变形为生态舱,将林静恒卷在了里面。
“先生……”
“先生……”
林静恒想动一下,可是动不了,他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胸口以下,更无法回答,只能在堪堪连着的精神网上给了湛卢一点微弱的回应。
他处在半昏迷的特殊状态里,意识游离于身体之外,分不清过去和现实,然而很多事情,却仿佛忽然分明了起来。
他又想起那堂被当众点名叫醒的公开课堂。
老元帅有意刁难他,让他讲一讲对“大一统”的看法,讲得不好,这门课就不用参加考试了,直接重修。
十四岁的林静恒正在梦游,脑子里空白了半分钟,也不知道人家刚才在讲什么,只好硬着头皮胡说八道。
“大一统……大一统的社会弊端其实很多,”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信口开河,“比如说……比如我们和猩猩是近亲……”
课堂里哄堂大笑。
“……本来就是近亲,这有什么好笑的,一氧化二氮嗑多了吧你们?我们的基因里本来就有毁灭和死亡的冲动,把自己划入某个阵营,跟另一个阵营的人对立、甚至你死我活,这是我们的最基本生理需求之一。原始人们说的‘爱国’、‘为民族而战’既有经济原因,也是顺应人性。理论上说,对于一个政权,内外矛盾和内部矛盾是此消彼长的,没有外敌的社会像一个只进不出的蓄水池,死气沉沉,也很容易不稳定……”
他当时话音没落,几乎所有参与课堂讨论的同学异口同声地反驳:“我们联盟哪里不稳定了?”
少年的林静恒只是在半睡半醒中,抓住了灵光一闪的东西,本来就是随口扯淡,再深层次的东西,他当然就说不出来了,只好拿出拽得二五八万一样的态度,和同学分辨“你们不知道什么叫‘理论’吗,理论上乌兰学院还是精英学院呢,不照样招来你们这些傻x”——因为他嘴欠,口水仗被抬上了人身攻击的层面,于是大家顺理成章地吵了起来。
只有台上的老元帅什么都没说,不但把他睡觉的事轻轻揭过,还在课堂表现一栏给了他一个“优”。
我们联盟哪里不稳定了?
联盟的稳定是架在两根支柱上的,一根是摇篮一般的“伊甸园”,致力于让每个人都像婴儿一样幸福舒适,一根是“伪自由宣言”,高高举起,召唤婴儿们跟着它党同伐异,在这个过程中找到归属感和控制力,再心满意足地做一个勇敢自由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