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一个情报分析组的人说:“海盗方面也未必有什么优势,玫瑰之心方向的防御连非武装的星舰都防不住,我早就说他们会被人埋伏,总长……”

“嘘,”陆必行低声说,“仔细看着。”

远征队悄无声息地用自己的技术替联盟伏兵挡住了虫洞区动荡产生的空间不稳,让联盟中央军有惊无险地穿过了传说中的禁区。

“这是上苍保佑!”无知无觉的中央军发起冲锋,神兵天降似的从海盗后方直接切入,“联盟万岁,自由宣言万岁。”

塞尔维亚星上的内应立刻做出反应,将海盗脆弱的后方防线撕开了一条口子,行星上无数人质像出笼的囚鸟,大大小小的星舰争先恐后地往外逃窜。

“陆总,大批出逃平民星舰往玫瑰之心附近涌来,今天虫洞区格外活跃……”

“不为难非武装人员,让路放他们过去,”陆必行吩咐了一句,随后,他顿了顿,又低声说,“只要他们有运气。”

海盗在人质中间组织的公投,刚好在这个时间点结束,仅仅是巧合?仅仅为了嘲弄联盟?

被舍弃的小行星上,两面夹击的联盟军把星际海盗紧紧地缠在中间,非武装星舰有惊无险地拐过一个巨大的弧度,试图绕开战场逃走,联盟第一星系边缘处驻军已经准备好迎接他们。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陆总,你看!”

塞尔维亚星刚刚脱离玫瑰之心,正好经过联盟一个荒废多年的空间站,空间站突然发出剧烈的能量反应,上面居然埋伏着一支荷枪实弹的海盗舰队,迎面将即将汇合的难民和联盟军一分为二,张开血盆大口,咬向那些手无寸铁的人,联盟军一下陷入混乱。

塞尔维亚星上,公投倒计时结束,“伍尔夫有罪”一方获得了95%的选票,海盗们机甲上,每一架机甲的机身上都打出了鲜红的“伍尔夫有罪”字样,狂欢似的狂轰滥炸起来。

“陆总!”

“是让人有点看不惯,”陆必行站了起来,环顾四周,“怎么样,诸位,既然赶上了,不如我们今天试试刀?”

“撤下空间屏蔽——”

“远征队闪避。”

“校准粒子炮——”

陆必行冲湛卢一点头。

然而就在第八星系自卫军的粒子炮尚未出膛的时候,一支破破烂烂的机甲战队突然从第一星系外方向闯进来,像一帮衣衫褴褛的绝代高手,一下将纠缠在一起的联盟军与海盗军团一起捅穿了。

陆必行一皱眉:“等等。”

这时,第八星系自卫军中的白银九旧部蓦地出声:“陆总,是白银十卫!”

遥控战场的林静姝紧紧地攥住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你非要——”

沃托的伍尔夫猛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陆必行的胸口不明原因地鼓噪起来:“湛卢,你能试着和他们……”

他话音没落,湛卢已经接入了白银十卫的通讯频道——这全宇宙最嚣张的武装,通讯频道没有加密。

陆必行听见一个……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声音,在连天的炮火里说:“诸位,好久不见了,十六年过去,都没长多大出息啊。”

第132章

方才箭在弦上的第八星系自卫队, 先是目睹了白银十卫横空出世, 又听见这个奇迹般的声音,全体懵了, 鸦雀无声地面面相觑, 不知是真是假, 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等着总长发话。

可是总长原地变成了一尊蜡像, 一动不动。

那一瞬间, 陆必行其实并没有觉出什么“难以置信”或是“欣喜若狂”,他甚至连“这是不是别人假冒”的合理怀疑都没来得及想, 他的喜怒悲欢与思考能力集体被慢动作了一回, 唯有恐惧感一马当先。刺骨的凉意顺着他的后背蹿上去, 吹散了体温,冻结了内脏。

他惶惶然地转动着目光,想去观察其他人的反应,以期能找到一点参照, 可是他一时看不清——他确定自己没有哭, 眼睛应该也没出什么问题, 但所有的感官就像在虫洞里那样,被严重扭曲、迟钝了。别人的脸就像糊着一层毛玻璃,影影绰绰的,离他很远。

于是一个孤独的念头冒出来,陆必行想:“我终于疯了吗?”

十一个“独立年”过去,数千多天, 陆必行有过很多敌人,然而他最大的敌人,不是穷困潦倒,也并非内忧外患,而是他自己。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走钢丝的人,每天都要艰难地寻觅一个平衡,扼住自己的灵魂,不让它爆炸、不让它沉沦,不让它激烈沸腾,也不允许它就此死去。

陆必行擅长给别人熬各种口感的鸡汤,而“鸡汤”里最常用的原料,往往来自于一些或杜撰、或真实的名人传记,因此他在这方面涉猎颇广。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新鲜事,只要愿意,总能在纸页间找到同病相怜的人,陆必行也曾经试图循着漫长的人类历史,找出几个有共同境遇的人,沿着时间逆流而上,和他们聊一聊。

这些已经故去的人,有些给他讲了“在灰烬里重生”的故事,有些给他讲了“灵魂就此湮灭”的故事,陆必行渐渐发现,前者开始无法触动他了,反倒是后者,时而让他心怀戚戚、略有同感。

文字和故事都是死物,万年不变地印在那,变的是看客的视角,这道理他明白。从意识到这个问题开始,陆必行就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怕死那样,怕自己会疯、怕书桌上的七道刻痕已满,再没有什么魔咒能救他。

然而他又想:“可是要疯也不能挑这个时候疯啊!”

他现在身后是莫测的玫瑰之心虫洞区,眼前是几方势力混战成一团的战场,再怎么说,好歹也得撑到把带出来的人都送回去才行。

他乱七八糟的思绪绕着八大星系飞奔了一圈,千头万绪,但现实只过了几秒。

交战的三方并没有听见陆必行心里的核爆,玫瑰之心里那个活跃的虫洞区是天然的掩体,白银十卫不用说,就连穿越玫瑰之心的联盟中央军都没能察觉到他们这路人马的存在。

白银十卫悍然将混战双方冲撞开,像一把钢刀架住了交战双方,打开了一个狭窄的通道,静静地看着方才陷进战场里的非武装星舰趁机夺路而逃。

伍尔夫一把推开卫兵,两条腿互相抢着步子,蹒跚着来到沃托指挥中心的通讯屏幕前,几乎破了音:“是谁?你是谁!”

那边沉默了一会,随即,方才的声音十分心平气和地回答:“白银十卫。”

星际战场上,多方武装一片哗然。

藏在暗处的第八星系自卫队中,所有来自白银九的旧部忍不住人泪盈眶,陆必行尝出了一点血腥气,茫然地品了品,发现自己无意中咬破了舌头。

那人又说:“白银第二卫、第五卫、第七卫与第九卫今天因故缺席,原第八卫队仅剩一人,并入白银十,多年蹉跎,卖相不佳,大家凑合看吧。”

伍尔夫干瘪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逼问道:“指挥官是谁?”

“稍等,指挥舰是从海盗自由军团里缴获的,长途旅行,通讯设备出了点问题,正在尝试修复……唔,好了。”

伍尔夫倒抽了口气,三百多年坚如铁石的心狠狠地梗了一下,险些仰面朝天地摔下去——只见漆黑一片的通讯屏幕上信号不稳地闪烁几下,随即,一个新的通讯请求通过,一个男人出现在屏幕前。

他把自己打理干净了,普通的棉布衬衫与长裤在他身上,竟有种说不出的硬朗气质,手上依然有一副一尘不染的白手套,除了头发有欠打理,长得有点长以外,这徘徊在所有人心上十六个沃托年的“幽灵”,与当年别无二致。

林静恒。

他就像是远古时代,从厄尔巴岛脱困的法皇拿破仑,地狱也关不住他,一出声,依然有无数追随者跟着他出生入死。

陆必行像是被烫了眼球,狠狠地闭上眼睛,从临时的失聪中渐渐复苏。

“总长,这……这可能吗?是真的吗?”

“是林将军!”

“陆总,你看见了吗?是林将军!”

湛卢问:“陆校长,您需要医疗帮助吗?”

陆必行伸出手,用尽全力说:“要……舒缓剂,给我舒缓剂六号。”

舒缓剂是重要太空军用物品,这些年在八星系有了很大发展,减少了副作用的同时,还发展出了很多功能侧重不同的分支——舒缓剂六号带有镇定功能,专门用于缓解因情绪起伏过大造成的人机对接不稳,能有针对性地消灭引起情绪波动的递质,中和掉多余激素,带给人们机械性的稳定,有效时间为二十分钟。

药物强行镇压了他飘忽的神智,血压急剧变化,造成了眼睛里的毛细血管充血,布满血丝的眼睛破坏了他与生俱来的冷静与温暖气质,显得有点可怕。但同时,他也被从当下抽离了出来,私人感情被迫沉睡,隔岸观火似的,恢复了他的条理。

“稍等,”陆必行说,“先锋别动,随时做好开火准备,工程队,麻烦监控虫洞区的情况,确保通道安全,以备撤离。”

“是。”

“陆校长,”这时,湛卢突然说,“您方才给我下达了一个私人命令,已经查找完毕,结果发到了您的个人终端上,我认为这件事的性质已经超出了‘私人’范畴,并对眼下局面有所影响,推荐您立刻查看。”

陆必行一时没想起来“私人命令”是什么,但出于对湛卢判断力的信任,他还是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个人终端——

当时他话说了一半就被虫洞打断,湛卢按着半个命令,将他的脑部基因与数据库里所有基因信息对比,搜索时没有加身份限定……连性别限定也没加。

六号舒缓剂发挥了强大的作用,陆必行看着他和陆信之间亲子关系的判定,一点震惊都没感觉到,他只是迅速浏览了判定依据——湛卢的联想功能强大,自动调整了搜索进程,分别对比了陆必行脑部基因与独眼鹰、陆信夫人的基因,三个结果列示分明。

怪不得他一直查不到自己所谓的“母亲”,原来那个女人完全是独眼鹰自己捏造的,怪不得他作为第八星系地头蛇的儿子,竟会有那么一个悲惨的童年,怪不得独眼鹰这么一个审美诡异的人,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突然改姓“陆”。

怪不得湛卢的数据库被那两个人删得坑坑洼洼的。

“说得通,”陆必行扣上个人终端,用一种冷眼旁观式的语气对湛卢说,“你说得对,这确实是个挺要紧的情报。”

这时,隔着第一星系与二十多个沃托年,林静恒与他昔日最尊重的前辈、上司、师长遥遥对视,中间隔了数亿怨魂。

伍尔夫的下巴抽动了一下,没说出话来。

林静恒朝他一点头,意味深长地说:“托您的福,元帅,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您。”

这时,来自星际海盗那边的通讯信号接入,一个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地说:“林将军,你有今天,确实要托伍尔夫元帅的福。”

这个声音好像是经过劣质的变声器扭出来的,听着像个电量不足的机器人,男女莫辩,十分刺耳,唯恐别人不知道这是假声音。

林静恒一掀眼皮:“你又是哪位?打仗就打仗,杀人就杀人,你家里人没教过你,做人不能永远藏头露尾吗?”

林静姝浑身发着抖,通过蹩脚的变声器,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我确实是个有人生没人养的货色,家教不良,让林将军见笑了。但是我觉得你需要一个忠告,一个人可以没有教养,却不能教不乖,在同一个坑里死两次,未免也太活该了。”

“现在的星际海盗都这么客气了,一见面先免费送我一个忠告。”林静恒似笑非笑地转向伍尔夫,“怎么样,元帅,您有没有什么给我的见面礼?”

伍尔夫摆摆手,挥开了试图上前搀扶他的王艾伦,他缓缓地挺直了腰,这一会功夫,已经将方才的失态已经一扫而空。

伍尔夫沉声说:“我的见面礼,就是全人类的和平未来,还有一个新的联盟——静恒,我不问你这些年去了哪,去做了什么,但你来得很巧,海盗光荣团的受降仪式就在二十四个小时后,联盟的碑林将重新降落在沃托的土地上。新的联盟会实现关于自由宣言的一切设想,我们会在打破伊甸园后,获得真正的自由。各大星系之间将彼此平等,再也没有经济掠夺与剥削。你的理想、我的理想,所有人的理想,都会实现——你觉得还满意吗?”

林静恒不笑了,冷冷地看着他。

当年,林静恒在玫瑰之心金蝉脱壳,因为一贯的运气不佳,生态舱没有按照既定航线走,而是被意外被卷入玫瑰之心的时空乱流――后来看来,那应该是一个活跃的天然虫洞区,正好联通到第八星系附近。七八星系联军遭到反乌会伏击,说明八星系的秘密航道一定已经暴露了,图兰不可能不将最后的入口封死,想要回去,林静恒只能到禁区里碰碰运气。没想到赶上了这么一出。

他一路从第六星系过来,汇合白银十卫,也了解了现在的局势。各地都比当年平静多了,反乌会基本退出了战局,社会秩序恢复了七七八八,活下来的人们开始适应新的生活。如果不是有林静姝的自由军团这个不安定因素,那么随着海盗光荣团的退场,几乎就意味着这场漫长的动荡结束了。

伍尔夫看着林静恒,他知道林静恒手里有禁果。

林静恒从七八星系那场大战里活下来,伍尔夫不指望他至今仍被蒙在鼓里。一个反乌会,一个林静恒,是唯二知道他秘密,且有证据能对他提出合理指控的人。

但那又怎么样呢?

林静恒当然可以昭告天下,当场打碎联盟与陆信旧部的结盟,他伍尔夫会万劫不复,但自由军团会渔翁得利,星际海盗会死灰复燃,八大星系也会重新陷入战乱。

一个和平时代,一个伟大的时代即将开启,这个伟大时代从深渊里爬上来,就算他们都心知肚明,它脚下的梯子是谎言和阴谋织就的,那又怎样?

和平的曙光方才亮起,林静恒难道会抽走这个梯子吗?

伍尔夫转头对王艾伦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霍普不会的,林静恒也不会的。

自由军团绑架的只不过是颗没几个人口的旅行星,从这个角度说,他绑架的是全人类。

林静姝通过怪腔怪调的变声器冷笑说:“联盟中央……林将军,那七八星系所有死去的烈士与民众呢?曾经和你并肩作战的战友呢?他们是不是也应该讨一个公正的说法?”

伍尔夫沉声说:“阁下毫无底线地强行推广烈性芯片毒品,暴力绑架、屠杀平民,‘公平’二字从阁下嘴里说出来,真是遭到了莫大的侮辱。”

“我侮辱了公平,难道元帅阁下没有侮辱‘未来’?你要真把公民的人权放在眼里,怎么一点也不顾忌塞尔维亚星,执意不肯拖延你的受降仪式?”变声器里的声音尖利极了,“林将军,你要把联盟未来交到这种人手里?”

林静恒听她说话就压不住火:“不然呢?交到芯片毒品手里?”

伍尔夫微笑起来:“欢迎回归联盟,静恒,你一定是上天保佑联盟,给予我们的恩赐。联盟需要白银十卫这支利刃,为我们荡平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林静恒一转头,一点面子也不给他:“我也没有这个意思,元帅阁下,也请您别自作多情。”

这片刻功夫,难民们已经逃出了战圈,林静恒一摆手,白银十卫像他默契的手脚一样随之而动,往危险的玫瑰之心方向而去。

林静姝一时没忍住,失声叫住他:“慢着,你要去哪?”

林静恒没回答,摆明了两不相帮,从两军阵前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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