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影里的陆信将军这时回过头来,朝他展颜一笑:“来了啊,纳古斯小胖子,过来,来我们这桌坐。”
宛如魂灵降临。
纳古斯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是湛卢根据生前的资料建模的,有点类似于游戏里那种NPC,会说的话都是以前说过的,都是记忆,可能没法和你深入交流。”图兰说着,探头和“陆信”打招呼,“陆将军您好,您是我小时候的偶像,一会能给我签个名吗?”
陆信听完,兴高采烈地去拉旁边的女士:“听见没有,还有小姑娘崇拜我,你快点把我看牢一点!”
陆信将军身边是温文尔雅的穆勒教授,对图兰一点头,和风细雨地说:“小姐,我倒贴你十块钱,麻烦赶紧拴根绳牵走吧,不用找零。”
独眼鹰耷拉着一张债主一样的臭脸,看着怒气冲冲的,好像老猫被人偷走了过冬的鱼干,不时伸爪拍开陆信探过来撩拨他的手。
圆桌对面坐着有些疏离冷淡的林蔚将军,林蔚不怎么和周围的人交流,只是不时看向旁边不怎么抬头的劳拉格登博士。
除此以外,还有爱德华总长、郑迪、于威廉警督、周六、黄鼠狼……甚至伍尔夫和林静姝也在——为防宾客不自在,这二位被安排在阁楼高处,彼此显然没什么交流,从院子里往上望去,更像两个苍白的剪影。
一时间,小小的院落好像成了虫洞通道,时空交错。生者与亡者,被怀念的与即将纪念的,同桌而坐。
拜耳坐在已故的白银第七卫队长身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几个六七岁大的小孩迈着小短腿跑过来,一人拎了一个竹篮,分发鲜花、酒水和糖。
“他俩什么时候弄出来的娃!”拜耳吓了一跳,伸手拎起一个小男孩的后颈,拎猫似的把人拉到近前,小男孩长得眉清目秀,挂着一脸别具一格的丧,徒劳地挥舞着短小的四肢反抗,拜耳端详片刻,惊奇地说,“别说,这不正眼看人的臭德行,还真有几分统帅神韵……小宝贝儿,你叫什么呀?”
“小宝贝儿”张开嘴,发出冷冷的成年男子声音:“我是承影,放手,你眼眶里装了一对玻璃球就出门了吗,蠢货?”
拜耳:“……”
托马斯杨笑得直拍桌子。
除了最后投降的轩辕以外,十大名剑其余重甲机身均已在战场上损毁,后经打捞,工程部正在试图修复机甲核,从第一星系拿来的大量可变形材料派上了用场。
其中,承影、龙渊、纯钧几个机甲核已经基本完成了系统修复,并消除了伍尔夫对它们的改造,可以换个地方展览了。
正好婚礼现场缺几个小花童,可变形材料物尽其用。
曾经的十大名剑之首湛卢,这一天总算是扬眉吐气——在场所有机甲核里,就数他最高。
这时,图兰突然带头吹起口哨,主角登场。
林静恒的目光在场中光影交叠的故人中扫了一圈,敲了敲玻璃杯,成功压下了所有噪音后,他撑着头,往旁边一坐,把讲话的主场让给了陆必行。
向来口若悬河的陆总长乍一开口,居然没来得及说出一句整话,就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我……呃……咳咳。”
“陆老师别紧张,”怀特起哄,“你可以假装我们都是星空顶上的灯。”
托马斯杨:“那统帅可能是激光,最有杀伤力的那种。”
“等你们有一天成熟了就明白,一些场合下适度的紧张和心跳是有益处的,年轻人。”陆必行对着自己的学生,向来是装逼吹牛信手拈来,从来不打草稿,可是一低头,他看见了林静恒的脸,林静恒坐在灯下,氤氲的光模糊了他锋利的轮廓,也点亮了他瞳孔深处,像是漾起了一双温暖的雾灯。
陆必行:“……”
湛卢小声提醒:“陆校长?”
陆必行叹了口气:“对不起,又忘词了。”
众人哄笑,陆信将军的投影还逼真地吹了声口哨。
李弗兰抓住重点字:“又?”
“很多年前,北京β星还不是反导实验基地的时候,我离家出走,在那逗留了五年,卖了一架改装机甲,又东拼西凑来一点赞助,建了一所学校,叫星海学院。”陆必行说,“学校办得很不怎么样,才经营第二年,头一年招上来的学生已经快跑光了。第二届开学典礼上,我邀请了一位先生出席,原本没抱期望,没想到开学讲话刚开始,他居然真的来了,一看见他,我准备好的演讲稿就从眼睛里蒸发出去了,一个字也不记得了,你们猜这位先生是谁?”
林静恒一撩眼皮,不打自招:“这也怪我吗?”
“都怪你,”陆必行一本正经地控诉,“林先生,你这是第二次害我挂在讲台上了。”
怀特抓了抓头发:“哎?老师,我记得你当时挺顺畅的讲完了,没打磕绊啊。”
“废话,我还能戳在台上现眼吗?当然要作弊了,”时至今日,陆必行坦率地对他已经长大成人的学生说,“我隐形眼镜里有备用演讲稿,是当年信息科学院的老院长写的,我照着念的。”
“什么?”薄荷说,“陆总,有你这么骗人的吗,闹了半天影响了老娘好几十年的演讲稿跟你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什么叫跟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陆必行说,“就你们这堆朽木,当年那篇演讲稿要不是年轻英俊的我来念,有人会听一个标点符号吗?”
师长臭不要脸,四个学生集体嘘他。
“老院长和年轻人代沟太深,那篇演讲稿念完以后,引发了一场哄堂大笑,因为这个,我的教职员工们在开学第一天集体辞职。”陆必行顿了顿,又说,“我希望他们失望以后就离开了北京β星,这样,也许有人还能从那场浩劫里活下来。”
小院里渐渐安静下来,没有人笑了。
“诸位应该已经发现了,你们周围,来了一些已经离开我们的朋友,”陆必行继续说,“在筹备这场婚礼的时候,伊丽莎白曾经对我说,婚礼就是要折腾自己,折腾亲朋好友,以示婚姻关系来之不易,可是我想,我和他走到今天,有哪一步是容易的吗?”
他目光扫过那些真假难辨的投影,投影们排排坐好,假装听他讲话,并适时做出反应,可其实这都是由电脑控制的,陆必行知道,他们本身没有思想,也不能理解自己在说什么。
他的亲生父母,他的养父,他远行的长辈与朋友们……
“我总觉得我们的婚姻与其说是一个开始,不如说是一场艰难跋涉,终于修成正果。”陆必行说,“所以我们最后决定,取消婚礼上的传统节目,今天不切蛋糕,不喷香槟,也不给你们机会逼我强吻统帅,我想邀请在座的大家,带上投影中的一位或者几位,讲一件和我们过去有关的事。”
哈登博士抬头看了一眼露台上的伍尔夫,轻声问:“接龙吗?是送别,还是纪念?”
“既是送别,也是纪念。”陆必行挥了挥手,灯光暗下来一个度,轻而悠扬的音乐响起,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婚礼了,“然后湛卢会准备一个小礼物送给诸位,都准备好了吗?我先开始——”
第199章 番外二 婚礼夜话(二)
男人的鹰钩鼻把一对内眼角撑得很开, 亮出诡异的异瞳, 他眉眼距离很近,薄嘴唇, 即便是灯光暧昧处, 也能看出分明的骨骼, 上面只附着一层薄薄的皮肉,是那种带着点狠辣阴沉意味的英俊。
旁边给他捶腿的女人很有眼色地递上了一杯水, 他就把烟头丢在水杯里, 听见火星湮灭时发出“沙沙”的轻响。
一个声音突兀地打破静谧:“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觉得怎么样, 独眼鹰?”
原来墙角还有个一身灰袍的人, 站在暗处, 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乍一看,像个影子。
独眼鹰朝女人招招手,从自己食指上褪下一枚戒指,那戒指上镶嵌着一块尺寸可观的宝石,深蓝近黑,灯光下闪着深沉如星空的光:“星砂石的,小费,拿去改一改尺寸,戴着玩吧。”
“星砂石”是一种来自第三星系的稀有矿产,自从联盟政府垄断开采权后,市价一路放飞,现在是一克拉五万九千第八星际币,女人脸上浮起诚恳的惊喜,立刻探身给了他一个深吻:“一个真心实意的吻,免费赠送,老板,谢谢您的小费。”
说完,她很轻盈地退出了房间,带上门,把空间留给了独眼鹰和他的客人。
这里是凯莱星上著名的“悬浮夜总会”,围着首都星一圈一圈地转,从窗口往下望去,要是没有云层遮蔽,能看见凯莱星全貌——大片的海洋包裹着陆地,陆地上有万家灯火,身边莺歌燕语、纸醉金迷,让人恍惚间有种不是人间的错觉。
独眼鹰曾经是这销金窟里的常客,不料十年前正在寻欢作乐时,被姓林的王八蛋突然闯进来搅局,从此有了心理阴影,干脆把悬浮夜总会买了下来,自己当了老板。老板有被迫害妄想症,每次驾到,周围都得围着三四架机甲做保安,把好好的夜总会弄得像个太空碉堡,生意也大不如前。
好在军火贩子雄踞凯莱,胸无大志,也不差钱。
女人一出去,灰袍就急不可耐地上前一步:“这次沃托和白银要塞翻脸,看来是动了真格的,不管最后是沃托把林静恒拿下,还是林静恒举兵造反,肯定都要乱起来了。别人不知道,咱们这些经常往黑市上跑的人心里能没数吗?域外可还有人盯着联盟这口肥肉呢!咱们与其随波逐流,等着在乱世里当夹心柿饼,不如自己干点什么。”
“干什么?”独眼鹰哼哼唧唧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把后背拉长了一尺,眼睛半睁不睁的,像个饱食终日的大猫,他磨磨蹭蹭地爬起来,端起醒酒器闻了闻,倒了半杯问客人,“凯莱星自酿的,来点尝尝不?”
“你有武装,我有人。”灰袍说,“咱们可以把当年自由联盟军里的老兄弟们凑在一起……”
“打麻将还是踢足球?”独眼鹰见他不接酒杯,就自己喝了,“聚众淫乱我可不去啊,儿子都一把年纪了,丢不起这张老脸。”
“独眼鹰,我在跟你说正经的!你……”灰袍无奈,他这话没说完,个人终端里闪过一个推送,灰袍扫了一眼,刚开始没在意,正打算关掉后继续跟独眼鹰推销他的军阀计划,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把视线扎进了个人终端,难以置信地骂了句娘。
独眼鹰含着一口酒在嘴里来回漱,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白银要塞林静恒回沃托途中遇刺,”灰袍人抬起头,“……确认身亡!”
独眼鹰结结实实地愣在原地,好一会,他“咕嘟”一声,咽下了那口酒。
烈酒如刀,顺着他的肺腑一路往上滚,火烧火燎地烫着嗓子。
独眼鹰回到凯莱星地面上的时候,中央区已经是后半夜了,他没惊动家人,自己偷偷摸进了陆必行的“实验室”。
陆必行实验室自觉挺秘密,其实独眼鹰只是不爱去。整个凯莱星都是他的地盘,地上长的草都是他的眼线,陆必行那小子在偷偷改装自己代步工具、准备离家出走这事,独眼鹰早就知道,一直憋着没说——打算在凯莱星大气层外把这小子截下来,给他个功败垂成的惊喜,让他知道凯莱星上谁是爸爸。
空无一人的实验室里,独眼鹰找了一把椅子坐下,点了根烟。
不到一个小时,那个人确认遇刺的消息已经在网上传得铺天盖地,一时间什么声音都有,又是沃托反面发紧急声明,又是白银十卫哗变,人们惶惶地七嘴八舌,看来是假不了了。
独眼鹰静坐了一会,起身走到实验室最里面的储物间,打开以后差点被里面堆满的杂物砸了脚——他们家少爷就这点最像少爷,从来不知道收纳整理,什么东西都乱塞,独眼鹰“啧”了一声,叼着烟,慢腾腾地弯下腰,把杂物草草归拢了一下,然后在杂物最底层,找到了一本旧图册。
当代纸质书已经很少了,这本图册严格来说不能叫“书”,它是凯莱星上某个破败的博物馆发的纪念本,印刷精美,但卖不出去,也就是当年刚刚获准出家门,看什么都新鲜的小陆必行才肯当这个冤大头。
陆必行买回来翻了两遍就失去了兴趣,丢在杂货堆里,图册上已经落了一层灰,独眼鹰席地而坐,借着头顶一簇柔和的灯光,打开了它。
图册里列满了联盟上上下下的名将,有资格没资格的都露了脸,可是从头翻到尾,却都没有他想看到的那个人,他们像抹去了什么污点一样,把他的存在、荣光一并消除。
陆信到底犯了什么罪,独眼鹰不知道,知道了也无能为力。
今天晚上那个灰袍不是第一个来找他的,阴沟里也有想要浮到水面上、顺波涛兴风作浪的人。他们想借着“重组自由联盟军、守护第八星系”的大旗,像当年背叛凯莱亲王一样,背叛联盟、自立门户,在乱世里搏一席之地。
可是他独眼鹰不想,他不到两百岁,已经身心俱疲,只有在烈酒和女人面前,偶尔还能兴起几分年华犹在的错觉。
有时候喝多了酒,他心里会升起卑鄙的沾沾自喜,逢人吹嘘自己年轻时跟着陆信打海盗的丰功伟绩,跟人家说,卖几年命,换来大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和呼风唤雨,值。
而酒过三巡,牛皮吹尽,他抱着马桶呕吐的时候,就又会突然陷入到无法言说的寂寞里。
因为他自己知道,当年跟着陆信,真的不是为了所谓富贵和权力。
但……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话不能说,说了显得他愤世嫉俗、天真愚蠢。
“一个愤世嫉俗、对一切失望的中年男子”,这他妈是什么形象?太可怜了。
可怜的东西,都是要给人笑话的,不如当个精明市侩的投机者,让人酸溜溜地夸一句“你算赶上了好时候”。
独眼鹰的目光在图册最后一页停留了片刻,隔着纸页,林静恒向他投来漫不经心的傲慢目光。
“你得意什么,小崽子?”独眼鹰恶狠狠地对图册里的人说,“你第一本睡前故事书还是我传给陆信的。”
那本书叫《地下城恐怖故事一百则》,改编自第八星系真实事件,从饥荒时期专门偷尸体吃的“死人盛宴”,到穿肠烂肚的彩虹病毒,全是高清图片,细节一应俱全。
据陆信反应,该书效果卓绝,那小东西一丁点大,也不知道跟谁学的一口沃托式的虚腔假调,每天睡前都会冰冷客气地逐客,说些“感谢您的陪伴,将军,我准备休息了,晚安”之类让人不爱听的话,自从有了这本书,那小崽早早就会钻进被子里,就露一双眼睛,老实得不行,连陪睡都不吭声了。
陆信说,小男孩睡着以后非常规矩,一动不动的,就好像睡梦里也有人要检查他仪态似的,时常突然惊醒,就算有伊甸园看护,一宿也总要醒上一两次,醒了也不吭声,就自己默默地对着墙躺一会,从来不往大人怀里钻。
陆信还说,这孩子把眼里的人都放在心里,情深义重。
结果林静恒就是这么给他“情深义重”的。
独眼鹰越看越心烦,把图册摔到一边,跟自己空荡荡的膝盖面面相觑片刻,突然又想起,不管怎样,这人都已经没了,于是愈加心烦。
他想,陆信这辈子还剩什么了?
亲手建起来的大厦倒了,议会大楼后面的石像被斩了首,和他有关的东西都要从历史里抹去,没人敢提他,没人为他平反,他用心血养大的孩子狼心狗肺、不得善终,仅剩的那一点骨肉远在第八星系,甚至从来不知道他的存在。
“玫瑰之心,怎么又是玫瑰之心?”独眼鹰捻灭了烟头,恨恨地想,“他死了也好。”
独眼鹰摸出个人终端,对自己手下轻声吩咐道:“把盯着少爷的人都撤了吧。”
“老大,你不是说他那机甲快改装完了吗,万一真跑了怎么办?咱们不堵啦?”
独眼鹰“嗯”了一声,语气温柔得几乎不像他:“大了,也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放他走吧。”
反正林静恒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来调查一个非法军火贩的儿子了。
“后来我才知道,老陆其实是故意放我走的,”银河城中央区,花团锦簇中的新郎之一耸肩说,“放我走还不给生活费,老陆,你可真够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