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蔚的神色依然是淡淡的,不承认也不解释。
那些纠缠的心意生前都没能宣之于口,死后,又怎么能借着人工智能的模拟投影掰扯明白呢?
要真是那样,岂不是活人在自欺欺人么?
纳古斯连忙打圆场岔开话题:“那后来呢,这事怎么处理的?”
“伍尔夫元帅没处理,明目张胆地偏袒了陆信,小蔚匿名把监控视频发给了麦克亚当,又抄送伍尔夫元帅和各系主任,麦克亚当家的小子看见抄送名单,直到理亏,声都没敢吭,紧接着就休学了,那个首鼠两端的训练场管理员后来被辞退,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哈登叹了口气,“后来据说陆信出事,麦克亚当家在里面起的作用可不小,陆上将,你前半生走得太顺啦。”
再也没法反省的陆信没心没肺地冲他笑。
纳古斯抓了抓头发:“可是我们将军收养静恒的时候,明明提到过,他和林中将是过命的关系啊。”
林蔚微笑着说:“他吹牛的。”
纳古斯:“……”
这命过得也太塑料了!
哈登博士说:“这个啊,我倒多少也知道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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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乌兰学院的三四年级都有一场联合军事演习,学生们打散后随机分组,高年级负责决策,低年级负责执行。
林蔚三年级的时候,抽签环节也不知道哪路神仙没睁眼,把他分到了陆信的组里。而且这一组人,不管是三年级的还是四年级的,全都是“平民派”。
“老大,你觉不觉得他进来怪别扭的?”一个脑袋尖尖长得像枣核的男生说。
“嗯?”
“就跟……就跟大家都在公共厕所里光腚的时候,突然闯进来一个异性似的。”
“拉倒吧,就你那尊臀,闯进来一头熊也是熊吃亏。”陆信回头看了林蔚一眼,这个传说中伍尔夫元帅的养子在校时非常低调,除了入学时被人议论过一阵之后,就再也听不见他的消息了。此时,他正在调试机甲,动作纯熟流畅,看不出一点紧张。绝大多数学生进入乌兰学院之后才第一次见到机甲,第一次乘坐机甲离开学校必然紧张,这就能看出“家学渊源”来了。
林蔚话不多,没人理他,他就独来独往,看起来十分自在,有人找他说话,他也耐心回应,举手投足看得出很有教养,没有那些公子哥们眼高于顶的毛病。
“哎,”陆信想了想,又叫住枣核同学,“那是我导师的儿子,跟他们说一声,给我点面子。”
“知道,这都快到域外了,谁敢在这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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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第八星系还没有进入联盟版图,”陆信的投影插话说,“所以统称为‘域外’。我们要先熟悉第七星系边境的星际航道,然后模拟海盗入侵,打自卫反击,没想到那一届演习出了事。”
怀特问:“什么事?”
林蔚说:“海盗真的来了。”
“我记得那是一起重大教学事故,”哈登博士说,“有人泄露了学生演习地点和详细的时间安排,域外海盗掐准了时间,演习期间趁乱长驱直入。非常巧的是,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那组。”
“不巧,”林蔚说,“这个‘有人’,姓麦克亚当。”
图兰:“您怎么知道?”
“我事先得到了消息。”林蔚说,“我有个……一直没见过面的网友,念的是管委会资助的学校,作为报答,寒暑假要替管委会打工,打扫会议室的时候偶然听见了麦克亚当父子的密谈,出发前给了我警告。”
众人的目光集体位移。
劳拉?格登博士一笑:“对,那个听墙角告密的人就是我。”
“但是这种小道消息,说出去也没人信,我们商量以后决定,与其坐地等,不如我们主动出击。”陆信说,“我们私自脱离了演习场,跑到了域外——也就是现在的第八星系,打了一场伏击。”
林蔚纠正道:“是你决定,你没跟别人商量。”
“成功了吗?”
投影里的陆信听了这句问,忽然就不笑了,目光穿过幻影与现世交接之处,好像看见了遥远的过去。
“没有。”好一会,他才说,“海盗战队的规模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们弄巧成拙,反而陷进了他们包围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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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好了,离我们最近的驻军是第七星系边境守卫军,需要你突破敌军侧翼后,进入跃迁点紧急跃迁范围——海盗凯莱亲王的兵虽然多,但不全是穷凶极恶的海盗,我听说大部分都是民间强行征来的兵,打仗时当炮灰用,你看他们行军,两侧明显跟不上主力,应该就是弱点,”少年林蔚一字一顿地对陆信说,“精神网权限给我,备用机甲你开走,我来拖住他们——”
“我……”
“你决策失误,你来解决问题,组长。”林蔚不由分说地打断他,“你回来的越快,我们活着的可能性就越大。趁包围圈没有完全合拢,快走!”
陆信咬牙开启备用机甲,强行突围,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真刀真枪地面对战场。
蜂拥而至的海盗机甲在后面穷追不舍,防护罩在高能粒子流下摇摇欲坠,这时,敌军侧翼迎面和他遭遇,紧接着导弹锁定了他,在这种距离内,除非紧急跃迁,否则根本没地方躲。
而他还没能进入联盟跃迁点的紧急跃迁范围!
羽翼未丰的雏鸟在“暴风雨”中绝望地想:“完了。”
然而预想中的粉身碎骨却并没有落在他头上,千钧一发间,对方竟然像忘了怎么开炮一样,迟疑了一瞬,陆信趁机攻占了对方的精神网,强行远程控制敌军机甲开路,穿过缝隙,抵达紧急跃迁范围——
在他短暂地控制敌军机甲的时候,他通过精神网,窥视到了他的“敌人”。
驾驶员居然是个比他还小的少年,非常瘦小,穿着不合身的军装,也不知是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他被精神网反噬,昏迷不醒,而那机甲舰长愤怒地咆哮着什么,然后一枪打死了胆敢在战场上昏迷的少年。
反正这种炮灰多得是,没用的就随手扔掉。
那一枪响起的时候,陆信断开了远程控制,紧急跃迁到了第七星系航道。
少年不知是哪个贫苦家里的孩子,被凯莱亲王抓去充军,他大概第一次抬起导弹炮口,怎么下得去手轰炸呢?
“要是他那时把我击落……”陆信保护性气体的包裹下,心里茫然地冒出这么个念头。
那是第八星系的奠基人、联盟最伟大的将军陆信,第一次浮光掠影地尝到第八星系的严酷滋味,目睹其中朝不保夕的命运。
第八星系头颅被打穿的少年的脸,反复出现在他的梦里,循环了十几年。
于是十几年后,年轻的将军扛起了联盟的战旗,兵发第八星系——
有了这个故事的开端。
第201章 番外四 婚礼夜话(完)
悲当浇愁, 喜当尽兴, 悲喜交加,难以言表, 那也就只好不醉不归。
婚礼到了后半场, 湛卢准备的香槟居然不够了, 临时拉来了林静恒的藏酒救场,藏酒当然什么品种都有, 于是众人只能各种酒水混在一起喝, 效果翻倍。没多久,那些礼服俨然的宾客们就好似现了原型的妖魔鬼怪, 一个个就地放飞了起来。如果说刚开始, 众人还是刻意想把话题往轻松上引, 到了这会,不少人已经开始人鬼不分、不知今夕何夕了。
“老郑,你牛什么牛?你知道你为什么能被选中将军亲卫吗?”纳古斯晃晃悠悠地往郑迪身上扑。
第二星系中央军郑迪司令已经在玫瑰之心粉身碎骨,如今只有一缕投影赴宴,当然接不住他,纳古斯扑了个空,但平衡感颇佳,绕着圆桌滑了半圈,居然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没倒。
“那天将军喝多了,醉得走路就……就跟我一样,直往墙上贴,一路亲着墙皮过去,看人都重影,随便指了一个你就领走了,等醒过来一看,好,鼻子都气歪了……他发现自己选了根旗杆,往亲兵团里一站,比别人多出一个脑袋,比将军自己还高三公分!形象还不怎么样,面有猥琐之气,往广场上一戳,大概只配挂海盗旗。”
投影中的郑司令应声站起来,亮出自己傲视群雄的身高。
“怎么还当着我面造谣?”陆信抗议,“谁说他比我高三公分的,啊?有官方资料吗?有照片吗?大郑,别丢人,你赶紧给我坐下!”
爆料人纳古斯把第六杯红酒一饮而尽,人飘了、灵魂飞上了太空,他一脚踩上椅子,放出平地一声雷:“因为我们将军的身高是虚报的,哈哈哈哈哈……老郑来了以后,他连夜下单,给自己和亲卫团的军靴里都定制了内增高……嗝!”
怀特迈着螃蟹步走过来,拿着个瓶盖,假装是镜头,对准纳古斯一通“拍”,嘴里还念念有词:“联盟最伟大的陆信将军竟涉嫌虚报身高,是道德的沦丧,还是时代的创伤……”
说着说着要倒,林静恒用脚勾过一把椅子,接住了摇摇晃晃的怀特,突然就觉得陆将军的形象不那么高大了。
陆信不甘示弱:“就你有嘴,就你会说话,好——纳古斯你来讲讲,你自己因为体重不达标,被军校延期毕业一年的故事。”
投影里,第一星系边境守卫军杜克将军忙说:“将军说得对!”
死得不明不白的安克鲁紧随而至:“老实交代!”
……都谁跟着陆信穿过内增高,由此可见。
“这就是道德的沦丧……呸,都被那小子带走了。这就是病态的社会价值观,”纳古斯把空玻璃杯举过头顶,单手在自己胸口上捶了几下,“太空军,精神力高、身体健康不就行了?我又没有超重,我只是比标准值稍微健壮了一点点。”
林静恒:“一点是指八公斤吗?”
纳古斯:“……”
“你的名字在兰斯博士的名单上,我详细调查过你们每个人的档案,”林静恒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确实没多少,一只烤乳猪的重量而已。”
“联盟军委,歪风邪气!体重管理还成硬性指标了!你们这样对社会有什么正面影响?跟束腰剔骨厌食症的野蛮原始人又有什么区别?”纳古斯气急败坏,“连两三百岁的老元帅都要控制饮食,有天理吗?”
现场有人喷了酒,集体抬头望阁楼。
伍尔夫元帅的投影落在阁楼上一棵盆栽棕榈下,闻言顿了顿,朝楼下举了个杯——除了他生命中最后一段时间,是被困在“夜皇后”的幻境里奄奄一息外,伍尔夫的公众形象几十年如一日,瘦削、利落、不苟言笑。
“人上了年纪,新陈代谢放缓,老胳膊老腿的,又很难维持年轻时的运动量,”伍尔夫不紧不慢地说,“两百岁以后,我主要靠营养剂代替饮食,精确控制摄入,也可以消灭食欲。”
“真巧,”当年的沃托美人林静姝微笑着插话,“我也不喜欢把自己弄一身臭汗。您试过提高新陈代谢的辅助药物吗?我用过两个牌子,都还不错。”
“那是你们年轻人用的,”伍尔夫心平气和地说,“超过两百岁,这东西就有加速波普的风险了。军委当年有过相关案例,他们后来怎么评价这事来着?哦——‘生于忧患,死于营养过剩’。”
林静恒:“……”
这二位生死宿敌坐在一起,促膝探讨节食减肥,几乎有种别开生面的严肃感。
“你们在营养过剩,我们却在挨饿!”——这是死后不忘忧国忧民的爱德华总长。
伍尔夫:“深表歉意。”
“过分关注包装和外表,本来就是消费主义的诡计,消费主义是伊甸园的一条腿,连将军们也被裹挟其中,说明伊甸园的精神控制相当成功。”——这是撑着头、心不在焉的劳拉?格登博士。
“消费?将军从来不消费,将军是个死抠门,每次轮到他买单,就请我们吃补给站食堂。”——这是喝醉了就挖旧上司祖坟的纳古斯统帅。
“关注外表也没什么不好,不是招上来好多眉清目秀的新兵小哥么?”图兰酒壮怂人胆,跑到林静恒面前立正,打了个酒嗝,“报告!”
林静恒:“不许说,滚。”
“我偏要说!将军,你今天被礼服捆住了,剪不了我头发了,嘻嘻嘻。”图兰五迷三道地胡说,“报告!值此佳节……”
泊松杨和托马斯杨两兄弟扑上来,一左一右地把她拖走:“佳什么节,酒疯节吗?”
图兰上半身被拖出了一米远,两条腿还不依不饶地在地上刨:“值此……佳节,将、将军,我有一个夙愿,我就想摸一摸你那脸,听说叶芙根尼娅给你的脸投保十万第一星际币……十万……啊!让我摸一下!”
陆必行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手拉起图兰的爪子,一手拖来了拜耳,一声脆响,把图兰的爪子粘在了拜耳的脸上,慷慨地说:“随便摸吧。”
拜耳的脸瞬间与杯中酒“相映红”,肉体冻结了,魂飞魄散了。
深藏功与名的陆必行很快被另一波宾客七手八脚地拖到了另一边。
直到露水落下,“花童们”才仿佛被解除了诅咒,十大名剑的机甲核经过了一晚上的“劳动改造”,服刑完毕,一个个悄无声息地恢复成年男体女体,挨个给宾客们的个人终端设置“酒醉模式”——这样,自动驾驶的车就能把他们拉回家,家里的智能家电和医疗舱也会做好准备,自动把醉鬼泡进醒酒安眠的药水里。
人都走了,只剩下投影,方才宾客满座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冷清下来,再一看,忽然就觉得依然坐在院落里的投影们虚假了起来。
陆必行送完客,接过湛卢递给他的一杯冰水喝了,长吁了一口气:“随便请亲朋好友吃顿饭都这么累,那种正经婚礼是怎么办下来的……静恒呢?”
林静恒大概是嫌束缚,把礼服外套脱下来,搭在一把椅子上,人却没在。
陆必行:“他喝了多少,不会是找地方吐去了吧?”
家政机器人们倾巢出动,开始收拾残局,夜风扫过装饰性的植物,枝叶簌簌作响,从高处绵延下来,陆必行若有所感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