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林静恒在阁楼顶上伸长了腿,搭在一把小木椅上,这里视野很好,星空皎洁,能看见很多邻居的屋顶,此时正值银河城的干季,不少人家都把阁楼改成了露台,有些有心人家里做了个小小的生态园,间或几只猫翘着尾巴飞檐走壁而过,巡视完领地、各自回家。

“以前没注意过,这边住得还真是蛮局促的,那天不知道谁家猫跑进后院,还把湛卢养的那条蛇打了一顿,吓得它现在都不敢出屋。”他低声说,“我记得以前在沃托,方圆三十公顷内都是自己家的私人领地。”

林静姝的投影与他并排坐下:“墙角那棵棕榈树脾气不好,嗓门还那么大,吵死了。”

林静恒偏头看了她一眼,依稀有种回到了小时候的错觉。

那时他们有很大的一个家,远离闹市区,家里的活物只有他们俩和一个幽灵似的父亲,有时十天半月都不一定见得到林蔚一面。人工智能把园子搭理得精致而冰冷,每到有风,那些植物们就会闹鬼一样地窃窃私语,这时候,双胞胎就会爬上屋顶,假装听得懂那些树在说什么,还会煞有介事地给它们配词。

林静恒:“……在和周围的袖珍椰子吵架么?”

“在阴阳怪气地酸楼下花坛里的开花植物。”林静姝的目光穿过一排吊兰垂下来的绿帘,落在冷清下来的花园里,人工智能在清场,投影们一个一个地消失了,不知为什么,只有她还在,“它说薰衣草有狐臭,蝴蝶兰妆画得太浓,凑近了根本没法看。白玫瑰是乌合之众,非得一群一群地混在一起才有点花样,不然就像一团揉皱了的擦鼻涕纸。”

林静恒脸上有笑意一闪而过,随后又落寞下来。耳边是低沉轻柔、甚至带一点蛊惑意味的女声,与他记忆里清脆的童声不一样了,他沉默了一会,打开个人终端,手腕上就弹起了一条项链的投影。

白金链,坠着一只贝母和彩色宝石拼的小独角兽,闪着一圈柔和的荧光。

林静姝睁大了眼睛。

“我记得你小时候有一只,”林静恒好像有些不自在似的,移开了目光,“这个是……”

是他精心准备,循着记忆一点一点画出来,请人按着他的画稿定做的。本来想在她婚礼上送给她,可是临到头来,又怕激起她多余的童年回忆,好像有违他借刻意疏远来保护她的初衷,思前想后,到底还是把这条项链从贺礼里面扣掉了。

“是……我有一次出差看见随手买的,”林静恒习惯性地用不在意的语气说,“一直没想起来给你,在白银要塞压箱底。”

后来大概在海盗的轰炸里变成太空垃圾了。

“正好你来了,带走吧。”林静恒一挥手,项链就从他的个人终端上飞出去,落在了投影林静姝的手心里,两个投影智能的连在了一起。

“谢谢哥。”林静姝脸上绽开了一个小女孩一样的笑容,立刻戴上,摸出镜子,摆了几个角度的姿势,兴致勃勃地转头问他,“好看吗?”

林静恒先是微笑,然而很快,那笑容就黯淡了:“湛卢,你不用这样。”

不用建模,林静恒也知道,她接到项链时不可能会是这个反应的,她早就不爱独角兽了,也不会与他握手言和。她并非瞻前顾后的人,从第一天走上岔路,就已经看穿了结局。这明显是湛卢打破了设定,牵强附会的,可惜太假,只骗了他一秒,梦就醒了。

林静姝的投影一顿,然后她保持着灿烂的笑容,一动不动地消散在了空气中。

“不是湛卢,是我。”

陆必行不知什么时候上了阁楼,走过来从身后搂住他,把下巴垫在了他肩上,一股清冽的酒香随着他的呼吸弥漫过来,还带着体温。

林静恒叹了口气。

“怎么?”

林静恒:“没什么,收拾完就进屋吧,外面还是挺冷的。”

陆必行按住他不让他动:“你想说,早知道是我,就不说破了,会假装被我哄着开心一下,对不对?讨厌。”

林静恒一顿,没人敢在他面前没完没了地散德行,于是宾客们灌的酒就都进了陆必行的肚子,这会多少有些神志不清,好不容易耍了个小花招,马上就被拆穿,十分挫败,于是蛮不讲理地粘起人来,借酒撒娇,把脸埋在他肩头乱蹭,嘀嘀咕咕地不高兴。

“喂……”

“你衬衫怎么这么硬?”陆必行不满意地皱起眉,不等林静恒回答,就张嘴咬了他一口,“讨厌。”

林静恒“嘶”了一声,捏着他的下巴,把他脸抬起来。

“有你是我的,我还用假装什么?”

“我……你说什么?”

“睡觉了,你不累吗?”

“再说一遍。”陆必行纵身追上去,“说清楚点!”

第202章 番外五 “退休”生活

陆必行的老秘书长马上要退休, 在边境工作的女儿就把他外孙送回了启明星, 一方面是为了小孩教育方便,一方面也是怕他退休后生活空虚, 给他作伴。

老秘书长这个“女儿”不是亲生的, 女孩父母以前是凯莱星的公职人员, 海盗全面入侵联盟的时候,昔日的第八星系首都星被凯莱亲王轰炸, 全家罹难, 只有她因为给移民的好友一家送行,才逃过了一劫。老秘书长当时被外派到启明星, 听到消息, 赶紧冒着危险亲自去接她, 也恰好因为这次冒险,躲过了反乌会攻占启明星的黑暗时期。

女孩当年十七岁,未成年,又是在兵荒马乱的战争年月,老秘书长就接过了她的监护权,成了她的养父,这一对幸存的父女相依为命多年,感情胜过亲生,老秘书长也自觉有养大一个孩子的经验。

但是很显然,庇护一个快成年的青少年,跟养一只学龄前幼崽,差别还是很大的。

老秘书长试养了两天,有点怀疑人生,想跟女儿退货。

“他妈妈小时候又安静又坐得住,学起什么东西来都认真,有时候看着就让人心疼——陆总,您记得阿黛尔吧,跟那个小男孩怀特……他们俩一起进工程部的,您亲自面试过,是不是很优秀?”老秘书长收拾了会议记录,给自己和陆必行一人倒了一杯热茶,愁容满面,“这孩子是她亲生的吗?”

陆必行知道老秘书长只是纯抱怨,于是笑眯眯地不接话茬。

“就算是亲生的,肯定也是他爸的基因有问题,”老秘书长斩钉截铁地说,“要不然就是他爸教育有问题。”

陆必行吹了吹茶水上的热气:“怎么?”

“这两天正办转学手续,我买了个家用的幼教人工智能,想先在家里教他一点简单的算数和看图识字。唉,根本就坐不住,我想办法鼓励他,就跟他说好了,每天好好上一个小时的课,学完就给小点心吃,一开始还有点用,可是没两天,他还学会骗吃骗喝了——讨价还价,一会要求多吃一块饼干,一会要求少上十分钟的课,只要我不在旁边看着,就东摸西摸,幼教机器人每天都在告状,您说怎么办?”

陆必行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阿黛尔那时候都是大姑娘了,又刚刚经历过国破家亡,她怎么能跟四岁的小朋友比?”

老秘书长重重地叹了口气,坐在他对面。

陆总长说:“用零食诱惑他上课也不妥当,您相当于把数学和填字游戏的内在乐趣,异化成了换取‘报酬’的外在动力,越这样,他就对您要求他做的事越没有兴趣,只想偷更多的懒,换更多的糖吃。”

老秘书长想了想,觉得似乎有道理。

“四五岁左右是心智爆炸期,小孩会变得比之前更闹、精力更旺盛,同时也更好奇,您可以试着引导他用十几分钟专心做一件事,但一个小时就太过分了。我跟您讲……”

紧接着,陆总长就像个真正的育儿专家,头头是道地从“儿童生理特点”,讲到“幼儿心理与教育”,要理论有理论,要实际有实际,满口干货,整理一下,大概能直接发表成册。

老秘书长像平时记录总长重要发言一样,条分缕析地做了笔记,末了深受感动地点点头:“总长,新时代的教育家啊!”

陆必行收拾好自己的公文包,一摆手:“好说。”

老秘书长:“对了,您以前不是一直念叨想培育个孩子吗?准备了吗?”

陆必行:“……”

五年前,陆必行第一次辞职,本以为以后的日子就是天高海阔、在家咸鱼,于是埋头研读了一打育儿教程,准备当爹,他还接管了湛卢的厨房,每天沉迷做饭,谁知眼看就要自学成材,晴天霹雳,他又多了五年任期。

这五年里,联盟和平分解,各大星系先后独立,缔结外交关系,残存的海盗势力在第八星系空脑症军团的协助下,几乎被清剿一空,少量鸦片芯片余毒仍在流窜,需要长期斗争,星际间成立了新的特别缉毒组,由白银四的阿纳金牵头,空脑症平权运动也自然而然地走上前台。第八星系在天然虫洞之外,也开始和第七、第六星系联合构建新的跃迁网,前期工程推进很快,跃迁点技术又有新的突破,顺利的话,二十年内,第八星系就能重新连上跃迁网——翻天覆地,日新月异,作为行政长官,为了给继任者打开一个良好的局面,陆必行一刻也不得闲,培育婴儿的计划不得不一拖再拖。

他十分不甘心,只好退而求其次,软磨硬泡着湛卢给他养了条狗,跟黄金蟒和变色龙一起喂。

说服湛卢不容易,除非更改人工智能设定——湛卢坚定地认为猫狗之类的哺乳动物宠物破坏力强,还掉毛,并不是理想的生活伴侣——之所以被说服,还是多亏了邻居家的猫。

该猫相貌异于常猫,奶牛花色,长着一张阴阳脸,膀大腰圆,是当地一霸,平时偷鸡摸狗,殴打同类,还曾多次潜入总长家后院,蹂躏花草树木若干及黄金蟒爆米花。而且面对统帅,竟也敢呲牙咧嘴,堪比独眼鹰的在天之灵。

电子管家考虑再三,终于同意领养一条狗,负责在外敌入侵的时候为爆米花报仇雪恨。

就这样,“林将军和工程师001的动物园”里住进了除主人外的第一位哺乳动物——一条名叫“陛下”的狗。

陛下刚来的时候接近一岁,通体漆黑,四肢修长,品相很配得上大名,是条威风凛凛的好狗。宠物领养处的人声称,陛下是“狗王”,聪明好训能看家,性情沉稳不爱叫,能同时满足几位家庭成员的要求。领回家以后,果然训练有素,很会看人脸色,连惊惧的爆米花也渐渐习惯了新室友,因为有它坐镇,恶霸奶牛猫从远处暗中观察了几天,没敢贸然来犯。

就在湛卢和爆米花都松了口气,以为抱紧狗王大腿就万事无忧的时候,奶牛猫来了一次试探性袭击。

结果狗王和黄金蟒一起被挠得姹紫嫣红。

较真的人工智能湛卢致电宠物领养处,投诉虚假宣传,对方回复:“我们并没有保证过狗王的战斗力就一定很强,也不排除陛下是条亡国之君嘛。”

……

“终于可以退休了。”

“终于可以退休了。”

陆必行和老秘书长想起自家事,心都很累,异口同声地感慨了一句。

三个月以后,陆必行将工作交接完毕,迎来了他期盼过几十年的新生活。

这天,林静恒刚一推门,家里那位“亡国之君”就狂奔而至,叼来了居家的拖鞋。此君性情谄媚,很能看得出谁不好惹,对统帅尤其巴结。

“走开,别蹭我裤腿。”制服容易粘毛,林静恒用脚尖拨开扑上来撒娇的大狗,问湛卢,“家里什么味?”

“墙漆。”电子管家回答,“陆校长正在书房刷墙。”

林静恒:“……”

陆必行十八个独立年没休过长假,好不容易解放,精力旺盛得堪比一百个熊孩子,白天鼓捣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晚上就去变着花样地纠缠林静恒。

林静恒可没有假休,被他昼夜不分地折腾了几天,头天早晨艰难地爬起来,腰一软竟然摔回去了,于是当晚,他果断无视陆必行各种色诱、各种找存在感,跑去睡了书房。

陆必行像玩涂鸦一样,穿着个五颜六色的大围裙,把书房里一干杂物堆到了储物间里,脚边围着一圈不同颜色的墙漆。林静恒上楼的时候,他正在对着门边没干的黑板墙漆比划着什么,听见脚步声,陆必行得意洋洋地回过头来,贱兮兮地明知故问:“墙漆要晾几天,哦,我不小心选了玫瑰味的,你不太喜欢这个味是吧?统帅,这几天你用书房吗?”

林静恒双手抱在胸前,靠在门口看他作妖。

“这里刷一块黑板漆好不好看?”陆必行眼珠一转,很机灵地转移话题,“平时可以写写画画,还可以当装饰,比如画一副我的手绘人像,这样你在书房工作的时候,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我在旁边……”

林静恒:“阴魂不散?”

陆必行瞄了一眼他眼底淡淡的青色,笑得和翘着大尾巴的陛下一样谄媚。

林静恒似笑非笑地走过来:“人像是吧?不用手绘那么麻烦,我来画。”

陆必行隐约有了一点危机感,但在玫瑰味的墙漆里浸泡了大半天,熏得他反应迟钝,没来得及跑,下一刻,林静恒迅雷似的出手将他手臂拧到身后,另一只手扣住他后颈,往前一按——

一个人形轮廓就印在了没干的墙漆上。

陛下和爆米花上了楼,在门口围观了这一幕,连忙各自夹着尾巴逃之夭夭——陆必行被墙漆抹了个阴阳脸,跟那只欺狗霸蛇的奶牛猫活像一个爸爸生的。

五秒后,书房里“嗷”一嗓子:“林静恒!”

林静恒身手敏捷地躲开他一扑,几步撤到门口,顺手在外面锁了书房门。

但是伟大的工程师001怎么会被区区一个电子锁锁住?

陆必行三下五除二破开房门锁,决定用“伤敌一千自损一万”的方式施以报复——他狞笑一声,转身薅起墙漆桶里的刷子,照着自己头脸一通抹,把自己抹成得香喷喷、一片漆黑无死角,撒丫子跑了出去。

“你信不信我亲你?我要在你身上啃一百个唇印!”

无处不在的电子管家湛卢从房顶上垂下来,扫描过一片狼藉的墙和地面:“陆校长,我曾经提议您从墙漆公司订购一个自动刷,您拒绝了我。”

陆必行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放着我来!”

湛卢:“现在您恐怕得订购一个‘拯救糟糕的家’的装修机械人套餐。”

“我说放着……”

紧接着是“咣当”一声,然后一通乱响,某扇门关上,安静了。

湛卢落地化成人形,耸了耸肩,把企图往书房里钻的爆米花拎出来,融化进了墙壁里。

变色龙蹲在楼梯上一个漆黑的脚印旁边,瞪着一双呆滞的眼,颜色慢慢变深。

……

这一天的晚饭被推迟了几个小时,因为主人们都被迫去洗澡了。

“谢了,湛卢。”陆必行从保温柜里端出晚饭,烤箱上亮起一个机械手图标,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吹牛皮不打草稿的前任总长探头张望了一眼楼梯和楼道,皱着鼻子闻了闻满屋的玫瑰花香,“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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