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神一点,他身上简直有武侠小说里描述的那种“杀意”。
三胖:“乖乖的,你捡了个什么玩意回来?”
魏谦:“别提了,捡的时候没带放大镜,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三胖叹为观止,远远地冲魏之远喊了一声:“行了哎宝贝,咱哥儿几个今天都收工啦,用不着你出场啦,咱们起驾回宫吧!”
魏之远认识三胖,听这话就站在了原地,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魏谦,把水管扔下,抹了抹鼻子,擦干净鼻涕,说:“哦。”
结果魏谦当天晚上回家就做了个梦,梦见魏之远变成个变态杀人狂,杀完人他也不知道跑,淡定地坐在一片血泊之间,面无表情地开口叫了他一声“哥”。
魏谦当场就冷汗涔涔地醒了,他坐在床上,看见一边的光着屁股趴在床上睡的昏天黑地的小崽儿,忍不住抬手在他软乎乎的头发上摸了一把。
而魏之远就像个小猪似的,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魏谦又捏了捏他的小胳膊腿儿,发现他哪都是软乎乎的,跟小宝一样软,一点也不像个杀人犯,做着梦还砸吧嘴,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好吃的。
他坐在旁边观察了他一阵子,心想这崽子才这么一点大,就这么凶残,将来还了得?
别的无所谓,别出去给他惹事去就是好的。
将来……唉,“将来”是多么渺茫的一个词。
魏谦睡不着了,他下了床,走到了阳台上,把窗户推开了一点,就着寒冬腊月里的阵阵寒风,在一片夜深人静里思考他自己的那虚无缥缈的“将来”。
高中的学费比义务教育的时候贵那么多,贵得魏谦砸锅卖铁,也就只勉勉强强地凑够了一个学期的,他念高中的这小半年里,从他那死鬼老娘那得到的积蓄快要花完了,眼下,随着天气一天凉似一天,魏谦几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可这样的重压却无处诉说,因为他是大哥。
魏谦做梦都想把高中念完,做梦都想要像这个城市里的大多数人一样,西装革履、朝九晚五,体体面面地活着。
“体面”,那是他打断骨头连着筋一般的梦想,尽管它看起来是那么的愚蠢、遥远又虚无缥缈。
现实容不得他再这样幻想虚无缥缈的未来了,高中繁重的课程占用了他所有的时间,老师不会允许他在别人上晚自习的时候独自一个人离开学校去哪打工。
而算起来小宝已经到了七岁,也是要上学的年纪了,因为他这个做大哥的自私,只顾着自己的学费和梦想,有意无意地错过了小学报名时间,这一年就这么让她耽误了,魏谦怎么不敢再耽误她下一年。
魏谦悄悄地走进厨房,米缸里只剩下不到两斤的陈米,厨房里还有一颗大葱和几棵烂菜叶子,他兜里还剩下十块零五毛。
他要买吃的,要买日用品,要交水电费……
他需要那么多的钱,才能维持起码的生计。
这样的生活就好像一个千疮百孔的麻袋,四处都是窟窿眼,让魏谦筋疲力尽弄来的钱轻易就哗啦哗啦地流出去了。
魏谦弄钱的方式依然是每个周末都去打零工,随着家里多了一口人,钱开始不够花了。
魏谦每天早晨离开的时候,都炒一个菜,留下两个馒头给俩孩子,然后自己声称在学校吃。
不把午饭钱省下的话,就不够花了。可他毕竟正是饭量大的年纪,饿不得,所以魏谦会趁中午午休时间翻墙遛出学校,到乐哥的台球厅里给人暖场,顺便蹭顿午饭吃,一个学期下来,他自觉台球都快成半个专业级别了。
每一天……每一天的柴米油盐都是一条鞭子,从他一睁眼开始,就抽打着他不停地奔,不停地想办法。
这让魏谦心绪难平——重压之下,任是谁都心绪难平。
他从兜里摸到了半包烟,是下午打架的时候不知谁塞给他的,他突然想起别人喷云吐雾时的模样,于是魏谦坐在厨房,把烟点着了。
他就这样一边咳嗽,一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抽第一根烟,肺部缺氧让他觉得头晕目眩得,甚至有些恶心。
魏谦坐在地板上,靠住门板休息了片刻。
要不然……就不上学了。
他茫然地这样想着。
“我实在没有办法。”魏谦对自己说,“我真的是山穷水尽,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他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像是眼睁睁地看着那扇通往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地关上,他拼命地赶,可总是鞭长莫及。
就在这时,魏谦想起了乐哥的那句话——有任何困难都可以去找他。
魏谦睁大眼睛思量了片刻,忽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地猛地站了起来,他两根手指间还笨拙地夹着香烟,整个人都为这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康庄大道而战栗不已。
魏谦有些口干舌燥,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到乐哥面前。
对,乐哥肯定会借给他钱,等他上完学,甚至他可以上完大学,他会回来报答乐哥,以一个不同的身份。
只要乐哥肯供他,他就再也不用每天吃了上顿没下顿地发愁,再也不用算计家里的那一点钱算计得心尖都疼了,他可以踏踏实实地把这几年念下来,他保证自己会成绩一流……
滚烫的烟灰落在了魏谦的手上,烫得他一哆嗦。
他默默地低下头,盯着劣质香烟散碎的烟蒂发了一会呆,把烟屁股捻灭了,丢在了垃圾桶里。
魏谦滚烫的脑子冷却下来,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他总是记得那个过河的故事,记得格外深刻——靠在母亲怀里听故事的经历对他而言是绝无仅有的奢侈的记忆。
他记得女人说过的话,“人不能过得太舒服,等你脑满肠肥、每天都吃饱混天黑的时候,就离嗝屁
着凉不远了”。
乐哥能帮他一次,能一直帮他么?
救急不救穷。
乐哥有什么义务给他钱,让他上学,让他吃饱穿暖,让他无忧无虑?
而那种无忧无虑日子不知道为什么,魏谦想起来,就觉得既向往,又毛骨悚然,他仿佛恍然看见那安逸而软弱的自己,就像是一头被圈起来的猪。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软弱”更让他这样的少年恐惧的吗?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没有希望”更让他这样的少年绝望的吗?
如果魏谦不软弱,他就只好退学,只好走上一条没有希望的路——离开学校,去当混混、当打手、打零工,成为一个城市底层的渣滓,艰难地熬过这一生,这几乎是一条一眼能看到底的路。
魏谦也不知道在厨房里僵立了多久,感觉自己的手被冻得有些麻木了,这才吸了吸鼻子,回到客厅被帘子隔出来的小卧室里,躺回床上。
魏谦家只有一室一厅,小宝三岁以后,他就觉得让她和自己一起睡不大方便了,于是把卧室给了妹妹,他自己在客厅里拉出一条帘子,在角落里放了一张床,算是隔出了一个卧室。
魏之远一直是和他睡在一起。
魏谦躺回床上的时候,旁边的小家伙却动了一下,不知是没睡着,还是被吵醒了。
魏之远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打量了一下大哥的神色,就嗅到了他身上一股呛人的烟味。魏之远不是小宝,他从小没被人那样宠过,因此不敢像她一样没心没肺。
小远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轻轻叫了一声:“哥。”
魏谦心绪烦乱,不想理会他。
小远等了好久,没等到他的回复,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衣服,他问:“哥,是不是你没钱,养不了我了?”
魏谦心道,亏你还知道——可这话他没说出口,并不是为了不伤害小孩的心,而是他觉得“承认自己无能和没钱”非常的伤面子,所以他没好气地甩开魏之远的手:“废什么话,你还睡不睡了?闭嘴!”
魏之远好半晌没吭声,魏谦以为他睡着了。
谁知过了一会,小家伙竟然窸窸窣窣地凑了过来,钻进了他的被子,碰到魏谦冰凉的手和脚——冬天屋里是很冷的,当时暖气并没有普及到这种被人遗忘的旧棚户区里。家里还有小孩子,魏谦不放心生炉子,于是用攒了大半年的钱买了二手的电暖气,可那玩意毕竟费电,他们通常是能不开就不开。
魏谦冰冷的皮肤的温度让魏之远本能地瑟缩了一下,然而下一刻,男孩却又哆嗦着凑过来,双手抱住魏谦的手,塞进怀里,又努力伸直了腿,头几乎都要埋进被子里,才勉强够到魏谦的脚,轻轻地把自己的脚搭在了大哥冰凉的脚面上。
顷刻间,小远就感觉到浑身的温度在飞快地流走。
他做完这些事,带着一点讨好的意思,小声说:“别不要我,行吗?我能干活,我还能去捡破烂,我也能赚钱。”
这轻轻的几句话让魏谦的心神几乎一颤。
大概是他久不答话,魏之远开始心慌了。
魏谦为他提供了一个安全而温暖的住所,给了他一个让他从前欣羡不已、不敢想象的家,也从未打过他,甚至连活也不怎么指使他做。
甚至这个冬天,大哥还给他和小宝一人买了一件厚厚的棉衣裳。
魏之远觉得这几乎像是一场美梦,他生怕梦醒了,自己又是那个没人要的流浪儿,徘徊在城市最阴冷的地方,以捡垃圾为生。
“求求你了。”魏之远压得低低的声音有些颤抖,“别扔了我。”
两秒钟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哥。”
魏谦心里五味陈杂,要说他不想扔了这个崽子、给自己减轻一点负担是不可能的,然而他终究只是扒拉了一下魏之远的脑袋,简单地命令说:“睡觉。”
就再没有别的话了。
可是猫狗养了大半年,也该养出感情了,何况是个人。
更不用说这个小家伙每天围着自己转,每天想尽办法做事干活,就只为了让自己高兴一点,能让他留下来。
魏谦知道自己是心软了,他认为自己不该心软,可他没办法,他毕竟不是石头。
算了吧,他这样想着,听着耳边细小的呼吸,心说,这小崽子,可怜。
第七章
魏谦曾经幻想过,有一天,有一个记者会在这样一个老旧的筒子楼里发现他和他的弟弟妹妹这样像狗一样活着的人,然后记者就会拍几张照片,大笔一挥,写着“有志少年打工供弟妹上学、稚嫩肩膀扛起一个家”这样催人泪下的恶心题目,就会有政府机构上门给钱,还会有各种各样钱多得没处花的大款往他们家捐,而他只要上个电视,跟他们一起举着一张大支票合个影就可以了。
可是呢,电视上仍然天天播“穷困大学生”“穷困中学生”“穷困小学生”这样的报道,但是没有一个找上魏谦他们。
大概那年头穷人太多,上电视也需要像后来买车一样排队摇号。
马上就要期末了,天气越发的冷,早晨出门的时候天还没亮,魏谦骑着二手的自行车披星戴月地出了门。
他没有手套,到学校的时候双手冻得几乎没有了知觉,只好一边低着头往楼上跑,一边飞快地搓着手。
这天,他上楼的时候正好碰见了他的班主任,班主任是一位中年的女老师,姓李,平时对他非常好——像魏谦这种读书很认真,成绩好而且态度低调不惹事的学生,如果他恰好长得也比较精神,老师又是女的,基本上就注定了他在学校是受老师格外宠爱的那一类人。
李老师叫住他:“哎,正好碰见个小伙子,快过来帮我搬点东西!”
魏谦帮她把学校新发的二十斤大米和两桶油领了回来,一路扛到了她的办公室,李老师笑呵呵地问他:“吃早饭了吗?”
魏谦顿了顿,摇摇头。
李老师从桌子底下掏出了一个面包和一根火腿肠递给他:“早晨赖床起晚了吧,拿去吃。”
魏谦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过来道了谢。
李老师并不知道他的家庭情况,那时候高中的孩子都穿校服,小伙子们除了有个别爱干净的,全都是一样的邋邋遢遢不修边幅,名牌包和地摊上买的包全都塞得满满当当看不出原来的形状,和女生要个吃完的小薯片桶,涮吧涮吧往桌上一戳就是一个笔筒。
那时候人与人之间出乎意料地平等,表面一扫,也看不出哪个是市长的儿子,哪个是要靠打零工才能勉强度日的孤儿。
只在开学的时候有一张家庭情况调查表,有父母工作单位一栏,魏谦盯着那个空格看了很久,末了胡编乱造地写了“个体”俩字……
反正没人问他是活个体还是死个体。
李老师踮起脚拍拍他的肩膀,嘱咐说:“快去吧,今天礼拜一,升旗讲话准备好了吧,快回去再看两遍,别一会忘词。”
升旗讲话由每班轮派学生上台是学校的老传统了,魏谦上主席台之前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背——并不是他紧张,而是昨天晚上混战的时候后背挨了一棍子,早晨起床一看,乌青了一片,怪疼的。
魏谦脱稿站在台上,滚瓜烂熟行云流水般地说完了他充满了梦想和主旋律的演讲稿,下面照例是全体哈欠连天的同学们敷衍礼貌的掌声。
魏谦非常轻地笑了一下,然后退后两步,把话筒让给主持人。
在他将要下台的时候,魏谦最后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扫视了一圈校园的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