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好一会,魏谦才反问:“我能干什么去?”

“干什么不能吃饭?”

魏谦靠在门框上,茫然地想了片刻,低头看看自己被包得粽子一样的手,感受着里面透出来的丝丝的钻心的疼,低声说:“我什么也不会。”

“你打工也好,做小买卖也好,”三胖顿了一下,说,“大不了你跟着三哥,咱俩开车拉熟食去,不也算个营生吗?”

魏谦轻轻地笑了一下,没吭声。

“只要你点头,回去我就跟我爸说……”三胖说到这,突然若有所感地回了下头,他发现魏谦已经不在那了,就这样非暴力不合作地走人不听了。

三胖住了嘴,愤愤地甩了一把手上的水,怒气冲冲地说:“孙子,早晚有你后悔那天!”

三胖跟他是打小的交情,总不会害他,魏谦心里知道,他说得话都有道理。

他在娱乐城一年多,已经渐渐放下了对乐哥的盲目崇拜,他干的是什么营生,魏谦也多少知道一点。

魏谦有时候也会想,为什么别人再苦再难,都能走一条正路,只有他自己这么孬种呢?

是他愿意当一个流氓吗?

他虽然混,却也知道好歹,他在学校当了那么多年的好学生,可不是为了辍学当流氓的。

是为了钱吗?

是,魏谦承认,乐哥给他的钱多,可三胖说得对,他卖的是命,钱再多一倍也划不来。

那是怕吃苦吗?

大概也不是,是板砖手上磨出的大泡和晒爆的皮疼,还是被人一棒子活生生地砸断胳膊疼,这不好比。

那是为了什么呢?

魏谦无数次地这样问自己,后来他发现,大概还是他那一点要了命的自尊心在作祟。

他从生在这个世界上、第一声啼哭开始,就注定了低人一等,所以当他稍微长大了一点,稍微有了一点选择的余地时,他就死也不愿意再低下头——哪怕是像现在这样凶狠地、让所有人都畏惧憎恶也好。

让别人都怕他,总比看不起他强。

第十章

乐哥让魏谦先上着白天的班,等胳膊拆石膏了,就转到晚上去。

夜总会的夜班待遇非常好,两拨人倒班,一个班只有四个小时,钱却是白天的三倍,这意味着他每天只上四个小时的班,就能让自己一家人过上非常宽裕的日子——当然,拿高薪的是打手,不是麻子那种苦哈哈打扫卫生的小弟。

以魏谦的资历,原本是不能上这个荣耀的夜班的,乐哥为了表示亲近,亲自和经理吩咐了,破格提拔。

麻子羡慕得不行,魏谦却没什么喜色,烟抽得反而更凶了。

前途凶险而迷茫,即使魏谦是个钱串子,他也很难对那些多出来的收入表达喜色了。

这一天,宋小宝和魏之远放学回家,魏谦把一个两斤多的小西瓜一切两半,让他们俩一人一半拿勺子挖着吃,吃完写作业去。

宋小宝盘腿坐在沙发上,吃得满嘴都是西瓜汤,兴致勃勃地边吃边说:“哥,妞妞姐死了。”

魏谦一愣:“谁?”

“妞妞姐,这么高,脸上有两个小窝窝,眼睛是这样的,梳……这样的头发,在前面小平房那边住……”宋小宝描述眼睛就伸手撑开自己的眼睛,描述到头发就去揪自己的头发,一席话说得手舞足蹈,全是肢体语言,可见她一年级语文就不及格是有原因的。

魏谦往后一仰,躲她远了点:“你给我坐好了,好好说话,喷我一脸——死了?怎么死的?”

“这样死的。”宋小宝说完,原地翻起白眼,抱着她的半个西瓜往旁边一倒,一行西瓜汁应景地从她嘴角淌了出来。

魏谦:“……”

他的小妹妹尽管还年幼,可有一种透过现象刺穿本质的超凡脱俗的模仿能力。魏谦第一次觉得这丫头长得不好看也挺可惜的,不然等她长大了,说不定能当个演员。

魏之远在旁边冷静地补充说:“吃耗子药死的。”

宋小宝从死亡状态里复苏,忙问:“你怎么知道的?”

魏之远像个见过大世面的人那样淡定地说:“她嘴里吐白沫,脸是那个颜色的,肯定是吃耗子药死的,我以前见过。”

宋小宝崇拜地说:“你怎么什么都见过?耗子药好吃吗?”

魏之远被她这蠢得超出预期的问题问得眉尖一跳,三秒钟以后,他决定配合这个脑供血不足的蠢货,于是用一种严肃正经的口气说:“还行吧,花花绿绿的,红的是西瓜味的,绿的是苹果味的,耗子都爱吃。”

宋小宝眼巴巴地:“脆么?”

魏之远:“脆。”

魏谦:“……”

魏之远毕竟是个孩子,魏谦其实看得出,他有时候故意装傻,不过魏谦一直以为小远是在讨好小宝,没往自己身上想过。

……毕竟,他一生中鲜少得到关怀,连自己都会忽略自己。

这件事原本魏谦听过就算了,因为他到最后也没能通过小宝的叙述想起“妞妞”是什么人。可是这件被他忽略的事并没有过去,傍晚,三胖和麻子一起买了菜,到他家来做饭,端菜的时候,三胖故意不满地踹了魏谦一脚:“老子来伺候你当大爷的是吧?别坐那等吃,不是还有一只手呢吗?拿碗筷去!”

魏谦扬声:“麻子!”

麻子利落地答应一声,就要替他去干活,被三胖眼睛一瞪给吓得缩了回去。

“麻子啊,”魏谦慢慢腾腾地站起来,中肯地评价说,“您老人家可真是怂得难受啊!”

麻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美滋滋地说:“是呢!”

魏谦:“……”

魏谦晃荡到厨房,脚尖挑开柜橱,懒洋洋地往小屋看了一眼,那俩小崽子终于消停了,一人占着一个桌角,对着写作业。

魏谦心情忽然无法抑制地好起来,感觉屋子里有这么两个会喘气的小东西在,显得像个家了。

“谦儿,”这时,三胖突然开口说,“这两天看着点咱妹妹小宝,放学了别让她出去瞎跑。”

魏谦随口应了一声:“怎么了?”

三胖说:“你知道妞妞吧?”

魏谦:“嗯?”

“前边住着,扎小辫的那个,比小宝大一岁。”三胖往俩小的屋里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凑在魏谦耳边说,“那丫头今天下午没了,自己吃耗子药死的。”

魏谦懒得听这些别人家的破事,他自己的破事都虑不过来呢,于是不耐烦地看了三胖一眼:“我看你是闲得蛋疼吧胖子,一天到晚不是说媒拉纤就是三只耗子四只眼的破事,你……”

三胖表情凝重地在他受伤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你他妈小点声!”

“嘶……我操你……”

三胖严肃地说:“你听我说!那小丫头是被人糟蹋了,孩子胆小,好几天过去她都不敢告诉大人,这两天天热,听说最后下面都化脓了,也不知道受多大罪,再不敢说,昨天一时没想开,自己吃耗子药自杀了——你对你妹妹上点心行不行?”

魏谦皱着眉看了他一眼:“扯淡……”

“谁跟你扯淡?有拿这事扯淡的么,人都死啦!我有那么缺德吗?”三胖瞪了他一眼,“我他妈跟你说正经的呢,这两天把咱妹妹看紧点,听见没有?”

魏谦难以理解地伸手在自己腰上比划了一下:“那小屁孩细胳膊细腿的,往那一戳不就是根筷子吗?有什么好那个的?谁啊?有病吗?”

“跟你丫个不开窍的孙子说不清楚,每天就认识钱,就知道打架,你还知道什么?”三胖不耐烦地挥挥手,“有些人就是对着正常女人硬不起来,有喜欢那种没长大的小孩的,还有喜欢男人的呢——妞妞她妈都快哭成神经病了,嚷嚷着要报警,现在被她奶奶给锁在家里了。”

听见“男人”俩字,魏谦不适应地皱了皱眉,又问:“干嘛不让报警,她奶奶老得痴呆啦?”

“老太太脑子不转弯,她觉得这事要是报了警传出去,他们一家都抬不起头来做人了。唉,总之……”三胖说到这,突然住了嘴,因为他一抬头,正看见魏之远不知什么时候趴在了厨房门边上,也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

三胖给吓了一跳:“哎哟这倒霉孩子,怎么走路都没动静,跟黄鼠狼似的!”

黄鼠狼魏之远面色无异,好像没听见他们俩说话,挺胸抬头地说:“我帮我哥端盘子。”

“嘿,这小黄鼠狼,还挺会孝顺!”三胖蒲扇一样的大巴掌糊在了魏之远的后脑勺上,几乎把他的小脑袋都给包进来了,匆忙地往他后背上一推,“快去吧。”

说完,他和魏谦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方才的话题。

之后好几天,魏谦都是接送俩孩子上下学的。

败家的小学校,早晨上学太晚,晚上放学又太早,魏谦配合他们的时间非常困难。

早晨还勉强能凑合,下午放学那点钟尤其缺德,三点多,魏谦离下班还早,他得拖着一条打着石膏的胳膊两头跑,每天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小学校,急匆匆地把俩崽子弄回家,一人给买个五毛钱的“双棒冰棍”,然后把他们俩反锁在家里,再赶投胎的一般风驰电掣地跑回去。

字面意思,他真是用腿跑的,魏谦因为要转到夜班那边,本来就有好多人暗中看他不顺眼,他怕耽误时间太长,给别人说三道四的机会,又不舍得那点车钱。

他就这样活生生地练出了一双赶超公交车的飞毛腿。

宋小宝那个没心没肺的一点也不知道心疼她哥,对这样的生活还挺满意,因为每天有一根半的“双棒”吃……多出来的半根来自于魏之远,魏之远一般会把双棒掰开,自己先吃一半,剩下一半多数时候就便宜小宝了。

好吃懒做——他已经完全摸清了这个小妹妹的尿性,并十分擅长对付她了。

这么驴拉磨似的来回跑了十几天,等魏谦去医院复查的时候,当场被医生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提出严重警告:“你要再这样,就等着长一条山路十八弯的胳膊吧!”

魏谦觉得颇有些没面子,因为麻子就带着俩小东西在外面等着,这一大两小一水的没见过世面,魏谦觉得在他们面前挨训十分没面子,自己大哥的权威都遭到了破坏。

魏之远一声没吭,感觉心里好像被磕了一下,酸疼酸疼的。

他心里生出某种男子汉一样的保护欲,而躯体依然是幼小稚拙的。

日益生长的渴望强大的心和儿童有限的生理条件之间的矛盾,构成了魏之远青春期之前的主要心理矛盾。

当天半夜里,魏谦就听见厨房里乒乓乱想,他伸手一摸,旁边的那小子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魏谦揉着眼低骂了一句,走进厨房,抬手拉开厨房的灯,一边抬手挡刺眼的灯光,一边不耐烦地说:“大半夜不睡觉,你瞎折腾什么?”

魏之远正拖着一条长长的钢管,无辜地抬头看着他。

厨房连着阳台的那一半平时是做饭用的,另外这一半就用于堆放各种杂物了,杂物里不乏各种魏谦随手丢在里面的凶器。

魏之远就是从这堆杂物里拖出了一根废旧钢管,他这回特意挑了一根比较短的,趁他的手,不至于像上次一样丢脸地拖拉在地上,手里拿着武器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非常有力量。

魏谦愣了愣:“你拿它干什么?”

魏之远看了一眼他换了新绷带的胳膊,挺了挺胸说:“我带着上学,明天你就不用来了,我带小宝回来,到家我看着她不乱跑,会反锁门。”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某种理所当然的态度,俨然是个能扛事的小大人。

魏谦觉得心里怪窝得慌的,这捡来的小子不是个白眼狼,懂事,知道心疼人,可面上,魏谦却依然不客气地皱了皱眉,一只手把魏之远拎起来,打开水龙头把他的小脏手冲了冲:“你还能耐了——把手洗干净,给我老实睡觉去,再折腾我揍你!”

魏之远顺从地没争辩,大哥表情虽然臭,话也不好听,但是魏之远不在意,反而很爱听,他是受过真虐待的孩子,分辨得出那种是真正的恶意,哪种只是不同形式的关心。

不过魏之远虽然当时是没吭声,第二天趁魏谦不注意的时候,他还是把那根水管塞进了自己的书包。

下午魏谦按着平时的时间跑来接人的时候,却在半路上就看见了小远正带着小宝往家的方向走。

这俩崽子竟然没等他,胆大包天地自己回家了。

因为在马路对面,他们俩没看见魏谦,魏谦也没过去,只是远远地在后面跟着。

虽说是营养充足了、长开了点,那小男孩也不过只比小女孩高出两个指头,然而他就像一个有力的保护者一样,表情严肃,一只手拉着妹妹,另一只手举着一根脏兮兮的钢管,把回家的这一小段路走得如同闯天门阵一样义无反顾。

魏谦有些啼笑皆非,他一路目送着俩小孩到了家,魏之远非常严肃地让小宝先进屋,然后他就像地下工作者一样举着那可笑的钢管,探出头来在家附近仔细地侦查一番,没能侦查到敌情,却发现他哥正吊着胳膊,站在不远处的墙根下看着他。

魏之远愣了愣,随即,他看见魏谦不但没有对他擅作主张发火,反而对他微笑了一下。

魏谦抬起少年人那种特有的、极清瘦的下巴,冲魏之远点了点,示意他锁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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