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小姑娘还不大呢。”有人说,“作孽,这么大雪,怎么不慢点开车?”

魏谦当即头皮一炸,一股恶毒的凉意爬上了他的脊梁骨。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口问的,反应过来时,已经听见了自己那如同从别人嘴里发出来的声音。

“……什么小姑娘?”

“刚刚路口撞了一个小女孩,也就十六七岁吧,那血流得……哎哟,我估计人是够呛了。”

又有一个人回过头来,比比划划地对他描述着:“可不么,这边红绿灯坏了好几天了,也没个人修,又下这么大雪,刚才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小女孩……”

后面的话,魏谦已经听不清了,他觉得有人在他的胸口上打了一锤,撑着他的胸骨碎了,五脏六腑几乎给绞成了渣。

一阵天旋地转。

作者有话要说:注:过桥,长短期贷款互换

第三十九章

然而纵然五内俱焚,魏谦也就只是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幅度之小,甚至除了魏之远没有人注意到。

魏之远一把攥住他的手,感觉到他的手滚烫,他心里一惊:“哥,你……”

魏谦充耳不闻,甩开了他的手,大步往人群里走去。

就算地上等着他的真是一具撞得乱七八糟的尸体,他也得亲眼看清楚了。

魏之远刚要抬脚追上去,突然听见远处有人叫了他一声:“谦儿!小远!”

魏之远回头一看,只见老熊的车就停在不远处,人太多,他们过不来,车门开着,熊嫂子正打着伞站在那又蹦又跳地喊人,而她旁边的,是头也不敢抬的宋小宝。

对啊——魏之远舒了口气,他发现自己其实也把这茬忘了——哪个民间高手乍一见宋小宝,能火眼金睛地看出她的真实年龄其实都已经十六了呢?

魏之远紧走两步扯住魏谦的胳膊,硬把他从人群里拽了出来,扳过他的肩膀转了个身:“哥,别急了,小宝找着了,在那呢。”

魏谦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片刻后,他绷紧如弓的身体骤然松懈了下来,魏谦情不自禁地往旁边踉跄了半步。

而后他自己站稳了,面无表情,既看不出喜色,也看不出怒色,只是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浑身上下,连冷汗再雪水,都已经湿透了。

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

熊嫂子是个咋咋呼呼的热心肠,一听说就发动了很多朋友帮忙留意,也巧了,她一个闺蜜正好业余时间在少年活动中心当合唱团辅导老师,小宝那一身衣服穿得鲜亮非常,那位老师刚好看见了有印象,老熊两口子这才开车过来碰碰运气。

其实宋小宝这个同学从小就怂,骨子里就是个汉奸叛徒的好苗子,难得热血上了头,能干出一档子这样的壮举。

然而威武雄壮在她的生命里始终如昙花一现的,被冷风一吹,她热血凉了,立刻就后悔了,小宝当时第一反应,就是趁夜偷偷跑回家,假装这件事没有发生过,结果一摸兜,发现出来得太急,又忘带钥匙了。

钥匙这个俏皮的小玩意,简直生来就是专门来克她的。

可以想象,这时候回家一敲门,把大家都敲醒,她意图离家出走的行为肯定也就暴露了,到时候大哥一定会活剥了她的皮,恐怕连奶奶也救不了她的小命了。

一想到那样血腥暴力的场景,宋小宝连肝都颤悠了起来,末了,她只好把心一横,像被逼上梁山一样,硬着头皮继续她的离家出走大业。

她跑到少年活动中心附近的一个小旅馆,想凑合住一宿,谁知隔壁是一对意志坚定、冒着严寒来开房的野鸳鸯,严酷的自然环境丝毫没有影响人家为人类千秋万代繁衍而战的决心,床板嘎吱了一宿。小旅馆隔音不好,小宝足足一宿没睡着。

在这样一种恶劣的环境里,宋小宝记吃不记打的天性冒了出来,她那满腔六月飞雪般堪比窦娥的委屈在隔壁的叫床声里荡然无存,开始担惊受怕起来。

老熊他们找到她的时候,小宝正绕着少儿活动中心后面的体育场一筹莫展地来回走圈。

老熊得意洋洋地指着她对老婆说:“你看,我说丢不了吧?”

魏谦过去的时候,已经问明白原委的熊嫂子正在训小宝:“你这小丫头,胆子怎么这么大呀?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往外跑,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钱不够花怎么办?出点意外怎么办?坑死你哥啊?”

小宝抠着自己的手指,见到魏谦走过来,紧张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做忏悔状,十指橡皮泥似的稀里哗啦地搅在了一起。

老熊不知从哪抽出了一条毛巾给这狼狈的兄弟俩:“嘿,这俩落汤鸡,快擦擦。”

熊嫂子见到魏谦,本着各打五十大板的原则,也没绕过他:“你,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剪小妹妹的头发,你怎么不拿把刀往她脸上划一下?我们跳舞的怎么了?跳舞的低人一等啊?世界的美好都是靠我们这些不、务、正、业的人呈现的,你就狭隘吧你,年轻轻的就这样,等你老了,不定变成个多讨人嫌的老顽固呢。”

老熊忍无可忍地拉了她一把:“你快行了吧,哪都有你,怎么那么有演讲欲呢?你那话省着点说,等我哪天出息了,让你上联合国大会上讲去,行了吧?”

魏谦却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说不出来,没有应声,只是有点僵硬地挑起嘴角,冲熊嫂子笑了一下,轻声说:“谢谢嫂子。”

原本还想针对发言权问题镇压老熊三百回合的熊嫂子,莫名地被他这么一笑弄得说不出话来了,只好讪讪地闭了嘴。

一路上,魏谦一声没吭,小宝觑着他难看的脸色,心里越发忐忑。

老熊通知了三胖和其他人,一直开车把他们送回家后才告辞了。

结果小宝一推门进去,就遭到了宋老太的爆发。

头天晚上宋老太怕魏谦打她,还在使用各种小手段维护她,今天,她却撸胳膊挽袖子地自己上了。

老太太接到“人找到了”的通知,悬着的心咣当一下落了地,连忙念了几句菩萨保佑。

谢完了菩萨,她就拿着扫帚站在了门口,做好了女子单打的准备,在小宝第一声“奶奶”出口之后,宋老太就抡圆了扫帚杆,劈头盖脸、打苍蝇一样地揍了她一顿。

宋老太但凡想干点什么,必须得鸡飞狗跳,得有足够的场地任其发挥才行。

魏之远和魏谦自觉远离战圈,贴着墙站住了。

魏之远还正奇怪大哥为什么不拦着,突然,他肩上一重,魏谦一只手压在了上面。

“扶我一把。”魏谦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眼皮好像要被黏在一起,费力地睁开一条缝隙,却基本看不见东西。额角的冷汗顺着鼻梁不停地往下流,连口气都喘不上来。

魏之远还没来得及伸出手,魏谦的膝盖就软了,他整个人晃了晃,一头栽了下去。

魏之远一抄手把他捞了起来,透过厚厚的冬装都能感觉到他身上好像烧了火炭一样的热度。

宋老太一愣,连忙扔下扫帚,大呼小叫地跑过来:“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魏之远伸手在魏谦额头上试了一下,好,都能煮鸡蛋了,立刻弯下腰背起已经毫无知觉的魏谦:“发烧了,奶奶,你把温度计和常备药找来。”

宋老太应了一声,回头看见小宝还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看什么看?还不都怪你!都是你气的。”

魏之远嘘了她一声:“别吵。”

宋老太莫名地顺从了他的指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已经开始像当年信服魏谦一样信服这个半大小子了。

魏之远把魏谦背到了他的卧室里,把小宝和奶奶支使得团团转,又剥下魏谦身上带着潮气的外衣,倒好热水喂他吃药。

这时,魏谦就已经从短暂的昏迷中醒了过来。

他先推了魏之远一把:“可能是感冒,你离我远点,传染给你。”

魏之远被推开了,然后又原封不动地凑了过来。

这少年也不和他争辩,只是盯着他吃完药,然后在他身上又加了一层被子,仔细地压住了被子角。

这时,有人小心翼翼地在外面敲了敲门,一听就知道是小宝——宋老太学不会敲门,她通常都是用砸的。

魏之远用眼神请示了魏谦一下,魏谦则一声不吭地把脸转到一边,同时闭上眼睛,似乎光速睡着了,魏之远笑了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小宝站在门口看着来应门的魏之远,此时两个人的身高差距已经到了让人发质的地步,如果站得很近,小宝就必须要仰脖子才能看到魏之远的脸,她就像一朵被阳光晒蔫了的向日葵,仰着头看着魏之远,一抽一抽地仍在呜咽。

魏之远伸出一根食指竖在自己嘴边:“吃了药睡了,明天再说吧。”

小宝透过朦胧的泪眼,觉得他眼睛里有某种很莫测的东西,以她的智商和阅历分辨不出那是什么,也无计可施,只好顺从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魏之远打发了她,又关上门,搬了把椅子,拿了本书,坐在床边守着魏谦。

过了一会,药里的安眠成分发挥了作用,魏谦真的睡着了。

魏之远手上翻开的书没有往下走一页,他干脆把书丢在一边,十指撑在一起,肆无忌惮地盯着魏谦看。

在这样异常的静谧和宁静里,他突然发现自己理解了大哥在家里的沉默。

本性上,魏谦绝不是那种特别安静内向的性格,否则早就让三胖那个碎嘴子给烦死了,不可能会跟他混到一起,魏谦的话其实不少,脾气上来了嘴还挺毒,只是他对家人在言辞上有些格外吝啬。

他在家从不倾诉,甚至不怎么交流,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说话都能让他觉得聒噪。

为什么呢?

魏之远看着魏谦逐渐被厚重的被子捂出了一点细汗的脸,忍不住伸手把他额前汗湿的一缕头发拨开——少年就想通了,因为那是大哥独特的逃避和软弱的方式。

魏之远用眼神描摹着魏谦的轮廓,心里想着,这个人再年幼一点、再弱一点、再没有办法一点的时候,背着一个家,虽然嘴上一声不吭,但他心里真的会毫无怨愤吗?

他真的能始终一片坦然,始终无怨无悔吗?

怎么可能?他又不是石头。

这个男人,他一生所渴求的,全都伤他至深。

而他一生所憎恶的,全都令他魂牵梦萦。

他简直就像石缝里亿万年间挤压而生的一小撮树芽,摇摇欲坠,形容扭曲,但郁郁葱葱。

魏之远知道自己在人格上是不大健全的,他缺乏同情的能力,这种缺失并不是成人式的、被磨砺出的冷酷,而是他大多数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同情。

每当小宝和宋老太对着苦情剧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他都觉得无法理解。

这与年龄无关,与智力也无关——很小的孩子都会被周遭成人的情绪影响,而即使是小狗也会用动物的方式对哭泣的陌生人表达安慰。

魏之远发现自己很难同感到别人的情绪,更加难以和人建立感情联系,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为了融入环境而采用某种程度上合群的伪装。

唯有大哥不一样。

魏之远揣摩着魏谦心里的感受,就像是个撬开神殿顶部偷窥的孩子,感受到了那种珍贵的感情联系。

关于一个……他年幼时奉如神明的人的,所有真实的喜怒哀乐,强悍和懦弱。

像一片透明的灵魂横陈在他面前,魏之远甚至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第二天魏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是躺在魏之远怀里的。

大概是他昏睡中无意识的企图踢被子,魏之远干脆把他连被子一起抱住了。

这本来没什么,他们从小就一起住,可是睁眼的一瞬间,魏谦还是莫名地觉得有点别扭。

魏之远存在感太强了。

他占了一半的床,顷刻就把宽敞的空间给弄得逼仄了,手脚都缠在自己身上,魏谦觉得自己是太多心了,可他就是有种动物那样……自己的地盘被入侵的危机感。

清早再一量体温,魏谦就已经从高烧转成低烧了。

宋老太压着小宝进来道歉,小宝大概又是一宿没睡好,两只眼睛红得小兔子一样,眼巴巴地看着魏谦,词不达意地表述了自己的罪孽深重。

魏谦也不再提剪头发和退舞蹈队的事,这件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揭过了。

在至亲面前,原则、底线的条条框框都是纸糊的,风一吹就烂成了渣,末了算来,好像也只剩下稀里糊涂与得过且过。

中午的时候,熊嫂子无事不登三宝殿地来了,她看中了小宝的资质,想自己带回去教。

魏谦也没有阻止,打起精神应付了熊嫂子两句,道了谢,对宋小宝彻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魏之远冷眼旁观,心里忍不住想:有那么一天,你对我也会这样毫无底线地一再容忍吗?

下午,魏谦让魏之远该上课上课去,结果这小子给他低眉顺目,一句一称“是”,就是有本事同时阳奉阴违,无视他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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