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谦就再也不让他过来值夜班了,他在宋老太的病房里支了一张行军床,公司那边只好请了长假,整整两个月,宋老太出院。
没办法,自从宋老太恢复了神智,她就坚决地拒绝了护工。
而当魏谦试图和她沟通“找个保姆照顾她”的问题时,更是遭到了宋老太的严重抗议,她用含着一块豆腐的模糊的声音连比划再嚷嚷地让魏谦明白了她的想法,她是在说:“我是个老农民,不是那种会使唤人的人。”
魏谦说:“哎哟我的老祖宗,您老人家还活在封建旧社会呢怎么的?”
宋老太眼睛一瞪,叽里呱啦又嗷嗷一通。
她不会去想耽误家里人的时间,耽误他们工作学习,损失的金钱可能更多,她虽然没傻,可脑子也转不过那么多弯来了,比没病之前还要固执。
魏谦苦笑一声:“你真是欺负我不好意思跟你对骂,开始对我也倚老卖老了是吧?”
宋老太难得占他一次上风,得意得要命。
魏之远细心地剪她变形严重的指甲,轻声细语地问宋老太:“不请保姆,以后你让小宝伺候你擦身洗澡上厕所吗?”
这一句话正中红心,宋老太不出声了。
小宝正好从外面进来,她气喘吁吁地拎着两个送饭的保温桶,只隐约听了个音,也没弄清楚前后语境,就莽莽撞撞开口说:“我可以啊,我会!奶奶,没事,我伺候你。”
宋老太没搭腔,但也没对“请保姆”的事松口。
随着身体的垮塌,她有些无所适从,只好更加地因循守旧,这在她看来,这是个原则性的问题。
但她又怎么舍得让小宝照顾她呢?
小宝是被宠着长大的,对小姑娘来说,最繁重的劳动也不过就是洗个碗、拖个地而已。
照顾病人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事之一,宋老太给公婆老伴一干人等养老送终,她比谁都清楚。
最后,她硬是凭借着自己“把两百多斤的麻袋甩上车”的毅力,每天只要抓到空隙就锻炼,奇迹一样地能拄着拐杖扶着墙缓缓挪动了。
要说内心强大,还真是谁也没有这个活过了四分之三个世纪的老东西厉害。
宋老太出院那天,魏谦原本要去接她的,结果当天晚上就临时接到了他们公司行政办公室的电话,说有个重要项目推进,现在要过“三会一层”[注],请他务必出席。
这个重大决策要通过“三会一层”的规矩,是最近才修改的公司章程内容,施行时间不到半年,还是当时老熊从他爹那挖来的一个职业经理人提的,随着他们的公司有了点起色和规模,终于到了规范化和高速发展的阶段。
魏谦走出了病房,站在楼道里,皱眉问:“推哪个重要项目?”
那头告诉他:“就是上次C市的那个健康疗养海景度假村项目啊。”
魏谦毫不客气地问:“谁推的,脑子有坑是不是?”
对方听出了他的语气不好,迟疑了一下,战战兢兢地说:“是熊董。”
魏谦:“那你现在给我转接他。”
行政:“他已经回家了……”
魏谦:“那谈鱼呢?”
行政:“可能还在飞机上,他说赶在明天开会前赶回来。”
魏谦低声骂了一句,平时分管行政的是三胖,魏谦和他们接触不多,他每天来去匆匆,话也不多,后来新招来的员工基本都有点怵他。
行政的小姑娘心里更没底了,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能不能请问一下,您明天确定能来吗?”
魏谦叹了口气:“我家里有点事,这个……”
“哥,你有事走你的吧。”魏之远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伸手撑着病房门,看起来就像是半抱着他一样,“有我呢,你放心。”
魏谦看了他一眼,继而沉默了两秒钟,最后,对电话那头的人说:“行吧,我明天过去。”
他不是装的,是真的挺放心魏之远。
第二天早晨魏之远正好没课,他当天晚上留在医院守夜,魏谦打了老熊两次电话,对方都不应答,他只好跟魏之远交代一声,自己出门找老熊兴师问罪。
老熊其实在家,装孙子不接电话。
门也没锁,虚虚地合着,一推就开,魏谦一脚踩进去,险些给呛个跟头——老熊家里烧着好几柱高香,弄得四处云山雾绕仙气飘渺,都快赶上瑶池了。
那胖头鱼不知犯了什么病,把沙发垫放在地上当蒲团,盘腿坐在上面,手里捏着一串木头念珠,正面对着墙坐着。墙上挂着的一副大楷抄的《般若波罗蜜心经》全文,经书抄得字大行稀,还挺占地方。
魏谦没弄清这是什么节奏,打眼一扫就知道,熊嫂子不在家。
客厅地上不是香灰就是破破烂烂的沙发垫,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魏谦淌雷似的走进来,头皮发麻地问:“怎么个意思?你要皈依我佛吗?我姐呢?”
老熊好像料到他要来,听见动静连头也没回:“外地旅游去了——她要是在家我也不敢这样,你坐吧。”
魏谦看着他指着的地上的另一个沙发垫,果断无视了他,坐在了沙发上——他本以为老熊疯了,听出了他对熊嫂子十年如一日的畏惧,才勉强承认,他大概还没疯彻底。
“你到底是想……”
老熊抬手打住他的话音:“等会,九九归一,我还有最后一遍经没念完,你等我两分钟。”
接着,他真的开始低头念起梵语写就的经文,乍听起来就像某种奇怪的鸟叫。
魏谦等他念完,才本着尊重别人宗教信仰的原则,耐着性子问:“你开始信佛啦?”
老熊:“不信。”
魏谦抽出一张餐巾纸堵住鼻子:“不信?不信你还把你家弄得跟个大烟馆似的?你有病啊?熏死我了。”
老熊用跳大神一样的口气悠悠地说:“我在寻找一个寄托。”
魏谦摆摆手:“你爱怎么寄托怎么寄托,我不跟你扯这个淡,刚才有人打电话跟我说C市那项目,到底怎么回事?”
老熊有些笨拙地从地上爬起来:“哦,那个,你等着,我给你拿项目建议书去——中国第一生态疗养别墅群,非常有吸引力。”
“你别拿姓张的那套忽悠我,又不是要卖给我,”魏谦重重地往沙发上一靠,“你是吃错了药吗熊英俊同志?你告诉我,这个什么疗养别墅、什么癌症发现抑制中心的核心价值在哪?”
“我跟你说过了,随着有钱人开始追求生活品质,健康是……”
“去你的健康,你知道什么叫健康吗?”魏谦截口打断他,“他们追求的健康是有面子的运动,心理安慰剂一样的有机食品,还有能唤起小时候记忆、让他们有自己还年轻错觉的乡间农家乐——迷信保健的人有几个不讳疾忌医的?他们宁可练气功,也不想听医生说你得了什么癌需要怎么化疗!你是打算把这个项目做成临终关怀俱乐部吗?”
老熊哑口无言了片刻,然而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山清水秀没有污染,这样的地方,题材只是个噱头,山间温泉和隐居的感觉,才是人们真正需要的,别墅不愁卖。”
魏谦说:“你纯属放屁,别墅项目本来就比别的风险大得多,就算真心想做,你不能在城郊盖一排吗?非跑到那穷乡僻壤,连当地农民都少见,你打算卖给谁?”
老熊说:“卖给那些希望逃离城市,逃离所有压力和思虑,想在山清水秀的地方过一段与世隔绝的日子的人。”
魏谦冷嘲热讽地说:“希望与世隔绝地等死的绝症患者?”
老熊没有笑,也没有反驳,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魏谦,回答说:“绝症患者家属。”
魏谦先是觉得今天和老熊简直没法沟通,他刚想由着性子,对着这个常年包容、和缓的老大哥发一次火,而随即,他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等等,熊哥,你什么意思?”
“她跟着你,吃了无数的苦,等你终于想对她好一点了,她却没时间了,”老熊的眼圈毫无预兆地红了,他眼珠转了转,转到那一面布满了佛经的墙上,表情逐渐平静下来,恢复到某种麻木一般的漠然,他盯着那些经文与佛龛,仿佛轻描淡写地对魏谦说,“你说家属会想怎么弥补呢?怎么也弥补不来的。你说这个时候,要让这个人穷尽财力,为他的家人打造一个人为的世外桃源,同时又能提供必要的医疗服务、各种商业服务,既能脱离现实,又能舒适地享受生活,他干不干?”
魏谦几乎是震惊地看着他。
老熊说:“要是我,我就干。”
作者有话要说:【注】三会一层:指股东会、董事会、监事会和高级管理层
第四十六章
“不是,”魏谦有些不确定地说,“熊哥,你……你慢点,你什么意思?没事别拿这个吓唬人好吗?”
老熊不接茬,只是站起来拿过项目建议书,四平八稳地摆在魏谦面前:“这个你拿回去看看吧,这是明天要上会的材料。”
魏谦从来没有成功地读懂过老熊的眼神——当然,除了是老熊比较有城府之外,还因为他眼睛太小了,不贴面都看不清他的眼珠在哪。
可老熊一直是开朗好接触的,想来生意人大多走南闯北,除了张总那种含勺子出身好的,少有性格特别古怪的。
然而此时,魏谦第一次从他身上感觉到了那股快要弥漫到空气中的拒绝。老熊坐回地上的沙发垫,有点艰难地盘起腿,对着满墙的佛经画了个十字。
他似乎企图让自己看起来不可理喻,企图让自己看起来有点疯。
有的时候,大概疯了就好了。
魏谦犹豫了一下,没再说什么,拿起了那份建议书,起身走了。
商务建议书噱头十足,大概很能打动人,可是打动不了魏谦。
因为他们早期的几个项目没那么多人手,三胖学历不行,文字不通顺,老熊又要负责弄钱又要负责谈判,所以像这种做建议书和可研报告的工作,十有八九是出自魏谦的手的。
这些没烟的东西一个个是怎么吹出来的,他心里全都有数。
不过刨去噱头,这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别墅项目,魏谦也实在说不出它哪里不好来。
回去的路上,他捏着那份项目计划书,想了一路——魏谦脑子里依然总会出现那天他们仨跟着张总登上小山坡时,居高临下地望着下面经济林的情景。
那情景到底有什么问题?魏谦仔细推敲了好几遍,都想不出来。
他毕竟还是年轻,经验太有限了。
到最后,魏谦心里也只有一层浅浅的阴影,他说不出那层阴影蒙在哪里,只是内心有种抗拒,觉得这个项目,能不做,就最好不做。
但老熊那边……
第二天早晨出门前,魏谦终于成功地堵到了三胖,三胖坐他的车一起去公司。
“咳,这事啊,你别提了。”三胖糟心地摆摆手,每条肥肉的缝隙里都写满了糟心。
“当时你不是着急走吗,就留下一句说让我拦着他,也没说明白了让我怎么拦——我平时接触业务不太多,您老人家好,‘咣当’一撂挑子,给我留下这么大个任务,好悬没给我砸傻了——是啊,我拦了,可熊哥问,我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压根拦不住。当时我想着不行啊,于是就出了个邪着。我就给嫂子打了个电话。我本来想着,这不就跟上西天请如来佛祖一个效果么,结果电话一通,我刚把这事前因后果交代明白,那头就哭上了。”
魏谦:“谁?嫂子哭了?”
三胖呲牙咧嘴地点点头:“可不是么,咱陈露姐姐那可是如来神掌的一代宗师啊,好么,她哭?我一听,这不得是天塌下来的事啊,可把我吓坏了,就问是怎么回事,结果……唉,还真是……”
魏谦把车停下等红灯,缓缓地问:“她什么病?”
“合着你知道了啊?”
魏谦:“听了个音,老熊没跟我说清楚。”
三胖叹了口气:“他们俩结婚这么好些年了,一直也没孩子,也不是不想生,嫂子一直怀不上。她可能是天生的,打挺年轻的时候开始,肚子里就长瘤子——就是生孩子的地方,你知道的吧?前后做了两三次手术,但是挡不住复发。最保险的办法当然是切了,但是她本人不同意,还是想要个孩子。”
怪不得……
“嫂子以前不是跳舞的吗,她们干那个看着轻松,实际是挺耗费体力的,她又是那种抓尖好胜的性格,身体实在撑不下去了才只好辞职。熊哥那时候说,断后就断后了,没什么了不起的,让她切了,她不肯,最后俩人说好了养两年,要是能有孩子那就最好不过,没有也是他们两口子的命,就不打算要了,让她去做手术。结果年前去医院一查,大夫说完蛋,可能癌变了。”
红灯过去,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了个喇叭,魏谦才回过神来,把车开出去:“确诊了吗?”
“确诊了,要不老熊那天怎么哭得跟个真狗熊似的了呢?”三胖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停顿良久,才接着说,“这个病,有人得了以后二三十年都不死,和没得一样,有人可能一两个月就扩散了,陈露是属于那种……运气比较不好的——谦儿,反正就这么个事,你怎么说?这项目一会过会,你是签字还是不签吧?”
魏谦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理由不签这个字了。
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三大悲,魏谦自己赶上一个,麻子妈赶上一个,眼看着老熊可能很快要赶上另一个。
这到底是活着不容易,还是他们命比较苦呢?魏谦实在不想知道这个答案。
小时候,他想,不能没有父母,如果连这一点感情寄托都没有了,那还不如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