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徐西临看得出来,蔡敬看起来若无其事,敬的酒照单全收,其实心里不是不苦闷的……不过他也只是在旁边干看着,没上去挡。本来徐西临既然带了酒来,就做好了约代驾的准备,可是方才答应了窦寻要搭他去看房,徐西临耍起滑头,展开推杯换盏大法,一滴酒都没碰。

结果这趟没有单的顺风车还是没拉成,他们散场太晚了,一大帮人都喝多了。

徐西临只好挨个把醉鬼们送上各种出租车,让大家各自回家奔前程。

包间里,老成头重脚轻地守着一堆残局吼《离歌》,窦寻一边盯着门口看徐西临时而闪一下的影子,一边心不在焉地听蔡敬絮絮叨叨地说醉话。

蔡敬东倒西歪地喃喃说:“你们都走得那么远,还回来看我……嗝,我谢谢你们。”

窦寻:“客气。”

蔡敬眼睛里闪烁着包房里的微光,也看不清身边的人是谁,胡乱地叫:“姥、姥爷,不对是团……团……”

窦寻尽职尽责地提醒道:“窦寻。”

“窦……窦大仙。”蔡敬抓着他的胳膊,晃了晃,“你们刚才是不是都不敢问我……坐牢的滋味怎么样?”

窦寻侧过头来看了蔡敬一眼。

他高中的时候,所有的归属感来自徐西临,也因为徐西临才会和那些同学混在一起,中间隔着这样一层媒介,始终不亲,对蔡敬的印象只限于“沉默寡言”,反而没什么顾忌。

窦寻尊重了醉鬼的意见,直白地开口问:“坐牢的滋味怎么样?”

“没有想象的那么苦,”蔡敬几不可闻地低声说。

老成懂事地把恼人的音乐关了,听着蔡敬有些含混地说,“只是有时候会想,这辈子完了,背着这十几年,别想抬起头来了。”

窦寻听完认认真真地点了个头,没有劝慰:“嗯。”

“头几年想死。”蔡敬自顾自地说,“后来怂了,不敢。”

窦寻不管他听得进去听不进去,忠诚地履行着听众的职责:“大多数人都不敢,我也不敢。”

蔡敬突然一口气呵出来,随后泪如雨下。

“我不想活,”他说,“不敢死……”

窦寻心里有根弦莫名被他拨动了,他忽然不着边际地想,是不是大多数的痛苦,都可以用“不想做什么,不敢不做什么”来归纳呢?

就在这时,徐西临回来了,他有些疲惫地在门口站着等,听蔡敬哭、看窦寻发呆,等蔡敬哭声渐弱,他才叹了口气走回来:“住哪?我送你。”

老成在一边大着舌头说:“我……我们店里!”

“行,起来,走吧。”徐西临说着,伸手拖蔡敬。

蔡敬比少年时代重了足有三四十斤,徐西临这几年又实在疏于锻炼,拖着个大号的蔡敬很费劲。

徐西临把蔡敬拽起来,刚想说“帮我一把”,那蔡敬就烂泥一样向他倒去,徐西临被他砸得后退半步,正好绊在掉地上的一个麦克风上,当即往后倒去。

窦寻也不知怎么反应那么快,一把接住了他。

随后,窦寻的身体犹如被唤醒了多年前的记忆,在理智尚未苏醒之前,他就下意识地搂紧了徐西临。

手感变得陌生了,徐西临不怎么坚决地挣动了一下,窦寻死死地扣住他的腰不松手,感觉到徐西临后心上传来剧烈的心跳,像是要把肋骨洞穿,撞出一条血路来。

第57章 新年

老成赶紧大呼小叫地赶来帮忙,窦寻眼神微微一沉,到底松了手。

徐西临尴尬得没敢回头,指挥着醉了一半的老成扛起醉死的蔡敬上车,这才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回头问沉默的窦寻:“我送你一程还是你自己打车?”

窦寻夹起外套,退到安全距离以外,矜持地说:“都行。”

徐西临卡了下壳,没想到多年不见,窦寻居然学会了“随和地让你自己来两难”。

徐西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太晚了,还是我送你吧。”

“都行”的窦寻先生欣然跟了上去。

窦寻的心从包房里出来就一直在狂跳,猝不及防的接触后,他触碰徐西临的渴望骤然被激活了,并且呈几何级迅速膨胀。

他看着徐西临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想把自己的手覆上去,看着徐西临坐累了,用手指捏自己的脖子,他就很想代劳。

窦寻还想用手背蹭他的脸,想把他肩头翘起来的毛线按下去,想顺着他微微弓起的脊背一路抚摸下去……他甚至想占领徐西临的浴室,把他私自乱换的沐浴液换成原来的、熟悉的味道。

窦寻觉得不是自己的错觉,徐西临对他不是无动于衷的。

他们俩把哭哭啼啼的蔡敬和哼哼唧唧的老成送到姥爷花店,恍然间发现,路线居然跟那天顺路搭窦寻回酒店的那回重合了。

上一次,两个人中间如隔坚冰,徐西临一路恍恍惚惚地也没跟他说两句话。

但此时,那层冰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剩下了薄如窗纸的一层。

徐西临偏头看了窦寻一眼:“喝酒了吗?冷就把空调调高一点。”

窦寻“嗯”了一声,眉目间依然是英俊得逼人,灯光昏暗处,轮廓显得尤为优美。从徐西临的角度看,他正微微皱着一点眉,似乎在烦什么事。

徐西临有诸多问题争先恐后地想捅破那层薄冰,又纷纷在他眉间浅淡的褶皱前望而却步,只好没话找话说:“今天本来说好的,也没能带你去看房。”

窦寻其实就是在发愁怎么开口提这个事,他很想厚着脸皮把徐西临再约出来一次,结果正瞌睡对方就送来了枕头。

窦寻精神一震:“要是不麻烦……”

……你明天能带我走一走吗?

可他还没说完,徐西临的手机就响了。

徐西临没接,问窦寻:“什么?”

窦寻摆摆手,示意他先忙自己的。他面朝前方,透过车窗玻璃一点晦涩的影子,贪婪地盯着徐西临投在上面的倒影看。

打电话来的是宋连元。

宋连元问:“怎么还没回来,你那边还有什么事吗?打算订哪天的票?”

“哦,本来打算今天走,”徐西临把车停在路口等红灯,在一片静谧里说,“今天有点事,改签到明天了,晚上到。”

窦寻扭过头,胳膊肘抵在车门上,撑住自己的头,无声地叹了口气,挺直的腰杆微微垮了下去,暗自苦笑了一下——幸亏没来得及说,说了大概徐西临还不好拒绝,又像个不懂事的不情之请。

宋连元嘱咐了他几句,徐西临心不在焉地应了,加入到稀疏了不少的车流里。

窦寻见他挂了电话,才问:“怎么这时候了还要去外地吗?”

徐西临:“没有,催我回去过年。”

“回”这个字一下戳中了窦寻,方才雀跃不已的心好像被当空浇下来的一团泥沼绊住,渐渐跳得没那么欢快了。明明已经拉近的距离忽悠一下又远隔天南海北,窦寻强行压住心头的不快,忍不住落寞地问:“你怎么把房子也卖了?”

人都不在了,自己住那么空荡荡的大房子干什么,养小鬼吗?

但是这句话此时摊开说不合适,徐西临一闭眼就想起窦寻离开以后杳无音讯的日子,还有与外婆遗照朝夕相处的日子。

“过去”这玩意真像敌占区,三步两个地雷,历史遗留问题太多。

徐西临只好故作轻松地说:“那两年国内房价涨太疯了,我觉得市场有点危险,相对小一点的户型流动性强,抗风险能力也好一点——而且当时正好想辞职创业,朝不保夕的,总得有点经济来源,换几套小房子收租金。”

窦寻一时无言以对。

那么多回忆、那么多感情的一个家,是因为冷冰冰的“流动性”三个字就能抛弃吗?

窦寻的嘴角绷紧了,他开始怀疑起方才包间里一瞬间的亲密都是自己的错觉。

这时,徐西临又问:“你总不能在酒店过年吧?要不……”

窦寻一口气吊了起来,期待地等着他的下一句。

“去我家落个脚吧”这句话在徐西临舌尖上来回了好几次。

但是唐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徐西临觉得自己那个纪念馆似的家似乎也不太适合收留窦寻,终于还是咽了下去。

他自作聪明地出了个馊主意:“要不去老成那吧,他花店那边有空屋子,今年正好蔡敬回来,也热闹。”

窦寻神色彻底冷了下来,淡淡地说:“再说吧,我有地方去。”

然后两个人再没有话了,徐西临敏感地发现窦寻的心情突然低落了下来,不敢随便开口询问,只好稳稳当当地开着车。

这么一段路,窦寻欢快的心气一点也不剩了,觉得自己的期盼像是侥幸心理。

曾经有人说“我不会跟你生气”,最后也还是一拍两散。

曾经有人说“这间屋子永远给你留着”,也还是变成一句“要不去老成那吧”。

还有那句“回去过年”,他都不知道徐西临现在家在什么地方了。

窦寻有心想静一静,漠然开口:“你把我放在前面路口就行了,不用过去了,前面不好掉头。”

徐西临默默地把车停在路边,窦寻大衣的下摆划过寒冬夜色,头也不回地往寒夜中走去。徐西临一瞬间有种无法言喻的直觉,好像短暂的相逢之后,这背影在预示着下一次离别的远行。

他蓦地拉开车门下车:“窦寻!”

窦寻回头看了他一眼。

徐西临的灵魂一分为二,左半边想:“别太那个了。”

右半边想:“你听他说的,是走是留都那么模棱两可,这些年身边很可能没人呢?”

然后左半边又回击一记:“你忘了他临走的时候跟你说过‘老死不相往来’的话吗?这么多年没回来过一次,他都恨死你了!听说过因爱生恨的,你听说过因恨生爱的吗?做什么梦呢。”

右半边差点被一击必杀。

徐西临嘴唇轻轻掀动几下,没能说出话来。

窦寻的眉尖微微地往上翘起,徐西临熟悉这个表情,那是他有点不耐烦的意思。

谁知在这么一个不恰当的时机,徐西临被击倒的右半边才居然只是装死,一瞬间见缝插针地爬了起来,强行抢占了口舌。

徐西临脱口说:“能替我看几天鹦鹉吗?我得回那边做年度汇报,带着它来回托运太折腾了。”

窦寻一时没吭声,徐西临屏住了呼吸,像等待判决一样等了半晌,觉得时间变得无限长,就在他准备退缩的时候:“要是麻烦……”

窦寻说:“好。”

徐西临呆了一下,然后他们俩几乎同时开了口。

窦寻:“那明天我去你那取。”

徐西临:“明天我走之前给你送过去。”

窦寻:“……”

他深吸了口气,用尽全力说服自己别搞砸,强行压下一肚子的尖酸刻薄,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怎么,你家藏了个什么宝贝,要这么谨慎小心?”

随后,他不等徐西临编理由,就说:“那你送老成那吧,我住的这边可能不让养鸟。”

说完,窦寻飞快地冲他一点头,逃也似的大步走了。

第二天,窦寻到“姥爷”花店的时候,灰鹦鹉已经在那了,徐西临天不亮就去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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