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他熟悉的地方应该不止文昌路一处,如果只是为了安全感,他家附近不是更好?”骆闻舟缓缓抱起双臂,对上费渡的眼睛,他发现费渡的眼神非常冷,冰冷得像是一对无机质堆砌成的,他没有移开视线,直视着费渡问,“你的看法呢?”

“我挖了个坑,放了一只替罪羊在坑里,现在我当然要把自己择出去——”费渡说,“为了不在场证明。”

陶然既不是被人越砍越精神的中国队长,也不是能昼伏夜出的小青年,到了后半夜,生理上已经很困倦了,被塞了一大堆信息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慢点慢点,这个不在场证明是怎么算的?我们分明从监控里查到了何忠义去文昌路……”

骆闻舟点了根烟,先是背过身去深吸了两口,接着伸长了胳膊,尽可能让烟往门外飘,声音有些含糊地说:“陶然,你忘了吗,咱们查到的监控是‘意外’。”

陶然激灵了一下。

对了,何忠义当晚小心翼翼地避开了监控,却不料低估了有钱人们怕死的心,除了明处的监控,承光公馆外围的小路上有几个隐藏的摄像头。

拍到了他的那个就是其中一个伪装成鸟窝树屋的摄像头。

他和凶手都不知道这个永远被记录下来的剪影,而警方也正是顺着那个意外的镜头才摸到了公交车站,乃至于追踪到了何忠义的去向。

花市东区的各种监控太多了、公共的、交通的、商铺的、私人的……不一而足,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一个人在什么时间走了那条路,挨个排查是不现实的。

“他可以选一个同伴,随便找个借口,比如‘喝了酒’,搭别人的车回到公司,同时,故意找点事,叫一个或几个下属来加班——这在律所是常事,没人会觉得不对劲。做为二级合伙人,他有独立办公室,他可以在别人忙的时候悄悄离开,用替罪羊的领带杀了何忠义,藏好尸体,再回到办公室,装作上了个厕所的样子。”费渡在纸上画了一个完整的圆圈,“这样,他就得到了一个完整的证明,‘和某个人一起回公司,然后一直在公司加班’,如果不是你们恰好跟踪到了何忠义,那么凶手的这个不在场证明几乎是无懈可击的。”

“何忠义的尸体在花市西区出现,第一嫌疑人张东来当天在花市东区,”骆闻舟立刻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凶手抛出了领带这个杀手锏,为了他‘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下一步,他应该是想除掉何忠义他妈这个可能暴露他身份的人,同时继续给我们强化‘这起凶杀案发生在花市区’的概念——所以这个凶手很可能会把何忠义他妈带到花市区!”

他话音刚落,陶然已经开始联系起在外面搜索何母的警察们:“各部门注意,后续搜索以花市区为主——费渡,西区还是东区?”

费渡沉吟片刻:“东区。”

骆闻舟一抬眼:“为什么?”

“这样更有视觉冲击力,更能逼迫你们重新逮捕张东来,还有……”费渡轻轻地说,“我的直觉。”

骆闻舟和陶然同时站起来。

费渡静静抬起眼:“我能一起去吗?”

骆闻舟犹豫了一下:“走。”

第25章 于连 二十四

王秀娟,女,汉族,48周岁,小学肄业学历,是“5?20”案受害人何忠义的母亲。

她的丈夫在十年前死于意外事故,而其本人身患重病,基本无劳动能力,平时靠少量手编筐和两亩耕地的微末租金生活,到燕城之前,她去过的最远处就是省城医院。

有生以来第一次到燕城来,就是独子与她生离死别。

除此以外,有关她的一切,基本也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

至于其有无喜怒哀乐,乏善可陈的生命中是否曾经有什么期盼和渴望,便不可考了。

“继续排查市局附近经过的可疑车辆——手机定得出来吗?”

“骆队,她手机在市局门口不远处的垃圾箱里。”

骆闻舟拎起对讲机,张了张嘴又放了下去,无言以对——也是,偌大一个燕城,对她来说,除了那个拐走她的神秘人物,也就诈骗的和推销的会拨打她的号码了。

他有些暴躁地加了些油门:“因为什么?凶手的动机呢?临时起意杀个人就能有这么多后招吗?说真的,我现在有点怀疑你的推论——另外,如果凶手就是这个赵浩昌,他为什么会把尸体抛尸西区?要是想要嫁祸张东来,直接把尸体扔到承光公馆门口不是更好吗?”

旁边人没有接话,骆闻舟余光一扫,发现费渡正在出神,他目光一眨也不眨地透过前档盯着路面,除了一直以4/4拍敲着膝盖的手指,半天没动过一下了。

骆闻舟不客气地伸手扒拉了他一下:“喂,跟你说话呢!”

费渡:“……”

费总长到这么大,还从没有人敢上手摸他金贵的头——摸就摸了,还是那种“拍一巴掌”的摸法。

他一时间好似有点不知该作何反应,转过头来盯着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类,眼神有点瘆人。

骆一锅每天都盯着他密谋要谋杀他,因此骆闻舟才不在乎这点“射线”,依然自顾自地问:“把尸体扔在西区的,和杀何忠义那凶手有没有可能根本不是一个人?”

费渡的眉尖轻轻动了一下,就在骆闻舟以为他陷入到新一轮的走神里,他惜字如金地开了口:“有。”

骆闻舟:“哪种可能性大一些?”

“要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费渡身上颠倒的生物钟好像走入正轨——终于有点困倦了似的,他低下头,用力捏着自己的鼻梁,“仅就我知道的情况来看,两种可能性都说得通。”

“抛尸者和凶手不是一个人的情况,可能性就太多了,”骆闻舟说,“那就先不讨论这个,如果抛尸者就是凶手,那么他抛尸西区的逻辑是什么?”

费渡睁开眼,原本尺寸适中的双眼皮被他生生扯厚了两层,沉甸甸地压在眼眶上。

他想了想,轻而平和地说:“之前推断过,凶手和何忠义应该是认识的。你们警方办案,通常会第一时间排查受害人的社会关系,所以他很可能是有风险的。尤其他小心翼翼地掩盖的一些东西,可能会在这个过程中被发掘出来——为什么抛尸在西区?你可以反过来想想,如果发现尸体的不是那些自拍狂,那……很可能就不会被发现了。”

他也许会像陈媛一样,即使尸体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最后也被不了了之。

费渡顿了顿,又说:“而万一发生了意外,第一道‘防火墙’失效,尸体还是被发现了,警方开始按照常规思路去查这桩案子,那么就设置第二道防火墙——就是张东来。张东来近期内和死者发生过冲突,属于‘浅层社会关系’,就是你们粗略一扫就能打听出来的,而一旦这个人有重大嫌疑,警察就会把侦查重点放在这个人身上,继而停止、减缓挖掘死者其他的社会关系。由于张东来的特殊身份,你们无论是查他还是包庇他,一个弄不好都是满头包,扯皮就够你们受的了,哪还有暇去探索一个乡下小子还认识什么人?”

骆闻舟默然——他们调查还真是这个思路。

费渡好像坐久了不舒服似的动了动,心不在焉地望着车窗外飞快倒退的景物,盘旋的立交桥被成排的路灯勾出了蜿蜒优雅的全景,花市东区已经远远地流露出了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端倪,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天晚上,东区的“天幕”长廊上巨大的LED屏比往常还要亮一些。

骆闻舟看了他一眼,突然问:“你没事吧?”

费渡面无表情地反问:“我能有什么事?”

骆闻舟想了想,直言不讳地指出:“那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声好气?”

费渡无言以对片刻:“对不起骆队,我不知道你比较喜欢粗暴一点的方式。”

随后,俩人同时沉默了下来,都觉出这话好像有点不对劲。

费渡心想:我是吃饱撑的吗?

骆闻舟则是过了一会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那小崽子居然随口调戏了他一句!

还是用挖苦的语气调戏的!

“算计办案人员的心理,在市局里把人拐走,如果不考虑团伙作案的可能性,我觉得这个人一定有前科。”费渡扭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不断逼近的花市东区,假装失忆地扭转了话题。

“什么样的前科?”

“没有被人发现的——只有埋在土里的罪行,才能催生出这种自恋又疯狂的傲慢。”

一长串的警车冲进了中央商圈,迅速兵分几路,重点排查承光公馆附近、中央广场和何忠义曾经送过货的地方。

“见了鬼了,”郎乔的声音从被干扰严重的对讲机里传出来,“费总也在是吗?我说,你们这边平时半夜三更也这么多夜猫子吗?”

费渡也莫名其妙,除了后面的酒吧街和私人会所群,平时这个点钟,再怎样也消停了,就算是周末也鲜少有这么热闹的。

“闻舟,”陶然接了进来,“查监控的兄弟们发现了一辆可疑的车,上面有商标,应该是某家比较不正规的私人租车公司,刚才他们已经去找过这家租车公司的负责人,发现他们经营很不正规,登记的身份证和人对不上都看不出来——”

“登记的身份证是谁的?”

“何忠义。”陶然叹了口气,“大概十五分钟前,那辆租车开进了东区中央商圈……嘶……”

四周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一阵喧哗,骤然打断了陶然的话音。

骆闻舟把车停在路边,下来一看,见那“天幕”上突然流光溢彩成一片,然后爆出一个巨大的倒计时牌:五分钟。

“天幕”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LED屏,一半在旁边的大楼上,像一条流泻而下的毯子,在距离地面三层楼左右的高度形成一条与地面平行的巨大长廊,上下两面都有画面——无论是在中央广场,还是四周的高楼上,都能看见铺展开的画卷。

对讲机里有人做出了解释:“老大,据说会场那边今天晚上闭幕式预演,经贸大楼上的观景台是最佳观景地点,这边所有LED屏也都会跟着实况转播。”

“爱谁谁吧,”骆闻舟说,“几个重点区域排查得怎么样了?”

“承光公馆附近什么都没有,问了好几个保安,说是没看见人,监控要不出来,说是私人领域,咱们要查得拿手续来。”

“广场上人太多了,我们正在挨个问。”

“几家咖啡厅都打烊了,附近没人——我们再去他平时送货的路线上走一圈。”

“骆队,暂时还没能找到那辆车,我们正在扩大搜索范围。”

骆闻舟的耳朵里灌了七嘴八舌的一堆汇报,他飞快地从中整理出了个轻重缓急,正要开口部署,却见费渡突然从车里钻了出来,以一种非常可怕的目光注视着头顶天幕上的倒计时牌——已经是四分四十秒了。

骆闻舟一愣:“怎么了?”

“以自杀的方式引起关注,动静必须非常大,一般是在标志性地点或者人流量很大的地方,”费渡缓缓睁大了眼睛,“众目睽睽下,怎样才能让别人又能看见、又来不及阻止?”

骆闻舟猛地抬起头,东区中央商区里高楼林立,鳞次栉比,直指天际,从下往上望去,几乎有些眼晕,倒计时牌的背景上有乍起乍落的烟火图案,花团锦簇地不断磋磨着狭隘而逼仄的时间。

“这里超高层就有七八栋,普通的楼根本数不清……”骆闻舟一把抓住费渡的肩膀,“她会在哪一栋楼的楼顶?”

费渡的脸色难看得好像被刷了一层惨白的漆。

骆闻舟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无理取闹的问题——费渡又不是神仙。

他一把抓起对讲机,迈开长腿冲最显眼的经贸大楼跑了过去:“各小组注意,马上开始排查所有楼顶!”

费渡有种强烈的感觉,倒计时牌结束的时候,一定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有一瞬间,他茫然地站在原地。

骆闻舟连车门都没顾上关,人已经没影了。可是不到五分钟,他们能找到什么?

一时间,女人含着眼泪和微笑的脸在他面前来回忽闪,成了一片浮光掠影,而其渐渐延伸,险恶地勾连起遥远光阴的那一头,绵延到那年夏天、奢侈而孤独的大房子里——

这时,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刮回了他的神智,原本去承光公馆那边搜索未果的刑警们赶到了,陶然带着一大帮人冲了出来,陶然一边飞快地冲着对讲机说着什么,一边指挥着众人分头行动。

倒计时牌四分钟整、三分五十九秒——

费渡突然拿起手机,迅速拨了个号:“是我,‘天幕’长廊的所有权是在经贸中心吗?给我找一下他们李总,快!”

酒吧街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不少寻欢作乐客听了灯光表演的噱头,纷纷端着五颜六色的鸡尾酒来到了中央广场,欢快地跟着倒数计时起哄。焦头烂额的警察们顶着华丽的灯光,在所有高楼里穿梭——等电梯已经完全来不及,只能从应急楼梯往楼顶上跑。跑到顶层后上气不接下气地举着手电搜索一番,没有,再掉头回去搜索下一栋……

女人站在高处,送她来的人已经离开了,或许在某个地方看着她吧?

她觉得那个人有点熟悉,然而并没有去深究他究竟是谁,这一点熟悉感反而安抚了她。

即使已经入了夏,深夜楼顶的风竟然还是凉的,她往下看了一眼,俯瞰视角中,中央商圈那些闪个不停的LED屏幕和镭射灯光让她头晕目眩。

“这要费多少电呢?”她漫无边际地想。

在家的时候,她为了省电,一到晚上就到院子里坐着,洗漱也都是借着月光摸着瞎来,能不开灯就不开灯,她从没亲眼看见过这样铺张的夜色。

女人又看了一眼那大屏幕上的倒计时:一分零五、一分零四……

她于是吃力地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牌子,牌子外侧写满了她的“冤情”,内侧有两根结实的布带,可以让她像背翅膀一样地把它背在背上。

她不知道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那块牌子会不会也摔坏了,所以还在兜里藏了一封遗书——都是那个人给她打印好的,至于上面写了什么,她只能看个囫囵大概,小时候学过的那一点读写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倒计时牌的分钟一栏很快变成了“零”,秒数则在飞快地减少。

女人咬了咬牙,背着她沉冤的“翅膀”,一步迈过护栏——

第26章 于连 二十五

  倒计时还剩四十五秒,突然,整个“天幕”突然卡了一下,接着,在所有人茫然的注视下,一张少年的照片豁然打在了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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