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费渡敲着节拍的手倏地一顿,睁眼看着他,却正好对上了骆闻舟的目光。

  骆闻舟的脸色十分憔悴,他坐下来的时候,后背不自然地板着,看起来有点半身不遂。

  可是他的眼睛里却不知从哪里映出了两簇光,微微跳动着,并不灼人。

  有那么一瞬间,费渡觉得这个还算熟悉的男人有点陌生了起来。

  骆闻舟眉目清晰俊朗,身材依然很好,看不大出年纪,说他三十有人信,说他二十大概也有人信——不过费渡知道,他真正二十出头的时候倒不是这样的。

  那会骆闻舟是个真正的少爷,拽得很有水平,说话常抖机灵,非常不留情面,因此相由心生,总是带着一股张扬跋扈的奶油味。

  而此时,他的外表像是一座被被岁月打磨过的石雕,原本模糊的轮廓清晰了起来,浮在表面的灵魂却沉淀了下去,从更深的地方看过来,竟近乎是温柔的。

  骆闻舟略微变换了一下坐姿:“你方才在天幕上说的话,是真的吗?”

  费渡十分无所谓地一扬眉:“当然不是,我只是在混淆自己和她的经历,试着跟她建立感情联系。”

  骆闻舟迟疑了片刻——他跟费渡好好说话的经验不多,总是一不小心就进入互相人身攻击的环节,好半天,他也没斟酌出合适的措辞,只好一如既往地有什么说什么。

  骆闻舟:“当年我调查过你爸。”

  这并不新鲜,一个女人无声无息地死在家里,独子坚持认为她不是自杀,为了保险起见,除了法医证据外,肯定也要稍微查一查死者身边人的,因此费渡略带几分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很想让他别再说废话。

  “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有另外一拨人也在跟踪调查他,抓回来一问,发现是一帮自称‘私家侦探’的无业青年,是你花钱找的吧?”

  费渡的耐心到了头,站起来就要走。

  “还有一次,你在陶然家写作业,留下了几张没用过的演算纸,上面有压痕,后来我用铅笔把它涂了出来,发现是一份你父亲的行程表,当时已经是你妈出事后两年多了,当时我就想,这两年多,你是一直在注视着你爸的行踪吗?”骆闻舟没在意他的态度,静静地说,“我曾经一度觉得这件事让人毛骨悚然,后来你爸又出了意外……”

  费渡听到这里,脚步一顿,他正好走到骆闻舟身侧,忽然无声地微笑了起来。

  他低头看着骆闻舟,目光有一点危险问:“你怀疑是我做的手脚?”

  骆闻舟正面迎上了他那随时能飞出桃花的眼神,忍不住心生感慨——这小子长得实在是很对得起观众。

  费渡略微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边,耳语似的对他轻声说:“很可能就是我啊,骆队,你想想,他死也好、变成植物人也好,我都是他巨额财产的唯一继承人,只要……”

  他话没说完,骆闻舟突然强行打破了这个装逼进程,他一伸手揪住了费渡的领子,把他的脖子拉低,随后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

  那手心太烫了,费渡觉得自己好像被一个烙铁打了一下,整个人惊愕地往后退了半步。

  骆闻舟:“我跟你好好说话,你怎么那么讨人嫌?”

  费渡回过神来,愤怒地往回扯自己的领子——到底是谁讨人嫌!

  结果骆闻舟下一句说:“但是我突然觉得,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肯在大庭广众之下剖开自己胸口的人,不应该是个危险的人,我是打算为了这些年的偏见和怀疑给你道歉的。”

  费渡愣了愣,然而还不等他一个冷笑酝酿成熟,他的领口突然毫无预兆地往下一沉,骆闻舟重重地往前倒去,正好扑到了他身上。

  费渡顿时觉得自己是被一张滚烫的电热毯裹住了,一愣之后,他试探着伸出手背在骆闻舟额头上碰了碰,滚烫,烧得快冒烟了。

  费渡又捏着他的外衣角,掀开看了一眼,一眼过后立刻扭过了头——又想吐了。

  他保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原地戳了一会,好不容易平息了翻滚的胃,面无表情地盯着骆闻舟,好像在琢磨这块五花肉是炖着吃还是煎着吃。

  随后大约是觉得此人皮糙肉厚,口感太老,费渡十分嫌弃地“啧”了一声,弯下腰比划了几个姿势,既不想背着他也不想抱着他,试着拽着他的腰带往肩上扛,又发现这货有点沉。

  费渡把晕过去的骆闻舟扔在一边的石椅上,拿起快要没电的手机拨了陶然的电话。

  “喂,110吗?”他语气不怎么好地说,“我捡了个老大爷,好像快不行了,怎么交公?”

  

第28章 于连 二十七

  骆闻舟百无聊赖地趴在病床上,因其越狱经历,被列入重点看管对象,隐约听见陶然和医生说话,过了一会,医生走了,病房的门“吱呀”一声推开了,软底皮鞋的脚步声传来。

  骆闻舟头也不回地开始念台词:“我是要不行了,你一定要……早点找个好人嫁了,嫁了别人,也别亏待了一锅,一锅命苦,是个就从小没娘的娃……”

  陶然好似吃了鸡毛,重重地咳出了一长串。

  骆闻舟听这声音有点不对,连忙扭过头去一看,正看见他们陆局背着手站在旁边。

  陆局和蔼地回答:“我也想啊,但是老菜帮子一个,实在是嫁不出去啦!”

  骆闻舟:“……”

  他连忙老老实实地撑着床板爬起来:“陆局。”

  陆有良把公文包放在一边,大马金刀地坐在一边,伸手撸了一把自己的球寸,指着头顶说:“看见没有,猴崽子们,一宿,我这头发白了一小半。”

  骆闻舟和陶然一坐一站,都没敢吭声。

  “今天早晨,我先被上面叫去问话,然后又赶着去见了王洪亮一面,”陆有良叹了口气,“王洪亮这老东西,拽着我的袖子声泪俱下,说自己管理监督不严,负有严重领导责任,还说请求组织不要对他从轻发落,简直……”

  当着小辈人的面,陆有良作为一个有素质的领导,到底把后面那句骂街的话咽下去了。

  他沉闷地一摇头:“黄敬廉他们那伙人招出什么了吗?”

  “两个小组正在轮流审,”陶然说,“看他们能挺多久吧,另外我们已经申请去清查王洪亮的个人财产,不过就目前来看,他的财产恐怕早就转移走了,表面上的没有问题。”

  “查个底掉也得揪住他的尾巴,这个事证据一定得硬,必须得办得扎扎实实的,否则跟谁都没法交代。”

  骆闻舟听了这句话,心里突然一动:“陆叔,张局呢?”

  分局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张局才是真正的上级部门监管不力,张东来又搅合在另一桩杀人案里牵扯不清。

  此事不言而喻,陆有良叹了口气,伸手按了按骆闻舟的肩膀。

  他转头又问陶然:“何忠义那案子怎么说,两件事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陶然不像骆闻舟,跟谁都敢嬉皮笑脸,他在陆局面前多少有点紧张,下意识地靠墙根立正:“今天凌晨抓住了嫌疑人赵浩昌,从他兜里搜出了一副手套,手套上沾了铁屑和油漆,嫌疑人应该是戴着这幅手套去给双子大楼顶层的安全护栏做了的手脚,但是他很狡猾,只承认自己确实弄松过栏杆,为了‘恶作剧’,对其他事全部矢口否认。另外,他还声称自己五月二十号当晚有不在场证明。”

  陆有良问:“你们不是有死者二十号晚上在文昌路出没的确凿证据吗?”

  “监控只拍到死者在文昌路口下车,之后就失去了他的踪迹,”陶然说,“而赵浩昌的同事说他一直在公司加班,咱们不可能因为死者从他公司附近经过就说他杀了人。现在咱们手里有这段监控的事,还没有透露给赵洪昌——他是个律师,虽然不是专攻刑法的,但脑子很快,很有可能当场能听出我们的底牌就这一张,到时候就被动了。”

  骆闻舟苦笑,感觉费渡跟赵洪昌这两个衣冠禽兽实在是心有灵犀,不在场证明的思路一模一样:“王秀娟那边能指认吗?”

  “受害人王秀娟说当晚接走她的人戴着墨镜和口罩,头上有假发,衣服也换过,外貌特征难以确认。”陶然顿了顿,“我们给她看了赵浩昌的照片,她好像也没什么印象,汽车租赁公司那边情况差不多。嫌疑人用的假发和外衣我们在那辆被弃置的租车上找到了,没能提取到指纹。下一步什么策略,考虑安排‘测谎’吗?”

  “可以准备,”骆闻舟想了想,“但是不急,有个疑点我们还不清楚,何忠义案和分局的案子到底有什么关联?”

  陶然还没来得及说话,手机忽然连震了两次。

  陆有良和骆闻舟一起看向他,陶然抬起头:“一个坏消息和一个不知有没有用的线索——坏消息是,张东来领带上沾的血迹经过DNA检测,确实属于死者何忠义。”

  陆有良神色有些凝重地站了起来。

  骆闻舟:“线索呢?”

  “线索是王秀娟刚刚想起了照片上的人,说他看起来很像当年他们村里一个叫‘赵丰年’的男孩,只是变化太大,她一时没认出来。”

  赵丰年——“冯年”哥。

  骆闻舟当时就要站起来,站到一半险些折了腰:“嘶……有、有个人跟我说,凶手很有可能有前科,马上去查从‘赵丰年’到‘赵浩昌’的来龙去脉,重点看看他身边有没有非正常死亡、后来不了了之的案子!”

  陆有良把“有个人”仨字重复了一遍,皱皱眉:“话说回来,我听说昨天那个‘见义勇为’的车主后来以闭幕式预演转播权的全额价格买了花市东区‘天幕’五分钟,临时对王秀娟做了自杀干预?转播权得多少钱?”

  “他说预演的转播权没多少钱,”陶然十分实诚地回答,“还没他那车贵呢。”

  陆局顿时感觉自己头上硕果仅存的几根黑毛又有要自行美白的趋势。

  “你们刑侦队……”老头掂量着他听说的金额,血压有点要往上飙,斟酌着问,“你们了解过情况吗,是不是有哪个女同志‘个人感情生活’上遇到什么麻烦了?”

  骆闻舟和陶然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陆有良认真回忆了一遍刑警队都有哪些女青年,不确定地问:“不会是小郎吧?”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郎乔那个二百五招不来霸道总裁,再一看骆闻舟,陆有良想起了一些至今都比较不能接受的“秘密”,忽地一瞪眼,指着骆闻舟问:“不会是你小子招来的吧?”

  骆闻舟立刻说:“冤,千古奇冤!”

  陆局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见骆闻舟眨眨眼,回想了一下,又煞有介事地点了一下头:“不过听起来我倒是也不亏——唉,可惜太混蛋了点,跟他过一个天能让他气死八回,还是拉倒吧。”

  陆有良没料到他不要脸得这么豁达辽阔,气得血压直接冲到了一百八,他无言以对地伸手点了点骆闻舟:“时间紧任务重,谁关键时候出幺蛾子,就给我小心着点!”

  等陶然送走了愤怒的领导,回到病房,却发现骆闻舟正偷偷摸摸地开着窗户抽烟。

  “哪来的?”

  “陆老头兜里摸的。”骆闻舟说,“哎,是兄弟不?我一会还得跑,你掩护我一下。”

  陶然太阳穴直跳:“你又要干嘛?”

  “陈媛——就是开黑车的那孩子他姐,离奇死亡前半个月,曾经跟一个许久没联系过的女孩通过电话,我总觉得那通电话不太寻常,想去找她了解点情况。”

  陶然无奈道:“你非得今天?”

  骆闻舟弹了弹烟灰:“越快越好,局里压力太大了。”

  陶然皱着眉打量了一眼他们队长的熊样,想絮叨两句,想了想,感觉说也白说,只好妥协:“行吧,那女孩叫什么,干什么的?”

  “崔颖,是燕西政法研二的学生。”

  陶然倏地一愣:“燕西政法?那个死了的陈媛难道也是燕西政法的?”

  骆闻舟:“怎么?”

  “赵浩昌就是燕西政法毕业的!”陶然飞快地说,“去年好像还受他们导师的邀请,回去当了一阵子社会实践导师!”

  骆闻舟直接把烟头按灭在窗台上:“操,走!”

  此时,另一间病房中,郎乔眼睛眨也不眨地听何母王秀娟说话。

  费渡在旁边戴着一次性的手套削苹果——按理他不应该在这里,只是王秀娟寻死未果,又受到了莫大的惊吓,醒过来以后情绪一直不稳,成了个需要“监护人”在场才能说出几句整话的“老孩子”。

  费渡就成了她的临时“监护人”。

  郎乔轻声问:“那何忠义有没有跟您提过他在燕城遇见赵丰年的事?”

  何母小幅度地摇摇头。

  “关于这个赵丰年,您还记得什么吗?您一开始没能认出他来,是他已经很多年没回过村里了吗?”

  何母看了费渡一眼。

  费渡没插话,鼓励性的冲她笑了笑,他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在一次性的纸盘里,又插了两根牙签,摆在两个女人之间:“天干物燥,补充点维生素。”

  “他没的回,家里没人了。”何母声音有些沙哑,缓缓地说。

  “他们家里原来有一个瘸子爹,一个哑巴娘,除了他,还生了三个娃——两个女娃,一个男娃,家里困难啊,好不容易培养出了一个大学生,大家都说好运要来了,谁知有一年冬天,大半夜里,村里有个傻子被家里人关在门外,他没处去,一边游荡一边弄火暖和,一不留神把赵家院门口的那棵大树烧着了,当时正好刮大风,‘呜呜’的响,大家伙都睡觉呢,谁也没注意,傻子不晓事,不知道求救……着火的大树中间烧断了,当时就倒下把房子压垮了,一家老小……除了老大丰年当时不在家,逃过一劫,全死了,太惨了。”

  

第29章 于连 二十八

  除了小时候学校组织的“学农活动”,郎乔就没有离开过城市,听到这里,她一时没能理解,忍不住追问:“不是,您是说……赵家门口一棵树着火,倒下来之后把他们全家都烧死了?他们全家难道都住一间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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