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是我瞎猜,”郎乔说,“那天从周家出去,老大就去找了曾主任,要排查老周和他三个疑似儿子的血缘关系——对吧老大?你肯定是跟我英雄所见略同!”
骆闻舟不置可否地走进自己办公室:“干你的事,别老盯着我,再说结果也还没出来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肖海洋听到这,忽然插嘴问:“但是董乾和周怀瑾没有一点交集,如果周峻茂的车祸是人为的,周怀瑾凭什么能让董乾给他卖命?”
“可是董乾和周氏其他人也没有交集,”郎乔说,“咱们之前就分析过,假设周峻茂是被谋害的,谋害他的人手段隐蔽,肯定是想以意外事故蒙混过关,但是周怀瑾绑架案则是大张旗鼓,唯恐别人不知道——这明显是自相矛盾的。所以我在想,会不会周峻茂的死真的就是意外,周怀瑾趁机利用这件事做文章,让他身败名裂?”
肖海洋表情凝重,若有所思。
“我们要依据,不要胡编乱造,”陶然一摆手,打断了众人漫无边际地释放想象力,“行了,吃完饭都去干活。”
根据周怀瑾的描述画出的绑匪头像也已经发布出去了,可惜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至今没找到目击证人,开进了白沙河的大货车也是失窃车辆,无论是它还是那辆抢来的出租,上面都找不到有价值的痕迹。
周峻茂的车祸和周怀瑾绑架案都是疑点重重,推进得都很不顺利。
除了联系绑匪、被人当场逮住的周家司机以外,每个人似乎都很可疑,可疑人物们还不肯乖乖交代自己,一张嘴全是互相攻击,乍一听爆料满天飞,其实都是口说无凭。
就连警方重点调查的杨波也在头一天傍晚由于“证据不足”,被他的律师保释出去了。
至此,刑侦队似乎已经陷入了瓶颈,只能等针对周氏的经济案调查结果,以期从中捞到一些动机和线索。
骆闻舟把几个嫌疑人的供述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周怀信疯狗一样,可着杨波一个人咬,杨波说周怀瑾活该;胡震宇浑水摸鱼,说周怀瑾和郑凯风在公司战略发展方向上有不合,郑凯风最近两年和杨波走得很近;郑凯风则坚决不承认杨波是周峻茂的私生子,老东西老奸巨猾,一直在打太极……
骆闻舟伸手搓了搓下巴,这时,他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
骆闻舟低头一看,居然坐在他对面的费渡。
在这放个屁能砸脚后跟的小空间里,与他近在咫尺的费先生有话不张嘴,非得占用办公室的无线网给他发微信:“师兄,晚上可以约你吗?”
骆闻舟抬眼看他,费渡好似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笔记本屏幕,要不是嘴角挂着一点可疑的笑意,他简直就是个正襟危坐的模样。
“正襟危坐”的费先生动了动手指,又一条微信撞进了骆闻舟的眼睛。
他说:“我喜欢你的腹肌。”
骆闻舟偏头看了一眼自己关不上门的办公室,半开放似的空间里,外面人打电话、走来走去毫无遮拦,时常有人跑来拿饮料,嘴碎的还会顺口跟费渡聊几句,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
然后有个人在这种环境里暗度陈仓地骚扰他。
骆闻舟嗓子有点紧,从显示器后面向费渡射出目光,渐渐带上了一点食肉动物似的色彩。
就在他刚拿起手机要回的时候,突然有个不长眼的同事闯了进来,大喇喇地说:“骆队,等着急了吧,曾主任让我给你的!”
骆闻舟差点把手机碰掉地上。
该同事丝毫没有注意到气氛的异样,大喇喇地丢下了一个文件夹,来去如风地跑了。
骆闻舟干咳一声,收回自己桌子底下伸长的腿,心不在焉地伸手打开。
片刻后,他目光一凝。
DNA检测结果显示,周家兄弟确实都是周峻茂亲生的,杨波和周峻茂没有血缘关系。
“周怀瑾还在住院吗?”骆闻舟想了想,拿起外套站起来,“我去找他聊几句。”
费渡:“我陪你过去。”
骆闻舟看了他一眼。
费渡轻轻舔了舔嘴角,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办公室,虽然没张嘴,却好似无声地说了一句“这里人有点多”。
骆闻舟顿了顿,随即没吭声,默许了他跟上。
而他们前脚刚走,肖海洋突然收到了一条来自董晓晴的短信。
肖海洋没料到董晓晴居然会主动联系自己,十分意外,只见董晓晴留言说:“肖警官,麻烦你来我家一趟,有点东西要交给你。”
肖海洋紧接着把电话拨了回去,董晓晴却已经关机了,他心里忽然升起一点不祥的预感。
“陶副队,”肖海洋“腾”一下站起来,“我得出去一趟。”
第72章 麦克白(十三)
抢劫、暴力袭击、谋杀……这些行为的目的和后果如此直观,有明确的刑罚规定,只要逮得住歹徒,找得到证据,受害人总还能讨到一个差不多的说法。
然而这个说法未必总能讨得到。
比如在公路上扔石头取乐,导致无辜路人车祸身亡;盗窃井盖和路灯电线,导致走夜路的人坠入井底丧命;或是社会精英人士轻描淡写地做了某个决定,导致流离失所的破产者绝望自杀……这些又该去问谁讨说法呢?
受害人家属并无贵贱之分,痛苦与怨愤也并无轻重之分,倘若看见致人伤害、死亡者能终身饱受内疚与良心的折磨,或许还可以以此稍作慰藉,可惜世人的良心大抵不够厚重,在惨重的自我谴责面前,它往往会在自我麻痹与繁多的借口中败下阵来——
我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针对你。
我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我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受害者……
可谁让你倒霉呢?
归根到底,命运才是那个行凶的贱人啊。
市局的破烂公务车不知是什么毛病,方向盘永远回不到正位,刹车也迟钝,总觉得一不小心就要跟前车追尾,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准备罢工的颓废气息,骆闻舟本以为费总这种拿豪车当碰碰车的败家子开两步就得炸毛,没想到他只是上手的时候稍微皱了皱眉,很快就和这老态龙钟的公车混了个自来熟,倒也不显得局促。
骆闻舟注意到他的行车路线,忍不住问了一句:“往哪走?”
“恒爱私立医院,”费渡说,“周怀瑾其实就在公立医院里住了一天,录完笔录当天晚上,就转到他们家自己入股的私立里了,他弟说是太嘈杂的环境不利于身心创伤恢复——我估计是为了躲媒体。”
“他不就是腿上划了一道小口吗,我听陶然说,都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强烈谴责这种浪费医疗资源的行为,”骆闻舟伸手点了点费渡,“你们这些人注意点啊,奢侈和腐败往往是人品败坏的第一步!”
费渡这个人可能是有什么毛病,人话说多了要死机,永远正经不过三句,听到这,他立刻见缝插针地调笑了一句:“这就算奢侈了?那现在你坐在我车里,我是不是已经奢侈得‘按律当斩’了?”
骆闻舟用一副墨镜挡住大半边脸,听了这话,忍不住叹了口气,硬是在朗朗乾坤之下凹出了一个一本正经的造型:“宝贝儿,你这种酸文假醋式的撩拨,也就本人这么厚的脸皮才挂得住了,以前哄小傻子们上床的时候都用这招吗?怪不得无往不利。”
费渡收回了不怎么规矩的视线,笑而不语。
燕城市的公检法都在市中心附近,相距不远,费渡一改路线,他们俩正好要从检察院附近经过。
早秋的空气干燥,天高云淡,阳光显得有些放肆,警车静静地驶过检察院后门时,正好看见一个中年女人站在路边。
她拎着一瓶矿泉水,脖子上挂着一块展板,展板上是几个笑靥如花的小女孩。女人一双目光有些涣散,看见警车,视线下意识地跟着走,透出几分沾染了暮气的茫然。
“那是曲桐她妈。”骆闻舟看了一眼,对费渡说,“过来报案做笔录的时候我见过几次,怎么才几个月就老成这样了?”
费渡:“今天陆局还跟我聊过这事。”
骆闻舟:“嗯?”
费渡顿了顿,似有意似无意地顺着话音说:“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老人家在试探我的想法。”
骆闻舟脸没动,不动声色地把眼珠转了一圈,透过墨镜的遮挡觑着费渡:“什么想法?”
“不知道,听起来……也许他觉得我会赞成受害人家属买凶宰了苏落盏和那一串出钱买人的恋童癖。”费渡一耸肩,“怎么,我看起来有那么强的正义感?”
骆闻舟有一会没吭声,随后他一改方才懒散的坐姿,坐直了翘起二郎腿,肢体语言显得正色了起来。
“他还划掉了我申请调阅的几个旧案。”费渡说,“我大致了解了一下,巧的是,那几个案子好像或多或少都有瑕疵,有的是憋屈的证据不足,有的是嫌疑人提交了精神病诊断说明……”
“费渡,”骆闻舟笑了,“是陆老总试探你,还是你想套我的话?”
车流稀疏的路口,信号灯由黄转红,费渡缓缓地踩下刹车。
“这件事我确实了解一点,以前我师父喝多了说漏过,”骆闻舟沉默了一会,说,“我要是没猜错,陆局划掉的旧案应该都是上一次画册计划启动的时候调过档的吧?”
费渡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除了说自己有精神病的那个,其他几件都是未结的案子,当时画册计划的牵头人想从另一个角度重新梳理一下这些案子,希望能找到一些突破口。”
费渡静静地听着。
“但是受技术水平限制,时过境迁,很多证据都会湮灭,心理画像技术无论是从成熟度还是可信度,都不能作为呈堂证供,这些未结案最后也只能作为研究材料,不可能再把嫌疑人绳之以法了,当时参加过画册计划的前辈和专家们都憋了一口气,然后就在这时,涉案的嫌疑人先后出了意外。”
“什么样的意外?”
“有的发生了离奇的事故,有的失踪,还有一个自杀身亡,只留下一份投案自首的遗书,那些出现在案头的名字一个一个消失。太巧了,如果不是老天爷突然睁眼降下了什么报应,那只能是一种情况——谋杀。凶手智商极高,对死者的了解甚至超过死者本人,而且熟知警方办案的套路,百分之百是自己人。画册计划因此被紧急叫停,局里成立了秘密专案组,所有涉案人员停职接受调查。”
费渡听到这,明白了为什么在饭桌上陶然问起“画册计划”时,骆闻舟会避而不答。当年卷进这起案子的大概都是业内精英和相关学科的专家,现在如果还没退休,应该也都成了德高望重的前辈和管理人员。
“后来呢?”
“后来专案组终于锁定了一个嫌疑人,”骆闻舟说,“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不太清楚,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能指控他。这个人是画册计划的灵魂人物,当时参与画册计划的前辈们很多都是他的学生。”
费渡立刻追问:“这个人是谁?”
骆闻舟一摇头:“我不确定,杨老没告诉我,后来我试着查过,他的档案被封存了,不过听我师父的意思,这个人已经死了。”
“你不确定,”费渡低声说,“意思是你查到过。”
骆闻舟没承认也没摇头:“我已经说了这么多,该你开诚布公了吧——你为什么混进燕公大,为什么费尽心机地加入重启的‘画册’计划?别跟我说闲得没事纯好奇。”
费渡沉默下来。
他们两个人并肩坐在狭小的汽车前座,想距不过几个拳头远,中间却仿佛隔了一道冰冷又厚重的墙。
费渡的目光微微闪烁,骆闻舟好像听得见他心里一层一层闸门开启的声音,主人在冷静地权衡着打开需要哪几道保险门,展示多少,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在车载导航已经显示快到目的地的时候,骆闻舟才从费渡嘴里艰难地撬出了一句话。
“你知道我一直怀疑我爸和我妈的死有关。”费渡说,“即使你们排除了他的嫌疑,我心里还是有这种感觉,挥之不去。理论上说,直觉和人的潜意识有关,我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根深蒂固的怀疑,所以在想办法追溯小时候的事。”
“我记得当时我家有一个地下室,只有我爸自己有钥匙,连我妈也不能靠近,就像蓝胡子家里上锁的房间,我偷偷策划了半年才弄到了钥匙和密码,溜了进去……”
骆闻舟敏锐地听出他的话音有些艰涩地停顿了一下。
“……我在他的案头看见一个打开的文件夹,里面是……咳……”费渡说到这里,好像呛了风似的咳嗽了起来,他把脸扭向窗外,关上了车窗,声音有些嘶哑地接着说,“呛住了,抱歉——里面是一打论文,我大概扫了一眼,当时太小,才认字,只依稀记得好像有‘恶性事件’‘心理创伤’之类的字眼,论文署名是‘范思远’,后来我去查这个人,发现他实在太神秘了,除了曾在燕公大任教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线索。”
骆闻舟不答,一听就知道费渡在扯淡——他小时候在父母案头见到过各种文件,除了有一次撕了他爸的会议记录叠纸飞机挨了一顿臭揍以外,其他连个标点符号都没记住。
“一个生意人,为什么会在自己的秘密书房里看这些东西?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费渡把警车开进恒爱医院的停车场,“自从被我闯进去之后,我爸就把那地方废了,里面的东西也都搬得一点不剩,这么多年我也没找到他把书房里的东西搬去哪了——那一沓神秘论文是我最后的记忆。”
“哦,”骆闻舟淡淡地应了一声,等车停稳后,动手解开了安全带,也不知道接不接受费渡这个真假参半的解释,“你以后要打听什么,就直接来问我,我喜欢把话说明白一点,能告诉你的,我马上回答,不需要你出卖色相。不能说的,我就算脑细胞集体少了一半的染色体,也不会多说一个字。没必要对我用这么迂回的方式。”
费渡一愣之后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等等,你以为我约你是为了这个?”
骆闻舟不理他,伸手去推车门,费渡一把扣住他的肩。
“师兄,”费渡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我早就想问了,你是不是有点怕我?”
骆闻舟几乎把长眉扬出墨镜框:“我怕你?我怕你什么?”
“怕我浪费你的感情,怕我别有用心,怕你自己在我这失控,最后没法收场……”费渡一字一顿地说,“我哪个猜对了?”
骆闻舟的脸色沉了下来,抬手要把他从自己身上往下摘:“这你就想多……”
费渡:“还是怕我让你下不来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