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交流会结束,郭恒满眼通红地走下讲台,曲桐的母亲犹豫了一下,递给他一包纸巾。
郭恒无言以对,只好双手接过。
这时,有个人缓缓经过他身边,伸手拍了拍郭恒的手臂。
郭恒一愣:“骆队?”
“我今天代表市局过来,给大家交代个事,”骆闻舟难得穿了制服,平时有些吊儿郎当的气质也被板正的制服压了下去,“去年年底,我们逮捕了春来集团董事长张春龄及其兄弟、同党一干人,现在主要涉案人员已经交代了他们资助并参与苏慧、苏筱岚和苏落盏绑架谋杀女童的全部经过,根据犯罪团伙的交代,我们又找到了两处抛尸掩埋的地点,这回应该是证据确凿,之前……之前没能找到,或者没能找全的孩子们都有下落了,等法医那边清点完毕,就能让诸位带回家……节哀。”
他话音没落,已经有人呜咽出声。
骆闻舟叹了口气,沉默地冲众人颔首致歉,离开了有回音的阶梯教室,还要赶赴下一个地方——他买了东西,去了南湾派出所民警孔维晨家。
逮捕尹平那天,孔维晨因为事先和张春久打了个电话,非但“烈士”的荣誉没了,还一直背着嫌疑,至此,随着两方嫌疑人归案,那起扑朔迷离的灭口案也终于大白于天下。
卢国盛被捕,顾钊案被猝不及防地翻了出来,张春久在市局内部扎的钉子基本全部暴露,他本人失去了消息来源,但他在市局多年,了解刑侦队的一切工作习惯,知道要查顾钊旧案,警方肯定要去找当年的几个关键证人,证人们自然已经处理干净、人间蒸发,警察只能去寻访亲朋好友——尹平身边早就有盯着他的人,只不过一开始,连张春久也没料到这貌不惊人的锅炉工胆子这么大,居然敢李代桃僵。
“事发当天,我们的同事从尹平家离开后,两辆皮卡中的一辆缀上了警车,中途发现他们去而复返,同时老煤渣出逃,嫌疑人意识到不对,立刻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地打算灭口……”骆闻舟用尽可能轻缓的语气对孔维晨的家人说,“是我们工作的疏忽,和小孔那通电话没关系——嫌疑人承认,如果他早知道尹平有问题,当时根本不会接小孔的电话,省得沾上嫌疑。”
孔维晨家境贫困,哪怕工作以后,靠派出所小民警那一点微薄的工资也很难发家致富,他家里仍然是破破烂烂,沙发塌陷了一块,难以待客,只能让骆闻舟委委屈屈地蜷着腿坐在一个小板凳上。
“孔维晨是清白的,”他说,“您放心,评烈士这事,我……还有小孔救过的同事,我们都会全力争取——您节哀。”
从孔维晨家离开,骆闻舟又去了冯斌家、美术老师余斌的学生家……觉得自己像个报丧的人,一路劝人节哀,最后来到了杨欣面前。
杨欣被捕之后,一直是陶然和她接触,骆闻舟没来看过她——实在是跟她无话好说。
此时隔着一张桌子和一副手铐,彼此都觉得对方陌生。杨欣低着头,新剪短的头发别在耳后,用发旋对着骆闻舟,不敢看他,小声说:“我都告诉陶然哥了。”
“我不是来审你的。”骆闻舟说,“我今天过来,是特意来告诉你,你父亲牺牲的真相——杨欣,你把头抬起来,好好听着。”
杨欣有些畏缩地抬起头。
“三年前,老杨接到范思远的匿名信,开始调查顾钊旧案,他们的联系方式是匿名电台,老杨错信张春久,被他设计死在那个地下通道——这些事,我想范思远应该告诉过你。”
杨欣点了点头。
“他还有没告诉你的。”骆闻舟面无表情地说,“三年后,在你妈妈的牵线下,范思远去见了潘云腾,想让他举报花市区分局王洪亮涉嫌贩毒一事,借机拉张春久下台,他当时是亲自去的。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和你父亲联络时他那么躲躲藏藏,去见潘云腾却大大方方?”
杨欣一脸茫然。
“范思远一定还对你说过,他没有张春久就是内鬼的证据,所以要一步一步地逼迫他们露出狐狸尾巴——那你有没有奇怪过,他既然没有证据,为什么会认定了张春久就是那个内鬼?他这样大费周章,就不怕怀疑错人,最后功亏一篑吗?如果他真的早就怀疑张春久,为什么从未和你父亲透露过一点,以至于他轻易被张春久骗去信任,死于非命?还有,你不觉得,和他三年后步步为营的算计,最后让春来集团分崩离析的手法相比,三年前寄匿名材料给一个老警察这事太粗糙、太不像他运筹帷幄的风格了吗?”
杨欣张了张嘴:“骆大哥……”
骆闻舟弯了弯嘴角,一字一顿地说:“张春久被捕的时候,一直很不明白,为什么他都故布疑阵到重启了画册计划,范思远还是跟王八吃秤砣一样认准了他——我来告诉你们这个答案。”
杨欣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惊惶地睁大了眼睛,整个人发起抖来,下意识地摇着头。
“很简单,范思远当时检查出自己罹患重病,只好加快速度行动,他的怀疑对象主要集中在两个人身上,一个是当年和顾钊搭档最多的老杨,一个是因为这件事上位的张春久。他先给老杨寄匿名材料‘钓鱼’,几经接触后基本排除了老杨的嫌疑,于是把重点放在张春久身上。”
“老杨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信任张春久?”骆闻舟逼视着杨欣,“我告诉你,不是因为张春久高明,也不是因为你爸爸草率轻信——是范思远一直在暗示他张春久可信。”
杨欣:“不……”
“你的范老师,用你爸爸当探路石,故意借由他向张春久暴露费承宇,顺便借张氏兄弟的手除掉了费承宇,自己收编了费承宇的势力,隐入幕后——张家兄弟以为他们发现了范思远这个病毒,其实是病毒故意暴露,锁定了他们俩的身份。”
手铐被杨欣弄得乱响一通:“不!不是!不可能!”
骆闻舟冷酷地说:“你相不相信,这就是事实。”
这是他这一整天走访的最后一个受害者家属,也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一个,杨欣崩溃似的痛哭起来,骆闻舟不想再看见她,兀自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骆大哥!”杨欣仓皇无措地叫了他一声。
骆闻舟的脚步微顿,然而没有回头,只是给了她一个失望的背影。
这天天气转暖了些,风中带了一点隐秘的潮湿气息,预示着来自东南的暖风即将北上抵达燕城。
骆闻舟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傍晚了,拎着一袋糖炒栗子和一堆补血的食材推开门,发现平时守在门口的看门猫不见了。
骆闻舟伸脚带上门,朝屋里吹了声口哨:“孩儿们?”
叫一声没有回应,骆闻舟的冷汗“腾”一下冒出来了,这是他把费渡从滨海一路抱出来之后落下的毛病,一时见不到人,心率能一下飙到一百八,陶然说他也属于轻度的“PTSD”。
他把手里东西一扔,鞋都没换就冲进了卧室——客厅、书房、卧室……阳台,都没有,难以形容的恐惧感一下攥住了他的胸口。
骆闻舟:“费渡!”
这一嗓子破了音,大约连邻居都能惊动了,地下室里突然“咣当”一声,好像掉了什么东西。
骆闻舟扭头冲了下去。
地下室的灯亮着,费渡受伤的脚踝还不能碰地,撑着个拐杖背对着骆闻舟戳在那……正在跟一只胖猫对峙。
实实在在地看见人,骆闻舟长出了一口气,腿一软,急忙扶了下墙。
费渡这才被他急促的脚步声惊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没听见。”
骆闻舟定了定神,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一把搂住他,费渡莫名其妙地被他按在胸前,整个人几乎往后折去,实在难以金鸡独立地站稳,只好伸手搭住骆闻舟的后背,不经意间碰到了急促的心跳,他愣了一下:“你……”
骆闻舟抬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含混地说:“混蛋玩意,你聋了吗?”
他不愿意在费渡面前过多地表现出自己的不安,若无其事地板起脸,拽过费渡的拐杖扔在一边,把他抱了起来:“谁让你走楼梯的,你下楼干嘛?”
费渡:“找猫,它生气了。”
骆闻舟这才注意到,骆一锅同志正站在储物间的柜子顶上,一脸愤世嫉俗地盯着他俩,身上……好像少了点什么。
骆闻舟被骆一锅的新造型震撼了一下:“谁把猫毛给剃了?”
费渡:“你妈。”
“叫谁呢?”骆闻舟有些不高兴地瞪他,“过年时候给你的红包白拿的?”
费渡明显顿了一下。
骆闻舟本来是随口开玩笑,见他迟疑,突然回过神来,心里一疼——寻常人能脱口而出的“爸妈”,对于费渡来说,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坎。
也许要迈很久,一辈子那么久。
骆闻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好强行跳过这个话题:“大冷天的给猫剃毛,穆小青这个女同志怎么那么欠呢……”
费渡忽然出声说:“妈说这样能帮它面对现实,省得它总觉得自己只是毛长虚胖……”
后面的话,骆闻舟一概没能听进耳朵,他一脚踩在地下室最后一个台阶上,呆住了似的转向费渡——
费渡好似若无其事地避开他烧着的视线:“我好像闻到炒栗子味了。”
“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日子,走运当然是好的,不过我情愿做到分毫不差,这样,运气来的时候,你就有所准备了。”——《老人与海》by海明威。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感谢诸位半年来的陪伴。
番外不定期更新=w=
第181章 番外一+番外二
骆闻舟半夜惊醒,心悸如鼓,几近慌张地伸手一摸,碰到了费渡晾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他吊在嗓子眼的那口气这才松下来。
骆闻舟抹了一把冷汗,低头看见了他的噩梦之源——秃猫骆一锅。
今年供暖虽然已经接近尾声,火力依然格外旺,屋里温暖得过了头,因此晚上没关房门,反正以费渡这身体情况也干不了什么“少猫不宜”的事,于是骆一锅同志不光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还四仰八叉地把半个身体压在了骆闻舟胸口上。
骆闻舟先小心地把费渡的手塞回被子,又托起骆一锅,请它老人家移驾床头柜,庆幸自己算得上身强体壮,否则迟早有一天得让锅总一屁股坐出心梗。
他半坐起来,用质问的目光瞪着被他弄醒的骆一锅,然而锅总凛然不惧,爪子勾着床头柜的桌面,伸了个两尺长的大懒腰,冲骆闻舟打了个牙尖嘴利的哈欠,又怡然自得地卧倒了,浑不在意自己还是戴罪之身。
不错,骆一锅今天确实闯祸了。
骆闻舟头天晚上做饭,把菜倒进锅里之后,发现家里没料酒了,只好打开酒柜,翻出一小坛子花雕凑合用,由于煎炒烹炸过程繁琐忙乱,他就把锁酒柜这茬给忘了。
今天午饭时间不放心费渡,照常给家里打电话,话还没说两句,就听见电话里传来一阵“叮咣”乱响和重物落地声——这动静骆闻舟十分熟悉,刚养猫的时候没有防范意识,他平均一天能听两遍现场直播的“骆一锅砸缸”。
这回,骆一锅砸的不是缸,是酒。
它不知怎么扒拉开了酒柜,一瓶放在最外侧的细长红酒瓶重心不稳,不幸惨死在猫爪之下。尽管费渡很快把现场收拾干净了,厨房仍然留下了不少罪证——地板缝隙里有少量红色液体,冰箱旁边有半个费渡没注意到的红酒味猫爪印……还有决定性的证据,嫌疑猫骆一锅的尾巴。
该嫌疑猫虽然被剃秃了,但头和尾巴尖上各自保存了一撮毛,尾巴尖上的长毛已经被染红了。
可是证据确凿怎么样呢?前科累累又怎么样呢?
反正骆一锅毛也剃了、育也绝了,自觉余生四大皆空,已经没什么值得缅怀的了,它当着骆闻舟的面,明目张胆地舔了舔自己的大尾巴,并不把铲屎工的威吓放在眼里。
骆闻舟:“……”
骆闻舟拿它没什么办法,只好眼不见心不烦地重新躺下,借着微光看向费渡。
费渡呼吸清浅而绵长,半张脸埋在枕头里,闭上眼睛后,反而更能清晰地看出他眼睛的形状,柔软的头发垂下来,懒洋洋地勾在下巴上,他看起来既不强势也不狡猾,只是个安静的睡美男。
单是看这一张睡颜,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经历过什么、做过什么。
骆闻舟忽然不困了,伸手扒开费渡脖子上的几缕头发,见那可怕的淤血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道浅印,他盯着那浅印看了一会,忍不住用指腹摩挲了两下。
可能是脖子太敏感,费渡无意识地躲了躲,随后翻了个身,骆闻舟怕他乱动压到还没好利索的脚踝,连忙伸手把人捞回来,压在怀里。
费渡好像被惊动了,但没有清醒,只是迷迷糊糊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歪头在他脖子上亲了一下。
又不动了。
费渡这个讨厌鬼,各种亲昵的小动作信手拈来,随时糊人一脸,半睡半醒时都能耍得一手好套路。骆闻舟被他亲得心浮气躁,周身血流直接飙到第二宇宙速度,叫嚣着要脱离地球引力。
可惜此时此刻,他只能搂着费渡,瞪着天花板思考人生,独自熬过单方面的“走火”。
就在他快要给憋出一套哲学体系的时候,骆闻舟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偏头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小闹钟,荧光的指针已经过了凌晨五点,按理说每天这时候,费渡已经快自然醒了,本来就不怎么沉的睡眠会变得很浅,怎么他今天睡得这么死?
一般这种情况,除了费渡生病,就只有……
他白天喝过酒或者咖啡。
费渡的体质很特别,喝适量酒或者咖啡,都能提神醒脑,不过等那一点精神劲过去,如果没有再来一杯,他之前的精力就仿佛被透支,一般晚上会困得比较早,睡眠也比较实在。
骆闻舟偏头看了看骆一锅,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可疑,于是小心翼翼地挪开费渡放在他腰间的手,溜到客厅,翻开存酒杯的玻璃橱。大大小小的红酒杯一共九支,分三排摆放,骆闻舟把它们挨个翻出来检查,终于,在最里面、最角落的地方,找到了杯口留下的一圈干涸的水渍。
骆闻舟:“……”
趁酒柜没锁偷酒喝,喝完不但毁尸灭迹,还要装模作样地嫁祸给一只猫!
费总这出息越发大了。
于是这天早晨,蒙冤的骆一锅得到了“政府”发的补偿抚恤――妙鲜包一盒,真正的“幕后黑手”则遭到了家庭审讯。
骆闻舟:“你给我说实话。”
费渡不慌不忙地在熏培根条里夹了一小片生菜叶,卷成一个小卷:“我没有不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