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傅落接起来,意外地发现竟然是太空安全部的人,工作人员态度良好地请她就杨将军家里发生的事再做一次陈述,并亲自去安全部里签个字。
这是例行公事的程序,傅落在学校学过,因此并没有觉得意外,她约了时间,打算提前走一会,赶在安全部下班之前把陈述确认了。
就在她准备收拾东西关电脑的时候,罗宾突然从办公室的内间走了出来,轻轻地敲了敲套间之间的门,唤起傅落的注意。
“过来一下。”
傅落脚步顿了顿,走进了罗宾老师那不管什么时候都能乱成一团的办公室。
“坐。”罗宾说着,拿出了一个壁橱里的新杯子,倒了一杯茶给她,“你这几天就快走了,跟叔叔说说话。”
傅落呆了呆:“但是方才安全部……”
“耽误不了,我没打算长篇大论。”罗宾打断她,从桌子底下取出一个很大的包装盒,“毕业礼物。”
傅落犹豫了一下,接过来,拉开缎带,只见精致的包装盒里是一套衣服,外套、衬衫和长裤,正是“将军”系列让人趋之若鹜的限量版。
“是你的号。”罗宾说,“我让人又给你改了改,不会那么紧得难受——不过不改问题也不大,我看你这几天好像是又瘦了些,是心里有事吧?”
傅落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罗宾送她一套“将军”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很痛苦,”罗宾坐在沙发上,身体微微往前倾,手肘抵住自己的膝盖,“大家都说我是个娘娘腔,他们背后议论我,说一个男的,总是对女人的东西那么有兴趣,我到底是个流氓,还是个变态?”
“无论发生多少次革命,无论生产力爆炸,带了多少回的思想解放,这种事总是存在的……没有歧视的社会不是人类社会。”罗宾苦笑了一下,继而淡定地说,“我当年忍无可忍地离开你妈妈的单位,辞职去动态影楼做学徒的时候,他们都说我,‘罗小波这个怪胎,果然是疯得不轻’。”
十五年过去了,他早已经从过去那个惴惴不安的穷小子变成了气场强大的成功人士,甚至可以风轻云淡地提起那段最艰难的时光。
傅落呆呆地看着他。
罗宾老师充满魅力地一摊手:“反正我现在混成这样了,不好也不坏,对吧?”
他谦虚得简直虚伪了。
傅落的目光落在手里捧着的礼盒上,低声问:“所以您的意思是,我……”
“我的意思,”罗宾打断了她的话音,在她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你已经不小了,自己要看着办。”
说完,罗宾站起来,回手打开办公室的门:“实在不行,可以回我这里,我看你身兼修理工、模特和‘助理的助理’三职也没怎么忙乱,很有前途——去吧,不是跟安全部约好了吗?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就不耽误你正事了。”
十分钟后,傅落夹着罗宾老师给她的礼物,心不在焉地坐上了去安全部的车,她一路逐字逐句地思索着罗宾老师的每一个暗示和每一个肢体语言,全程溜号地在安全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确认口供陈述后签字,才继续不在状态地往外走去。
没想到,这回傅落在门口遇到了一个“熟人”。
“杨大校?”
杨宁正步履匆匆地低着头往前走,脸色严峻,眉间的褶皱仿佛更深了些,听见她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杨宁脚步一顿,认出了傅落——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个似乎有点横冲直撞的小姑娘印象十分深刻。
“哦……是你。”杨宁眉头还没松开,却已经先在微笑了,这使得他的微笑显得有股说不出的沉重和疲惫感,他的声音依然柔和亲切,“怎么才几天没见,好像瘦了很多?女孩子年纪轻轻的,健康比较重要,还是不要乱减肥吧。”
傅落没有解释,学校没教过她对长官解释,所以她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是。”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正式入伍了吧。”杨宁一边往外走去,一边随口和她闲聊。
没想到这一句话不偏不倚地点中了傅落的伤心事,她的眼神一瞬间黯淡了下去。
杨宁惯于察言观色,扫了一眼,耐心地问:“怎么了?”
傅落沉吟许久,大概父母都不是什么靠谱的人的缘故,傅落从小就显得比同龄人内敛,然而她毕竟太年轻了,成长环境单纯而顺遂,家境甚至是优渥的,面对着从未面对过的事,她所谓“内外”也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小层,让有心人一眼就能看透。
“如果……”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踟蹰着开口问,“有一个人一直梦想想做一件事,但是所有人都认为这样不好,所有人都劝阻她,该怎么办?”
她说得没头没脑,让人十分不明所以,可架不住杨大校七窍玲珑,心里稍微一转弯,就联想起了傅落的父亲汪仪正。
在眼下这种情况下,对时局敏锐的人,会阻止自己的孩子上前线才是人之常情吧?
车已经等在门口了,一个勤务兵上前一步,替他打开车门,杨宁回头看了傅落一眼,年轻的女孩脸上是明显的失落和迷惘,杨宁都忍不住被她逗笑了。
杨宁先是一手扶住车门,颇为客气地问了一句:“需要我载你一程吗?”
傅落摇摇头:“谢谢长官,我家不远了。”
“嗯,”杨宁没再让,只是坐上车之前,他还是忍不住鬼使神差地提点了一句,“听听你说得是什么孩子话。”
傅落看着杨大校的车绝尘而去,完全没能领会精神。
“孩子话?”
她顺着街边往家的方向走去,不知道自己哪里戳中了杨大校的笑点。
经过商务区的时候,傅落看见正中间的巨大光屏上,罗宾老师新品发布会的报道已经铺天盖地,“将军”系列的平面模特照片在一片姹紫嫣红中格外显眼。不时有三三两两逛街的市民停下来,掏出手机冲着光屏拍照,或者站在旁边点评一二。
傅落仰头看了看自己的照片,依然觉得十分违和。
照片上的人从头到尾,简直没有一个细胞像她——从她本人站在路边上,人来人往竟然没有一个认出她来的就可见一斑。
“‘将军’那个模特是新人吧,”傅落听见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孩对她的同伴说,“我关注罗宾老师他们家很久了,每期的新品发布册都收集了,没见过这个人。”
“帅哎,挺特别的。”她们在傅落耳边小声议论着,然后拍了两张照片,嘻嘻哈哈地走开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成就感的。”傅落第一次偷听别人议论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也是某种全新的体验,她借着这一点新鲜感,试图说服自己,“其实罗叔叔挺了不起的,全世界的人都在收集他的产品册,每次有新东西,就会引来无数评论,可以展示在最大的广场上……”
她在广场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灯光打在她身上,拉出长长的剪影,傅落努力想象着,自己如果退伍,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
也许能跟着罗叔叔混日子,或者找个物业服务中心修理机器人,再或者去念个别的专业……
然而种种这些都只能在她脑子里有一个大致的概念,细节全无,她一生虽然才不过短短二十来年,目光却一直在望着遥远的星空,从没有一天设想过自己离开太空会怎么样。
“我不想离开,但我可以吗?”她默默地想。
就在这时,一个三四岁大的小男孩被他妈妈牵着从傅落面前走过,小男孩不看路,一只手拼命地抓着他妈妈的衣角,仰着头踮着脚央求着什么,一不小心被傅落伸长的腿绊了一下,“啪叽”一下摔了。
傅落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连忙把腿收回来,伸手扶起小男孩:“不好意思……”
大概摔得挺疼,小男孩眼泪汪汪地看了她一眼,可他有别的要紧的事,没顾上傅落,爬起来再次顽强地伸出小爪子去抓他妈妈的衣服,带着哭腔继续央求:“妈妈我想吃冰激凌,可不可以?”
傅落倏地一愣。
母子两个在拉拉扯扯的争执中从她面前走过去了,傅落一瞬间明白了杨大校那句啼笑皆非的“孩子话”是什么意思。
她方才心里想的,竟然和那个路都走不稳的小东西是同一种句式。
傅落在原地呆坐了片刻,突然一跃而起,跑步回去了。
她一口气跑回了自己房间,关上门,给叶文林发了一条语音留言。
“师兄,我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咨询你,你这回必须严肃靠谱一点。我想问,如果一个人的调令在报道之前被修改到了地勤,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调到太空军正编?”
叶文林没有立刻回,傅落知道,他可能又离开远程卫星的信号区去做日常巡视了。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简单洗漱后仰面躺在床上,片刻后,傅落想起了什么,起身按下了床头的一个小按钮,天花板上立刻变成了一个简易的室内天文馆,漫天星河的仿真图出现在了她头顶,按着四季缓慢地旋转着。
傅落在一片星空下闭上了眼睛。
放弃或者执着,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和别人的建议、别人的许可乃至于别人的障碍,全部没有关系,她怎么能被人生中的第一步吓得畏缩不前呢?
作者有话要说:卷一最后一章
第十五章
2429年10月17日。
这一天被永远地载入了史册。
清晨,北京时间6:30。
傅落收拾了行囊,以一种让她父母都觉得不安的、异样的平静,接受了临时修改的调令,前往离家一百六十公里的太空作战部地勤处报道。
她没有拿很多东西,除了一些随身的生活必须品外,只带了手机和大容量的阅读器,把叶文林两次留给她的资料全部拷了进去。
离家时,她的头发还没有经过部队的统一修剪,而短发已经过耳,显得柔软而有光泽,制服也没领,穿的还是学校里的那身——至于罗宾老师送的“将军”,她最后还是留在了家里。
“我还不是将军。”
她这么交代完,拎起行李,又对汪仪正和付小馨说:“大一见习的时候我去过地勤处,认识路,不用送。”
而后,她就带着这无比简单的行囊走了,在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载她去了汽车站
她步履坚定,似乎一次头也不打算回。
太空作战系的校服是天青色的,早就被她洗得发白,平整坚硬的肩与后背看起来就像一块经年历久的青石。
付小馨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爆开了,她猛地甩开汪仪正的手,大步追了上去:“落落!”
傅落把行李丢进车里,闻声回头看了她一眼,被已经长长了些的刘海压住了半边眼眉,显得平时愣头青似的眉眼柔和了不少。
“别送了,”傅落简短地说,“我放假就回来。”
说完,她就挥挥手,钻进了车里。
出租车“嗡”地一声,打开掠地器,在离开他们家门口的小路后,升到了空中高速中。
旋即不见了踪影。
付小馨终于忍不住捂住嘴,哭了出来。
飞驰在空中高速上的出租车上,傅落打开手机,收信箱里存着叶文林巡视结束后回复她的两条信息。
第一条说:“起点并不重要,无数条岔路都会通往你想去的方向。”
第二条说:“地勤处是上一次战争留下的地球防护罩的‘桩子’,和平时代的闲职,战时的必争之地,谨慎对待。”
傅落翻开刚拿到没有多长时间,却已经被翻阅得卷边的《地勤处工作手册》,在平稳的车上重温起来。
下午,北京时间13:20。
正值休息的叶文林照常泡在太空堡垒的基础训练室里,他刚结束自己的锻炼,没穿上衣,披着毛巾坐在软垫上靠墙休息,突然,一阵“沙沙声”在头顶响起。
同一时间,所有堡垒中或工作、或锻炼、或休息的人全部听见了那个声音,人们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一个仰头的动作。
在太空中执勤的军人们各司其职,每个人的耳朵里都会佩戴植入型联络器,部门之间的联系非常畅通,这种针对全体的“大喇叭式广播”通常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响一次,喜庆应景用。
“全体人员,五分钟之后,到堡垒一号广场中心区集合,再次强调一遍,全体人员,五分钟之后到堡垒一号广场中心集合……”
叶文林心里突然涌上不祥的预感,他一把抓起搭在一边的制服,边往外跑边往身上套。
整个太空堡垒中所有人都在有条不紊地安排机器自动运转,同时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一号广场中心区。在这个过成中,除了必要的交接、汇报和人机指令,整个堡垒竟是一片静谧的,没有一声多余的议论。
这支人类的精英部队已经有素到了令人震惊的地步。
就在这时,叶文林的联络器里传来另一个声音。
“特种部队注意。”
是太空特种部队直属上司赵佑轩少将。